一場慘劇突如其來, 且來勢兇猛, 根據敕勒川中人轉述,在項述離開之後的第三天,活屍軍團便不知從何處出現, 攻破了敕勒川。
原本所有人按著大單于的吩咐, 加強戒備, 四處巡邏,外圍燈火通明, 更放出探鷹, 徹查週遭動向。
但變故還是發生了, 而且是從敕勒川內部亂起來的。陰山東北角, 最先傳來了動亂消息,起初各族族長還以為是部落之間尋隙鬥毆,然而騷動越來越大,一發不可收拾,整個敕勒川中一片混亂,黑夜裡, 竟是四處都出現了瘋狂嚙咬的活屍。
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裡, 各族族長恐怕傷及自己人, 只得一退再退, 組織起防線, 又很快被衝垮。反而是先前與他們敵對的另一夥活屍, 在由多的帶領下殺進了營地, 棄活人於不顧, 與黑夜裡出現的另一夥活屍自相殘殺起來。
「由多……」陳星喃喃道,「是了,由多是來報仇的。」
陳星聽得膽戰心驚,從轉述者的口中大約能猜到,當時的情況是如何混亂,又如何的絕望。
鐵勒、高車、匈奴、盧水、北羯、烏恆等各部雜胡領袖齊聚在空地上的篝火旁,各個神情嚴肅,外圍黑壓壓地站著各部悍勇衛士,一語不發,等待項述下決定。
「東北角是什麼地方?」陳星預感到動亂既然是從敕勒川營地裡發生的,一定與在其中居住的胡人脫不開干係。
「柔然人的營地。」項述低聲說。
項述離開前,曾令車羅風代行大單于之職,但活屍最先出現的,就是柔然聚集地。敕勒川陷落的整個過程內,車羅風則始終沒有露面。那驚心動魄的一夜過去後,諸胡族長終於收攏敗軍,撤出陰山下平原,並朝著居住地放火,再顧不得輜重與財物。
於是一把火,將敕勒川燒成了白地,雜胡近二十四萬人,倉皇撤離,逃到陰山中。數日後活屍軍團再次追來,這次則是堵住了峽谷入口,意圖將他們困死在裡面。
「領軍之人是由多?」陳星問道。
根據殘破的信息片段推斷,由多與車羅風的柔然族昔日有著血海深仇,動亂既從柔然人領地開始,極有可能是由多先攻破了那裡。
烏恆族長用鮮卑語朝陳星道:「不,阿克勒王妃說,她看見了車羅風與周甄,還看見了由多,所以她想留下來,為她的長子報仇。」
陳星:「……」
項述:「!!!」
項述從篝火中抬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烏恆族長,馬上就有人呵斥他,讓他不要亂說話,眾族長圍坐一處,陳星從他們臉上,明顯地看出了不信任的神情。他們對大單于項述的信任正在削弱,態度很明顯,這件事多少與他陳星有關係,首先項述在擔任大單于後,便幾次擅離職守,這次更是將如此重要的責任交給明顯無法服眾的車羅風,匆忙北上且沒有任何交代。
哪怕與他陳星無關,車羅風也是項述的拜把子兄弟,這麼嚴重的變故中更沒有出現,已經在敕勒川中引起了極大的不滿。
「大單于!」烏恆族長說,「現在要怎麼辦?族人沒有糧食,只能挖雪充飢。」
「家被毀了,」高車族長道,「兇手不知下落,如何報仇?!」
「這是挑釁!」又有人說。
當即群情洶湧,項述深吸一口氣,眉頭深鎖,驀然起身,陳星馬上就感覺到了,此刻項述只想帶隊出峽谷,去尋找車羅風。
「各位請先回去休息,」陳星環顧四周,知道這時候必須說點什麼,讓項述先冷靜下來,馬上解釋道,「明天早上,大單于會給各位一個交代。」
「你是什麼身份?」盧水族長不客氣道,「有什麼資格替大單于說話?」
眾人馬上朝盧水族長使眼色,鐵勒族長開口道:「這是神醫!你認不得了?」
夜裡天色漆黑,陳星更一身風塵僕僕,盧水族長起初並未認出,待得看清陳星後,便不說話了,畢竟陳星數月裡,在敕勒川中治病救人,頗有聲望,項述聲威尚在,等了這許多天也等過來了,不急在這一夜。
眾人先自散了,項述與陳星回到鐵勒人的營地,一路經過無數背風地胡人的目光,項述不敢與他們對視,自打他接任大單于以來,還是頭一次碰上如此嚴重的變故。
「為什麼心燈沒有用了?」項述朝陳星道。
陳星說:「這要問你自己!放手!述律空!」
陳星擋開項述鎖住他的手腕的手,掙扎了幾下,項述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威脅:「給我交代清楚!」
