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

謝安:「這是我最想找的一件神兵, 驅魔斬妖的利劍『不動如山』。」

陳星將竹簡攤在案上,項述也轉身過來,注視那竹簡。謝安在房中踱了幾步,說:「傳說此劍乃是古神不動明王,用日光、月曜、星芒、電閃、烈焰與骨磷,這六種世間的源初之光,將一把上古以首山之銅鑄就的遺劍,淬煉而成。」

陳星見竹簡上記載與謝安所述無異,字體卻是隸書, 不知為何, 隱隱約約反而覺得有點熟悉,於是抬頭看了眼項述。

謝安又道:「根據竹簡上的記載,此劍能幻化出六種兵器之形, 注入法力後, 當能斬卻魔神, 淨化天地間的魔氣……」

「等等。」陳星與項述交換了一個眼色,項述微微點頭。

「記載從何處得來?」陳星朝謝安問。

謝安想了想,說:「在會稽的一戶人家中,搬家時翻出來了些許古物,當時我正廣發懸賞,便有人以紋銀十兩購入, 送到我手上。」

陳星眉頭深鎖, 拎著那竹簡道:「可是這理應是驅魔司中所藏典籍。」

謝安理所當然道:「不錯, 為何會出現在江南, 這點我也不清楚。」

項述仔細端詳竹簡,與鏡中世界的長安驅魔司中典籍不同,竹簡的字是刻上去的。顯然是書寫者謄刻了一份新的,並將它帶出了驅魔司,不知為何,又流傳到了江南。

「這字怎麼有點眼熟?」陳星說。

「張留的字。」項述說。

陳星頓時恍然大悟,如獲至寶,捧著竹簡翻來覆去地看,這是三百年前張留傳出來的!他為什麼要抄這一份手書?聯想到存放在鏡中驅魔司的劍,過程已經很明顯了。張留將這份竹簡帶在了身上,興許正是在江南一帶找到了這把劍,並將它藏在了鏡中世界裡!

謝安:「從華山歸來後,百里師父既說『魔』將復生,於是我想,興許找到可堪對敵的神兵利器,多少能幫得上忙,於是循著線索,四處尋訪,卻始終沒有此劍下落……」

項述摘下背後重劍,平放在案上,示意謝安看。

謝安現出驚訝眼神,伸手來提,卻提不起這重劍。

陳星敏銳地發現,似乎除了自己與項述之外,任何人都無法挪動這把重劍,當初馮千鈞也沒能拿起來,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它還認主嗎?

「生死羂網堅牢縛,願以智劍為斷除。」謝安喃喃道,「興許就是它了,你們從何處得來?」

陳星內心充滿了疑惑,關於張留的足跡、這把劍為何會出現在鏡中世界裡、定海珠下落又在何處……等等諸多謎團,互相牽連,一個扣著一個。他簡單地朝謝安解釋過,三人參詳良久,也未有明確猜測。

最後謝安只得說:「待你休憩段時日,大可往會稽去看看,我這就著人先去調查,看看這竹簡所在民居的主人來歷。不過呢,最好也別抱太大希望,畢竟這已是三百年前的東西了。」

陳星也拿不定主意,思忖片刻後,想起此行最重要之事,便取出項述所摹的餘下兩張地圖,朝謝安攤開。

「我們從長安的驅魔司總署中,得到了一些線索。」陳星說,「其中第一張圖,指向北方的卡羅剎,餘下這兩張,就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了,謝師兄看看認識不?」

謝安接過另外兩張,先前在哈拉和林時,項述已問過了族人,可以肯定的是,這兩張圖上所描述的地點,俱不在塞外。謝安年少時曾周遊天下,踏遍名川大山以尋仙跡,陳星心想他說不定能有頭緒。

這也是他來建康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謝安端詳良久,而後道:「一時半會兒,我也想不起來,但無妨,待我找個時間,召集各族弟子,他們去過的地方也不少,細細地商量,總會有結果的。」

陳星如釋重負,忙點頭,謝安便請兩人先行歇下。陳星徵求謝安意見,將竹簡帶走,供項述研究,其上尚有不少御使神兵的法門,若能通過研習學會駕馭這重劍,來日迎戰魃時,定能事半功倍。

