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

翌日, 項述做足了出門的準備, 看陳星那模樣,卻也換了身衣服,明顯要與他一起去。

「昨夜沒睡好?」項述說。

那話是問陳星的, 謝安卻接了過去, 一臉睡眼惺忪, 答道:「難得即日起不必去上朝,本該好好睡一覺才是, 孰料昨天半夜兩隻鳥兒吵個沒完, 便輾轉反側, 不得入眠, 拖到快天亮時才合眼。」

陳星嘴角抽搐道:「哦?有鳥兒?我怎麼沒聽見。」

謝安道:「是啊,一隻從西邊飛過去,另一隻又從東邊飛出去,你追我趕的……先是這麼飛著,又是這麼飛……」說著還比畫了下手勢,又道:「西邊這只忽然又不動了, 就知道在我耳邊叫, 你們說, 奇怪不奇怪?」

項述:「……」

陳星:「???」

「走了。」項述說。

「我跟你一起去。」陳星起身道。

「哎哎!」謝安馬上笑道, 「別著急, 帶上我!別想扔下我!」

陳星說:「你自己走了, 不在我身邊, 待會兒屍亥來了又把我抓去怎麼辦?」

謝安道:「對了, 萬一敵人來了,我這老骨頭可打不過。」

「陳星!你們要去哪兒?」肖山說,「我也去!」

陳星只好把肖山也一起帶上,項述本想輕騎疾馬,快去快回,孰料謝安卻彷彿秋遊一般,備好馬車,又讓人去通知馮千鈞。接著馮千鈞帶上了顧青,而謝道韞恰好來找顧青,於是最後變成了驅魔司中浩浩蕩蕩,外加兩名大夫,一大夥人離開建康,名為公幹,實則到南屏山吃香喝辣,秋高氣爽,放風箏去了。

赤壁古稱蒲圻,山巒綿延不斷,如天地龍脈,赤壁山、南屏山、金鑾山三峰相接。

白雲皚皚,峰巒聳立,面朝大江與萬里洪湖。高曠秋日之中,數山上楓紅如火,疊著金黃色的銀杏樹,又有榆、桑、梧桐樹點綴其中,一層壓著一層,引連數里,映著洪湖碧藍湖水,山中又有一瀑布如白練飛下。

山中有水,水中有山,猶如赭、朱、丹、蒼等繽紛礦色在山水之中化開,當真是鬼斧神工、天地造化的人間美景。

武昌郡守得知謝安前來,父母官忙派出船隻,聽憑謝安差遣,數艘小船泊在山下湖中,謝安只不欲人打擾,棄馬步行登上南屏山。走到半山腰時,陳星掏出項述所摹張留手書,對照面前三山,山下一大湖,從這個角度看去,確實是南屏山。

項述說:「七星壇在何處?」

謝安說:「就在半山腰,面朝洪湖的橫崖上,來,我帶你們去看看。」

午後時分,煙雨濛濛,謝安少時走遍名川大山,記憶極佳,上得南屏山時,更是輕車熟路,手持一把紙傘,走得飛快,幾下一轉便走在前頭,陳星反而拉著袍襟,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頭,追不上謝安。

謝道韞原本與肖山走在一起,看了眼,叫了幾聲,便主動停下來等陳星。

「你倒是和肖山玩得來。」陳星笑道。

在陳星臥床那段時間裡謝道韞經常來為他看診,一來二去,與肖山熟了,那天進宮見司馬曜時,謝道韞還約肖山比試了一番。

「你的小兄弟每天擔心你擔心得不行,」謝道韞說,「你這人怎麼總是這麼沒心沒肺的?」

「我又哪裡沒心沒肺啦?」陳星莫名其妙道。

謝道韞嗤了一聲,不再接話,陳星懷疑地看著謝道韞,說:「你該不會是對我乾兒子有什麼想法?」

「驅魔師,你腦子裡除了這些,還有沒有別的?」謝道韞頓時就生氣了。

謝道韞總與肖山在一處,像個大姐姐般,這對組合讓陳星相當意外。

陳星當然知道肖山會很快長大,甚至再過幾年,也許還會找到一位意中人。按晉國習俗,十四便可說親,匈奴人則還更早些。可在陳星心裡,肖山實在太小了,雖然這大半年里長高了不少,卻終究只有十二歲。