陳星絲毫不讓,盯著項述,眼神裡帶著一股威嚴與正氣,項述竟一怔,鬆開了手。
「你的心裡只有復仇的念頭,」陳星說,「被仇恨所凌駕,自然感應不到我的心燈。」
這話猶如當頭棒喝,頓時敲醒了項述。從再入敕勒川開始,眼前所見慘狀,族人下落不明、生死不知,都令項述深陷在負疚感與仇恨之中,急怒攻心下,他出手全無章法,只想將進犯敕勒川的仇人碎屍萬段。
一腔悲憤所起,雙眼已被殺意蒙蔽,自然無法與陳星的心燈共鳴。
「你見族人慘狀,內心便被仇恨所驅使。」陳星眉頭深鎖,斥責道,「可我見我的族人屍橫遍野,我又可曾找誰復仇去?往生者已逝,現在你最該操心的,是如何保護還活著的人!當下之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了。」項述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
陳星說:「現在是敕勒川最危險的時刻,你如果再意氣用事,明早別說給出交代,只怕大夥兒都要葬身在此地。」
項述抬起稍稍發抖的一手,示意陳星不必再說。
片刻後,項述終於恢復了鎮定。
陳星:「為今之計,必須……」
項述說:「派出探子,尋找另外出山的通道,實在不行,天明時分,你隨我一起,我們設法帶隊突圍。」
陳星贊同地點頭,二十餘萬人藏身此地,必須盡快設法轉移,如今族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是時鐵勒族長來了,此人名喚「石沫坤」,意為發聲之箭,昔年乃是項述之父老大單于帶在身邊的武士,四十歲上下,為人十分可靠,頗得全族上下敬仰。述律氏出身鐵勒族,自擔任大單于後,項述便不再管理本族事宜,俱交予石沫坤處理。
石沫坤也不避陳星,朝項述說:「述律空,你的安答車羅風,屠殺阿克勒族全族老少,連嬰兒也沒有放過,他麾下的武士周甄復活了,成了活屍妖怪,這場動亂正因車羅風而起,今日族長們都在,我不敢說,你一定要給大家一個交代。」
陳星:「!!!」
項述一手稍稍發抖,示意陳星不要插話,今天發生的事已經夠多了,噩耗一個連著一個。
「你親眼所見?」項述眉頭緊緊擰著,這打擊甚至比初回敕勒川時所見的慘景更大,竟是令他有點站不穩。
「我聽說的。」石沫坤道,「撤離敕勒川時,咱們的族人與阿克勒人殿後,有不少人看見了車羅風與周甄,正並肩追殺阿克勒人,他們搶走了阿克勒的小王子,王妃才率眾殺了回去。」
這時候,側旁伸出一隻手,拉了下陳星,陳星回頭一看,見是肖山。
肖山正蹲在地上,拿了塊不知道哪兒來的餅,朝陳星遞了遞,示意給他吃。
項述急促喘息,看了陳星一眼,陳星便點了點頭,知道他想讓自己帶走肖山,於是與他一同走到鐵勒營地邊上去。肖山跳來跳去,朝陳星背上撲,似是想讓他抱,陳星便只得背起他來。
車羅風、周甄……這該怎麼辦?陳星望向不遠處的鐵勒營地,看見項述跟著石沫坤到得營地中央,開始與鐵勒族人議事,尋求解決辦法。
「誰給你吃的?」陳星朝肖山問,「狼呢?」
肖山指指匈奴人聚集之地,陳星便知道是從那邊要來的。
狼群則散開了,各自蹲踞在陰山的山石上,佔據了制高點,盯向遠處。陳星爬上半山腰去,只見更遠處,活屍還未散去,尚且三五成群地從風雪平原外緩慢過來,靠近峽谷入口處,卻一時並未貿然闖入。
「它們在等什麼?」陳星皺眉道。
肖山坐在陳星身邊,吃完了一個餅,其時一頭獨眼瘦狼過來,背後馱了一隻奇怪的動物,那動物後肢長,前肢短,全身土黃色毛,長得一臉傻樣。
「這又是什麼?」陳星好奇地端詳那被馱在狼背後的奇怪動物。
那動物呼哧呼哧地叫了幾聲,肖山拍拍它的頭。陳星說:「這是狽嗎?陰山裡頭有狽?」
古語道「狼狽為奸」,傳聞狽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常常給狼出害人的主意,陳星這還是頭一回看見活的狽。
那狽呼嚕嚕地似乎說了點什麼,肖山便推推陳星,示意跟著走。
「你找到什麼了嗎?」陳星問。
「了嗎?」肖山答道。