謝安親自帶著陳星與項述往別院中去,做了個請的手勢,安排項述先行住下,再將陳星帶上通往東廂的走廊,陳星道:「太遠了,隨便安排我倆住一起就行。」

「不行不行,」謝安說道,「大驅魔師與護法武神都是我貴客,豈可怠慢?」

謝安安排了家中最好的兩處廂房來招待陳星,陳星一時哭笑不得,只得跟著謝安左拐右繞,穿過大半個宅邸往謝家的另一邊去,傍晚時分夕陽如金,春風煦暖,走廊下風鈴叮噹作響,令陳星心曠神怡。

「小師弟可有婚約未曾?」謝安問道。

陳星笑道:「師兄能別這麼多管閒事嗎?」

謝安忙道:「不過隨口一問,今日你舌戰我江東弟子時,忽見你麾下護法,望向你的眼神中,儘是仰慕之情,師兄若好心辦了壞事,你說就是……不如,我安排你二人同睡一室?」

「不不不,」陳星一手扶額,說,「這就走吧!快!」

陳星推著謝安往前走,忍不住道:「還『仰慕之情』呢,我看是嘲諷罷……」

謝安說:「愚兄雖癡長幾歲,說不得察言觀色的幾分本事還是有的,述律空護法從一開始,便一眨不眨地看著你……」

「那他眼睛應該很酸罷,」陳星認真道,「我可是說了快有一個時辰呢。」

謝安將陳星送到東廂,與自己臥室挨得不遠,又道:「師兄先去料理少許瑣事,今夜再與你秉燭夜話。」

陳星:「還是算了,我想早點休息,你明天再來吧。」

陳星把謝安打發走,時已夜幕低垂,當即吁了口長氣,只覺今日甚累,項述也不知道在做什麼,打算起身過去看看他,卻又懶怠動。不片刻又有人送了晚飯來,陳星草草吃下,便這麼睡了。

翌日日上三竿時,管家便來請陳星去用早飯,謝安先自上朝去了。余陳星與項述在廳內對坐,掀開食盒,只見魚面一碗,小菜若干,充滿了江南風味。

「昨夜睡得如何?」陳星朝項述問。

「還行。」項述隨口道,似乎經過昨天一番論戰之後,對陳星稍客氣了些。陳星心想當初我在敕勒川時,天天被你們呼來喝去,可不見你這麼維護我幫著我說話……昨天替你把我族人都得罪了,也不見你有什麼表示,不過算了。

「你呢?」項述難得地反問了一句。

陳星樂道:「還行,畢竟不用打掃房間,終歸清閒快活。」

項述自然聽出陳星話裡在嘲諷他當初進敕勒川,被當作小廝使喚個沒完,還讓他每天伺候大單于,如今風水輪流轉,大單于也有當客人的一天了。

「這幾天橫豎閒著無事,」陳星說,「咱們一起好好在建康城裡玩玩吧?我帶你看看漢人好吃的、好玩的去。」

「不了,你自己玩,既然回了家,就與你師兄、會寫漂亮字的族人們多聚聚。」項述認真道,「我決定當打手去,接點活兒,掙點小錢。」

陳星:「你不要在建康城裡亂來,若被官兵抓了,掙的錢還不夠贖你的。」

項述道:「我會記得蒙面,不必擔心。」

陳星終於氣不過,發作了:「哎,我去你家的時候,沒見你帶我去哪兒,現在來了我家,我這麼客客氣氣招待你,一盡賓主之誼,項述,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