仔細想來,謝道韞所謂「沒心沒肺」,陳星也承認,他希望肖山能快點成長,至少別太過依戀他,至少不能像依戀陸影般依戀自己。否則總像個長不大的小孩般,過得幾年自己不在了,肖山又要如何獨立為人?於是他不像還在哈拉和林時,將肖山當作孩童看待,而是把他視作與自己一樣的大人,教他讀書寫字,卻避免過多地表露出情感。

更讓他多交朋友,與其他人多打交道,避免肖山的世界裡,只有他陳星一個人。

陳星覺得肖山什麼都懂,事實上肖山也明白,在會稽再度相逢後,陳星花了很大一番力氣朝他道歉,並不顧肖山似懂非懂的表情,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從此肖山便約略體會到了陳星那親而不近的感情,明白陳星在催促他長大,希望他終有一天,能獨當一面。

陳星一臉茫然,本想問你是不要搶肖山過去,當他乾媽,謝道韞一語出,兩人卻忽然尷尬起來。

「我沒什麼想法!」謝道韞說,「我想拜他當我師父!」

「哦哦。」陳星擦了把冷汗,忙不迭點頭,抬手道,「我完全沒意見,他答應嗎?」

陳星見肖山也挺喜歡謝道韞,謝道韞居然還想找師父學武,不過一想也是,謝道韞顯然學過少許武技,謝家多半不允許她舞刀弄槍的,唯獨謝安看得還開點。項述沒那閒工夫去教她,馮千鈞總不好與未婚妻的好閨蜜對打,於是謝道韞就只能找肖山了。

謝道韞說:「肖師父說,他要和你商量,明白了?」

陳星點了點頭,這時候,項述彷彿有意地落後少許,在聽兩人說話,謝道韞便不吭聲了,走到前面去。

「你們先走,在前頭等我,」陳星倚著一棵樹道,「我歇會兒。」

「讓你別跟著出來。」項述不耐煩道。

陳星大病初癒,本來就虛弱,心脈受損後,爬山便直喘氣。眾人看著陳星,肖山欲言又止,馮千鈞卻動動肖山,讓他走到前面去,說:「那我與肖山去前頭探路了。」

陳星擦了把汗,勉強笑了笑,項述等了一會兒,終於道:「算了算了,背你罷。」

「不用,」陳星說,「我可以的……謝師兄這體力,怎麼這麼好。」

項述也不勉強陳星,不多時,眾人都走到前頭去了,剩下項述跟在陳星身邊,陳星一路上去時偶爾打滑,山中雲霧繚繞,細雨一陣接一陣,陳星與項述的外袍不片刻便被浸濕。

陳星道:「我還記得你帶我爬卡羅剎的時候,總是這麼不耐煩,就不能等等麼?」

項述深吸一口氣,正想責備陳星,陳星卻十分鬱悶,說:「行吧,我……我還是回建康去,不拖你們後腿了。我就知道你要生氣。」

說著陳星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今天出來,我就一直提心吊膽,生怕一不小心,又把你惹得不高興了。對不起,我回去了。」

陳星自從感覺到自己有點喜歡……不,是很喜歡項述之後,總是會忍不住把他對自己的態度加以各種解讀,也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揶揄他、亂開他的玩笑了。項述似乎也察覺到兩人相處時,陳星的這種謹慎感,但不知為什麼,他偶爾就會不受控制地發火,但凡他想控制陳星,陳星卻現出一副無所謂也不合作的模樣的時候,這種煩躁的情緒就會在項述心裡不斷堆積,最後找個由頭,把陳星教訓一頓。