肖山偶爾會學陳星說話,卻不知其中含義,陳星心道待得空下來時,須得好好教一下肖山,畢竟他遲早要回到人族世界裡生活。
「站起來走路,」陳星說,「站起來,站直。」
肖山總喜歡四肢著地,外加兩隻爪子,跑起來簡直飛快,被陳星要求站立行走後有點不情不願,但彷彿通過觀察,看見這裡的胡人都是直立行走,便勉強按陳星的要求走了一段。
陳星原本想回到敕勒川後,便給肖山準備衣服,再幫他洗澡,奈何變故突生,實在沒有機會。
「這裡是什麼?」陳星被肖山帶到了一個山洞前,裡頭吹出少許風來。
肖山在地上畫了幾座山,指指四周,又指山洞,在山外畫了個細線人,又畫了一條線,從山裡穿過去,繞回到人的背後,打了個箭頭。
「太好了!這裡有個洞!這山洞還能出去!」陳星驚呼道,「太好了!你們真是太聰明了!」
狼馱著狽從山洞裡出去了,肖山又揮了揮爪子,陳星馬上明白——他要去偷襲那黑影武將司馬越。只因昔時這伙活屍侵略了卡羅剎山,也導致了最後陸影病情的惡化,肖山雖不知原因,卻能感覺到活屍、武士等等與陸影之死必然有關,他要報仇。
「等等,」陳星果斷道,「先讓人撤出去,走。」
肖山要往山洞裡鑽,陳星卻道:「別鬧了!跟我走!」於是拖著肖山,不由分說把他帶回鐵勒族營地去。陳星忽而發現這招確實很好用,難怪項述每次懶得解釋,就直接上手用拖的或架的。
鐵勒人營地中氣氛相當凝重,陳星匆忙闖入時,眾人彷彿在進行極其艱難的決議,項述的臉色更難看了。
「你們打算怎麼辦?」陳星見營地裡有吃的,便拿了分給肖山。肖山一見有吃的,於是暫時忘了報仇之事,坐下就開始吃喝。
項述說:「五更時分,鐵勒打頭,帶領敕勒十六部突圍,逃出去多少算多少,先安置了族中老小,再找車羅風。」
陳星說:「肖山找到個地方……哎!別喝!那是酒!」
肖山抱著瓦罐,已連著喝了大半罐酒下去。
二更,敕勒川二十餘萬人沿著山洞悄無聲息地撤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項述與陳星站在洞口後斷後,各部族長數過人頭,跟著離開。
三更,四更,直到五更時分,峽谷外傳來鴉鳴,鐵勒人是最後走的。
「離開陰山以後去什麼地方?」陳星說,「入關?」
「往西北走,」項述說,「哈拉和林。」
陳星本以為項述會留下來,直到所有人撤離後,方單槍匹馬,殺進活屍軍內,緝拿車羅風下落,但他沒有這麼做。
「走罷。」項述把醉酒的肖山交給陳星。
陳星有點意外,項述深呼吸,皺眉,說道:「你是對的,我現在必須與族人們在一起。,不能再離開他們。」
他們牽著馬往前走,項述忽然又說:「誰教你這些?」
「什麼?」陳星還在想敵人的事,茫然道。
項述說:「你比我想得通透,與其一腔意氣用事,不如珍惜眼前人。」
陳星無奈笑笑,心想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也時日無多吧,一個人,只要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自然而然地就會去關注眼前的事。
但他沒有說,只是答道:「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只是你看,他們都將希望放在你的身上,而且遭遇了魃亂,大夥兒還沒定下神來,現在貿然反攻,只會更危險,大家都需要喘息。」
馬匹能分的全部分掉了,陳星與項述、肖山三人只有一匹馬。
「奇怪,」陳星說,「你娘留下的馬呢?」
卡羅剎山外,馬兒自己跑走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陳星總覺得那馬當時似乎想帶他們去某個地方,不僅如此,就連方才通人性的狽,亦多多少少讓他覺得奇怪。萬法歸寂之後,世間諸多妖族已失去開口的能力,更修煉不出人身。陰山此地雖不說妖怪眾多,幾隻卻是一定有的,說不定馬兒與狽本來也都是妖,更知道什麼內情。
但形勢緊迫,已由不得他們再追查,項述牽著馬,陳星在馬上抱著肖山,跟隨大部隊動身,十六胡知道這是他們活命的最後機會,都開始急行軍。馬匹與車輛讓給了老弱婦孺,一日間便到了薩拉烏蘇河。