項述佯裝疑惑道:「我以為招待我的是你師兄來著?」

陳星頓時咬牙切齒:「我又怎麼得罪你了?」

「老爺回來了!」

就在此時,謝安下朝歸來了,扯了官帽就往一旁扔,管家趕緊上來接走。謝安進屋時滿面春風,朝陳星親切道:「師弟,吃了不曾?」

謝安一來,項述又不說話了。

謝安朝項述道:「述律護法,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請儘管提。」

項述如是說:「你們漢人的飯太少了,每天吃不飽。」

陳星:「和你客氣一下,你還真的提啊!」

謝安馬上道:「沒關係,我這就讓人宰幾隻羊送來,烤全羊吃!」

陳星:「……」

陳星剛起身,謝安便拉著陳星,說:「師弟,你來教教我,要如何修煉,才能採納天地靈氣。」

「天地靈氣已經沒、有、了!萬法歸寂了,師兄,你就這麼想學法術嗎?」陳星簡直是拿謝安沒辦法。

「先學一學口訣心法,以後只要有機會,也好重新修煉嘛。」

陳星被謝安拉到他的修仙打坐房中,沒想到一屆南方重臣,竟是這麼想當驅魔師,今天想清楚後,總覺得當年師父多半只是晃點了謝安一道,語焉不詳地答應收他為徒後,又指了他一條所謂「明路」,讓他自己回家買法寶修行,免得沒事就跑華山來纏著自己。

「好,行,」陳星見謝安如此熱情,便道,「教,師兄,我就先教你個五行訣吧。」

天地靈氣沒有了,但打坐吐納的訣竅還在,驅魔師所修煉的功法五花八門,與習武的經脈內息有點像。陳星隨便找了些基礎功法,讓他先行打坐,又說:「兩個時辰內不能起來走動。」以免謝安又起來纏著他,於是就這麼走了,決定去找項述繼續吵架。

到得別院中,只見項述對著春日裡燦爛陽光,展開竹簡攤在膝前,左手認真地按右臂上經脈穴道,顯然在專注地研習如何使用這驅魔劍,陽光之下,端的是少年俠客,俊朗無比,陳星一見氣又消了。

「沒有天地靈氣,」陳星悻悻道,「不動如山哪怕是絕世神兵,也發揮不了效果。」

項述見陳星來了,便將竹簡一收,表情有點不自然,說:「先前是怎麼使出來的?」

「心燈啊,」陳星無聊地答道,「你所用的,是我心燈的法力,你上回殺急眼了,我的心燈法力一下全被你抽走,於是就吐血啦。」

項述當即明白了,所以也即是說,如今境地,護法也並無斬妖除魔的本事,跟在身邊的驅魔師,則提供燃燒心脈釋放出來的力量,項述再憑借這法力御使不動如山。

「借來怨氣,能否驅使這兵器?」項述忽然問。

「最好不要,」陳星馬上說,「我總覺得怨氣極其容易反噬自身,萬一屍亥那夥人掌握怨氣的門道比我想像的更深,反過來被他們所趁可不得了。」

項述只得收起竹簡,陳星卻道:「你還是看看罷,待哪天……」

「那你想讓我怎麼做?」項述於是認真道,「能不能指條明路?」

這是一個極其矛盾的事情,項述若要保護陳星,就要通過護法與驅魔師的聯繫,抽取陳星的心燈法力來駕馭重劍,然則抽多了,陳星又會遭受重創,說不定還會一命嗚呼。

「我又有什麼辦法?」陳星無奈道,「該用的時候,還是得用吧,我只是提醒你,打仗的時候不要這麼著急……」

忽然間,陳星隱約生出一個念頭,想到了自己尚有不足三年的性命之期。若命中注定,自己將在二十歲死去,會不會是……天意如此,屆時將迎來項述與屍亥甚至蚩尤決戰的那一天,自己為了支援項述,徹底燃燒生命,釋放出心燈?

說不定還真是這樣。陳星現出少許失落,項述卻奇怪地看著他。

只見陳星表情頃刻間變化數輪,很快就恢復了原狀。

「啊,」陳星想來想去,自言自語道,「一定是這樣沒錯了。」

「什麼樣?」項述愈發疑惑。

否則除了這一點,還會有什麼人生意外呢?意外大多是可防範的。凡人終有一死,這種死法轟轟烈烈,應該還不錯。

陳星復又笑了起來,朝項述說:「我懂了,都是天意,沒關係,你儘管用罷。」

「你有病?」項述說。

陳星正要編個由頭說服項述時,忽聞謝家管家大呼小叫,穿過迴廊。

「老爺!老爺!」管家喊道,「大事不好了!追債的又上門了!」

陳星:「……」

項述:「……」

「老爺正在修仙,」陳星來到門前,解釋道,「不要驚擾了他,待會兒大功告不成,唯你是問呢。」

管家一臉嚴肅,指指外頭,陳星說:「還有將近兩個時辰,要不你先讓客人先……不對,謝家還欠人錢?謝家這麼有錢,還能欠債?」

「謝安石!」一個聲音在外頭朗聲道,「快出來!我知道你在家!今天你還上朝了!」

項述與陳星幾乎是同時驀然一回頭,愣住了。

只見馮千鈞一身靛藍錦緞,鬢懸玉絡,腰佩兩把長刀,腳踏登雲靴,大步走進謝家,朗聲道:「謝安石大人!說好昨天還錢,昨夜你說有客人,放你一馬也就算了,今天……天馳?項兄?!」