這次項述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卻是伸出手,牽住了他的手,帶著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著。

細雨紛飛,那一刻陳星心臟狂跳,跟在項述身後,不自覺地動了下手指,項述卻毫不猶豫地握緊了他的手,收緊了手掌。

陳星抬眼望向項述的側顏,發現自己就像從來沒瞭解過他,總覺得項述有時很容易生氣,有時卻很溫柔,溫柔得甚至有點不像他。

但無論如何,陳星覺得自己已經是這世上的人,最瞭解他的一個了,畢竟凡事都要看相比之下。

項述打量陳星,似乎有話想解釋,陳星便搖了下他的手,意思是沒什麼。

項述終於服軟了,主動道:「有時我總覺得,會有種沒來由的煩躁,是種戾氣罷?」

「戾氣?」陳星只覺得好笑。

項述隨口答道:「有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悶在心裡,在四處找出口,想宣洩出來。」說著,項述彷彿在這一刻沒來由地想起了許多事,說道:「有時我也想好好說話,就是不知為何,碰上你總是沒耐性……算了。」

陳星心想你又不是單對我,對每個人都沒耐性,甚至連話也懶得說,反而對我還算好的了。

也許這也是項述武藝高強的原因之一吧,陳星總覺得項述的武技有種瘋狂感,那種近乎溢出的、不受控制的強大,興許也與他內心的那種極力自抑有關。大部分時候項述是清醒而理智的,清醒得讓陳星甚至有點驚訝。但往往在兩人獨處時,項述這煩躁的一面又會不經意地展現出來,總讓陳星小心翼翼,生怕說錯了什麼話。

「我想你來,」項述索性說,「是,我想你一起來。」

陳星聽到這話,頓時笑了起來,剎那心裡的雲霾一掃而空,那笑容充滿了少年的幸福感,卻只能答道:「哦,嗯。」

項述說:「南方的山水確實好看,走吧。」

陳星心情於是變得燦爛了起來,項述卻已鬆開手,讓他自己走,到得山路拐角處,回頭心思複雜地看了他一眼。

「萬法復生之後,」項述換了個話題,問,「你有什麼打算?」

陳星被問到時,頗有點意外,不知道項述怎麼想到的,便答道:「在建康找個地方住下?過過日子吧。」

穿過山麓,雲霧散盡,兩人來到高崖前,並肩而立,面朝南屏山下的洪湖。

「不是打算走遍神州大地的山河嗎?改變主意了?」

陳星意識到,也許是因為今天來南屏山,令項述忽有所感,才想起了在船上時,說過的話。

「忘了,」陳星笑道,「對,你提醒我來著。」

陳星沒事時偶爾會算下時間,剩下兩年了,前路比他計劃的更難走,所花的時間也更長,乃至他已快沒了別的念想,能解決屍亥就已謝天謝地了,估計到時已沒空遊山玩水,不如找個安靜的地方住段時間,是以被問到時,便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但這點不合理,馬上就引起了項述的懷疑,令他疑惑地端詳陳星。陳星被他看得有點心虛,不自然地別過目光,反問道:「你呢?想回北方?」

項述在高崖前長身而立,漫不經心地說:「想行萬里路,你走得動?」

陳星笑了起來,說:「所以呢?你願意陪我?只怕路上又要挨你的罵。」

雲霧再次溫柔地掩來,瀰漫過高崖,項述在那霧裡說了句:「可以。」便轉身離去,走向山頂。陳星驚了,我聽見了什麼?