抵達龍城時,已過三晝夜,陳星簡直筋疲力盡,二十來萬人湧入哈拉和林,瞬間整座廢棄的古城恢復了生氣。項述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各族,加固城牆,增派巡邏人手,火把徹夜長燃,將龍城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軍事碉堡。
獵人們四散入平原,一面偵查,一面設法重新準備過冬物資,打來獸肉以養活各自的族人。項述一連幾日裡話說得很少,讓陳星總有點擔心,抵達龍城的第一天,外頭又引起了少許騷亂。
狼群全部圍在了龍城的城牆下,各族剛開始覺得有點危險,這一路上,陳星已朝胡人們解釋過,狼們是保護他們的,乃是匈奴人的守護者,其餘各族便不太懼怕。但就在臘月廿二這天,狼群開始此起彼伏地嗥叫。
陳星跟著肖山,上了城牆,肖山蹲在城牆上,朝下頭叫了幾聲。
項述也來了,只見白鬃出列,仰頭,望向肖山,彼此對著狼嗥數聲,陳星忽然發現了,肖山眼裡有淚。
「它們要走了是嗎?」陳星朝肖山問。
肖山不明所以,但「走」字這些天裡說得最多,他聽懂了,便點點頭。
於是白鬃帶著狼群,轉而北上,消失在了大雪原中。
項述說:「狼群也知道,再駐留此地,只會與人搶食,誰也過不了冬。」
匈奴人們紛紛出來,拜別被他們當作「狼神」的白鬃大狼,陳星心想從此以後,肖山你也只剩下自己了。
「好吧,既然是這樣……」陳星說,「你的夥伴們可都走啦,肖山,那,咱們不如就……」
肖山:「?」
「洗個澡?」陳星對肖山簡直忍無可忍了。
「不!」肖山喊道,「不!不!不!走!走!」
肖山學會的第一句話是「陳星」,第二句就是「不!」,第三句是「走!」。緊接著,陳星在城裡兜了好大一個圈,終於在匈奴人、鐵勒人與高車人的協助下,齊心協力抓住了肖山,把他按進了裝滿了熱騰騰的水的浴池裡。
肖山大喊著「不不不」,最後被陳星強行搓洗了一番,開始狂叫。
「你看我也要洗澡!」陳星道,「你是人!不是動物!而且就算動物,也要洗澡的!」
陳星被不住掙扎的肖山弄得全身濕透,只得自己也進去洗,方便控制他。哈拉和林內有匈奴王行宮,浴池足有六尺見方,水房內燒起柴火,蓄雪池中雪化為熱水,便可湧入供人洗滌用。
陳星帶著肖山一起洗澡,肖山終於全部被打濕了,破罐子破摔,索性安靜下來。
「你看看你!」陳星提著肖山手腕,給他搓洗了半天,說,「髒死了啊!」
肖山把腦袋湊過來,頂到陳星面前。
陳星:「??」
肖山那頭髮亂糟糟的,項述的聲音說:「他讓你舔。」
陳星無論如何舔不下嘴去,想起狼給狼崽子洗澡,似乎正是以舔毛的方式,動物中方有「舐犢」一說。只得湊過去聞了聞,便當舔過了。
項述進了浴室,解開一身大單于武袍,也走進浴池裡來泡著,疲憊地出了口氣。
「情況如何?」陳星問。
「斥候探到,活屍已經在路上了,」項述答道,「剛過薩拉烏蘇河。」
天寒地凍,活屍群的速度放緩了些,陳星前些日子中聽到鐵勒人議論,項述制定了計劃,暫緩報仇,最重要的事是顧全族人性命。而車羅風,如果成為了活屍軍的一員,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些日子裡,陳星能感覺到,項述的心情極其壓抑,若換了他獨自一人,現在一定已去尋找車羅風了。但他身為大單于,保護整個敕勒川,是他最大的責任。
陳星不敢多問有關車羅風之事,認真地給肖山理順頭髮,只道:「咱們得在龍城外,將這群傢伙一次全燒掉。」
「是的。」項述答道,「這是敕勒盟成立以來,最大的危險,但我相信能過去,幸好有你。」
陳星聽到這話時頗覺意外,看了項述一眼。
項述靠過來些許,示意陳星給自己搓肩膀,陳星道:「憑什麼?!又是我?」
「你給肖山洗,不給我洗?」項述閉著眼,隨口道。
陳星於是只得放下肖山,幫項述洗頭,肖山又在背後纏著陳星,整個人掛他身上。項述忽然轉身,將肖山按到水裡,陳星與肖山頓時一同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