馮千鈞與兩人打了個照面,頓時傻了。

陳星當即狂喊一聲,衝上前大喊道:「馮大哥——!」繼而整個人飛躍而起,撲在馮千鈞身上。項述待要打招呼,見此情此景,卻眉頭稍一擰,現出少許戾氣,彷彿懶得理會馮千鈞。

「天馳!天馳!」馮千鈞狂喜道,「你怎麼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馮千鈞看那模樣,恨不得將陳星整個吃進肚子裡頭去,抓著他又揉又搡,陳星不住哈哈大笑,項述只是約略一點頭,顯然並無與馮千鈞敘舊的意思,轉身走了。

「哎,項述!」陳星道,「不來聊幾句麼?」

項述轉身離開,馮千鈞朝項述背影喊道:「過得些時日,我就要成親了!項兄弟,你可別吃醋……」

陳星馬上朝馮千鈞做了個「噓」的動作,氣急敗壞道:「你說什麼呢!等等,你是討債來的?」

「說來話長,」馮千鈞說,「到我錢莊聊去。」

陳星告知正在此地落腳,於是拉著馮千鈞,借了謝安家茶室一用,管家見債主被支走了,連忙著人奉茶,雙方坐下,方得以一敘別來之事。

「原來是這樣。」

敕勒川經過,馮千鈞聽了個大概,唏噓不勝,點了點頭。

陳星說到肖山時,又不禁心生愧疚之情,原本想著將肖山托付回匈奴族,讓他留在族中長大,卻從來沒問過肖山自己的意思。那天在船上與項述長談後,陳星漸漸地明白到,每個人都有自己希望做的事、希望去的地方。

得寫封信給肖山,告訴他,他們正在江南,如果肖山願意,再請人去接他過來,讓他自己作選擇。可是等到自己將死之時,又要怎麼辦呢?陳星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他很喜歡這孩子,願意照顧他到他再不需要自己為止,可另一方面卻又下意識地不想與他培養太深的感情,否則到了自己離開時,肖山一定會很難受吧。

「你能幫我送封信到敕勒川給肖山麼?」陳星想起西豐錢莊正是以情報業為生,馮千鈞許多事應該都心下瞭然,便隨口道,「其中過程,你想必也都聽說了。」

「不,」馮千鈞答道,「有些還是不瞭解的。不過項述兄弟辭去大單于之位,與你一同離開了敕勒川,這個我早已得知……」

「什麼?」陳星險些打翻了茶碗,震驚道,「辭去大單于之位?」

「對啊,」馮千鈞意外道,「沒告訴你?塞內塞外,連著中原、江南等地,一夜間全知道了。」

陳星茫然道:「什麼時候的事?」

馮千鈞告訴了陳星大概日期,陳星想起,正是他們遷往哈拉和林那段時間,原來在那個時候,項述就已經決定不當大單于了嗎?

只聽馮千鈞又道:「我所得到的情報,是述律空將十六胡玉契交給鐵勒族長,解劍、還弓、封弦、祭天,更吹了羌笛古曲以示別意。如今的大單于是鐵勒族長石沫坤,苻堅已經朝哈拉和林發信,要求古盟盡快舉行紫卷金授的儀式,準備調集兵馬,攻打南方。」

陳星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為什麼不當大單于了?」陳星難以置信道。

馮千鈞更是奇怪,反問道:「他不是你的護法麼?辭去大單于之位很正常啊。」

陳星:「不不,項述!」

陳星下意識起身,正要出去,卻見項述正要進來,兩人差點撞上,項述依舊是那冷淡神色,一瞥馮千鈞,目中有責備之色。

馮千鈞何等人精?自然早就知道項述不想告訴陳星,於是自嘲一笑。

《定海浮生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