「啊?」陳星道,「你剛才說什麼?項述,等等我!」

陳星連忙轉身,卻險些一腳踏空,項述早有預料,在霧氣裡看也不看,抓住了陳星的手。陳星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剛才差點又摔跤了,山路陡峭,在這裡滑一下得順坡滾下去。

項述打量陳星,說道:「不跟著你,只怕你連長江都過不去。」

陳星訕訕一笑。

到得南屏山側峰高處,七星壇屹立於半山腰高台上,現出全貌,陽光再度灑了下來,肖山正在樹下與謝道韞喂一隻松鼠,馮千鈞牽著顧青的手,兩人在旁看著。

七星壇曾是諸葛亮借東風的道場,赤壁之戰後,晉人為憑弔那場曠古絕今的大戰,運來磚石,重新修葺了檯面。而待得衣冠南渡,已很少人來過了。

謝安手持折扇,站在七星壇側,與馮千鈞隨口|交談,不禁道:「今歲我便朝陛下提過幾次,希望他能到此地來走一趟。」

馮千鈞說:「要爬上這山,估計那禿頭得累得夠嗆了。」

謝安笑道:「若有所獲,還是值得的。」

項述上來時聽了這話,自然清楚謝安言下之意,乃是想給司馬曜以及晉廷眾臣信心,便接了話頭,朝馮千鈞解釋道:「以少勝多的戰役,自古算來,唯有四戰。巨鹿、官渡、赤壁、夷陵。此乃其一。」

巨鹿之戰中,項羽破釜沉舟,大敗秦軍。官渡之戰曹操兩萬兵馬,殺得袁紹三十萬大軍丟盔棄甲。赤壁則不必說了,三國時代的最後一場大戰,則是陸遜火燒蜀軍連營。這歷史上的四場大戰,俱以少勝多,堪稱主帥的巔峰之役,四名統帥項羽、曹操、周瑜、陸遜亦就此一戰成名,千古流芳。

「記得江東霸王項羽,彷彿還是護法武神的先祖。」謝安笑道。

項述沒有回答,望向七星壇,再順著七星壇的遺跡,眺望山前峭壁。陳星十分意外,項述居然對漢人的歷史如此瞭解,想必是學習兵法時認真讀過。

「四場大戰中,」項述答道,「其中有三場,主場在江東。參戰兵員,也俱是江東子弟。」

「不錯,」謝安點頭,說道,「氣運也好,人才也罷,江東自古以來,就從未屈服過。武神,你可知道,滿朝文武中,除了我謝安石,你是唯一一個在陛下面前說『也不是不能打』的人?」

聞言陳星方知謝安背負著怎麼樣的壓力,不過想也知道,苻堅那邊號稱五十萬大軍,江東子弟則不足七萬,晉廷上下對謝安的想法,一定是覺得他瘋了。哪怕再出現赤壁之戰的奇跡,對苻堅來說也沒有任何用處,畢竟若從淝水進攻南下,壓根無法借助天時地利,如何敗敵?

項述說:「但凡這幾場大戰,都留下了不少典故,供你們漢人津津樂道。謝安你不妨好好準備,說不定來日淝水一戰,也能留幾句書典。」

謝安莞爾道:「武神,你是否有興趣……」

「沒有興趣,」項述說,「我不會替你們帶兵,打我自己的族人,最多只能做到兩不相幫。」

謝安等的就是這句,馬上道:「那真是承情了,護法武神。」接著馬上朝陳星拱了下手。

陳星尚不知項述隨口一句,意味著什麼。

只因項述雖有漢人血統,卻終究在敕勒川長大,對自己的身份認同亦是鐵勒人,若兩族開戰,曾經的大單于哪有坐視不管的道理?

之所以會有這句承諾,自然也是因為陳星了。

「休息夠了?起來看看。」項述說。

陳星起身,在七星壇前轉了一圈,又站到七星壇中央,思考當年孔明借東風時,足足一百七十三年了,高崖上長滿了青苔,往事已再無痕跡。

七星壇面朝長江,隔江與洪湖遙遙相望,三山若龍,於背後蜿蜒而過,大江如千里一劍,洪湖若巨大法陣,當真是天地靈氣匯聚之地。

「這裡確實是數一數二的洞天福地,」陳星說,「也是整個神州的腹地,張留如果用定海珠在七星壇上施法,說不定真能牽引到天地靈氣。」

山風吹來,吹得陳星一襲白袍獵獵飛揚,只見他閉上雙眼,一手做法訣,站在七星壇中央,模擬施法時的狀態,孔明也好張留也罷,若天地靈氣尚在,必將浩浩蕩蕩,奔湧向他的手中。

項述卻走到陳星背後,從這個角度觀察他。

陳星睜開眼時,不見項述,轉頭問:「怎麼?」

「所以當初張留確實是在此地施過法。」馮千鈞說。

「對,」陳星說,「可能性很大。」

項述說:「施法過程,會留下什麼痕跡麼?」

「就算有,也找不著了吧,」陳星說,「三百年前的事了。」

項述說:「那麼孔明借東風的痕跡呢?」

陳星:「也有一百七十多年了,怎麼……等等。」

陳星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疑惑,項述卻把那疑惑問出了口。

「張留先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靈氣,導致萬法歸寂,」項述說,「世間法術既已失效,孔明又如何在一百三十年後借來東風?」

這明顯不合理,陳星忽然就懵了,說道:「對啊,三國時早就萬法歸寂了吧。」

眾人面面相覷,謝安卻道:「興許借東風只是一個手段?諸葛相通曉天文地理,自然也知氣象變化,忽悠下孫吳,也是說得通的。」

這是唯一的解釋,陳星卻總覺得不大合理,說:「這麼重要的問題,怎麼不早說?」

項述說:「當時我就問了,你說『這不重要』。」

「定海珠會不會就在赤壁?」馮千鈞說道,「如果張留收走天地靈氣之後,就遭到屍亥的伏擊,逃跑時將定海珠藏在了附近呢?此物若留在山中,依舊能散發出少許靈氣,於是一百多年後,孔明找到了此處,卻解釋不通為什麼普天之下,只有南屏山能施法,總之,他這麼做了……」

謝安也怔住了,這麼說來,也許就有答案了!

陳星馬上說:「稍等,讓我試試!」

陳星抬手,祭起一個簡單的法術,黃昏時分,山風穿臨林而過,令他幾次俱難以集中精神,激動得不住發抖,若當真如此,說不定得來全不費工夫,距離定海珠的下落,已經很近很近了!

顧青與謝道韞尚是首次見驅魔師施法,眼中充滿訝異地看著。

陳星一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竭力平復喘息以鎮定情緒,回憶口訣。

項述忽道:「你確定萬法歸寂後,唯一能釋放出靈氣的就是定海珠?」

「你別和他說話!」馮千鈞與謝安同時道。

「讓他施法,」謝安說,「待會兒再問。」

陳星試了幾次,失望地說:「沒有,找不到靈氣流動的痕跡。」

項述倒是很冷靜,又問:「是不是法訣的問題?」

「我不知道,」陳星心煩意亂,說道,「畢竟在我學習法術時,就已經沒有靈氣了……算了,先回答你的問題。」

陳星想了想,認真地解答道:「萬法歸寂,唯獨心燈尚能釋放法力,這個說法其實不太合理。」

項述「嗯」了聲,顯然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為什麼天地靈氣消失後,只有心燈能發揮作用。

「除了心燈之外,世間還是有一部分法力的,」陳星說,「只是很少,很少,譬如說陸影。」

當初項述與陳星、肖山都看見了,陸影在臨死之前,釋放出了一股柔和的力量,讓整個卡羅剎恢復生機,這又怎麼能說法力全部喪失了?

項述說:「陸影的力量從何而來?」

這時肖山答道:「內丹。」

「對,」陳星說,「妖族的內丹。」

妖族在萬法歸寂之前,通過吸納天地靈氣來增加自身的修為,這部分法力納入體內後,便保存在自己的內丹之中,提供妖生存所需的力量。陳星現在也大致能理清經過了,定海珠所收取的,乃是浩瀚的游離靈氣,並不能把世上妖怪內丹中的靈氣也一起給收走。

所以靈氣盡失後,妖怪們憑借自己的內丹,還能支撐一段時間。但內丹中的法力無法再生,正如瓶中所裝之水,耗完之後一旦沒有補充,沒了就是沒了。

陸影乃是異常強悍的大妖怪,又得了燭陰歸寂前的龍力,內丹中蘊含的靈氣用了數百年,直到死前仍有剩餘的妖力。

「心燈也有點像,」陳星索性坦白道,「心燈燃燒的,是人的魂魄。而三魂七魄,是能緩慢再生的,雖然很弱,卻像一個源源不絕、提供少量力量的內丹。」

「唔。」項述倚在懸崖邊,卻似乎在想別的事,說,「所以如果我找到了某只妖怪的內丹,便可以替代心燈,讓不動如山發揮作用。」

「以妖力驅動,理論上也不是不可以……」陳星說,「就像借用怨氣一般,只是能量的區別,妖力本質也是天地靈氣,可是萬法歸寂已經好幾百年了,再厲害的妖怪,內丹中的妖力也已竭盡,連鳳凰都撐不住,就不要想了。」

陳星自然知道項述的目的是保護他,但他寧願項述能放手一搏,決定找個時間,好好與他談下這件事。想到項述對此十分在意,則是希望他能好好的,心裡又有點難過。

「沒有法力流向,」陳星說,「至少我目前察覺不到。」

天色漸暗,馮千鈞於是道:「要麼下山去?明天再上來調查?」

謝安已吩咐郡守準備,下山後便乘船前往官府借宿,說:「不用著急,權當出來散心,這些日子也忙得厲害,就休息下罷。」

謝安本意既是調查,亦是過來重新斟酌赤壁附近的地形,畢竟苻堅若揮軍南下,江南沿岸皆是前線,長江以南亦成了大後方,淝水一旦失利,說不得就要且戰且退,保留實力,尋找更合適的決戰戰場。

「你們先下去罷,」項述說,「帶他歇著,我再在這兒待一會兒。」

陳星知道項述仍不死心,於是說:「我陪你。」

餘人便沿著山路離開,剩下陳星與項述獨處。

天邊火燒雲捲來,萬頃霞光飛過,洪湖漁舟唱晚,萬頃金波。項述走到七星壇中,低頭看腳下的石頭,再抬頭看峭壁。

陳星喃喃道:「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咱們似乎來對了地方。」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項述沒有接陳星的話,反而問道。

「啊?」陳星一怔,心念電轉,卻道,「沒……沒有啊,怎麼忽然這麼說?」

項述背對陳星,站在七星壇一側的峭壁前,抬頭藉著夕陽最後的光,打量嶙峋山石,又道:「每當說起法術、古籍,總是一套一套的,你就沒想過怎麼保護你自己?」

「這不是有你嗎?」陳星笑道。

項述眉頭皺了起來,陳星又說:「項述,你很在意我的性命。」

項述沒有回答,反而道:「記得在襄陽初見的那天麼?」

陳星覺得有點好笑,兩人誰都不正面回答對方的話,迂來繞去的。

「當然記得了。」陳星說,「你醒來以後,就把我綁了起來,你看那塊石頭已經看了半天了,這麼好看麼?」

項述忽然退後,說:「過來這兒。」

陳星:「?」

項述摘下背後重劍,陳星警惕起來,有敵人?於是祭起心燈,項述卻握住他的手腕,皺眉道:「我只是讓你看一眼。」

說著,項述退到一旁,雙手握重劍,斜斜朝向那塊石頭,做了個劈砍的動作,說:「像什麼?」

陽光逐漸暗了下去,陳星也發現了,先前項述對那塊山石的觀察有了結論,說道:「這是……這塊峭壁是被斬下來的。誰的力氣這麼大?」

項述走到懸崖邊上,往下看去,只見山澗底下,有一條裂縫,其中已長滿了植物與爬籐,若清掉爬籐青苔,說不定正是一場戰鬥後留下的痕跡。

《定海浮生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