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陸影化身為人, 與重明來到石塔前。

「這種塔,名叫『星羅』,」陸影淡淡道,「與地脈井相似, 星羅塔對應的是天脈。乃是許多年前,軒轅氏命令人族神匠根據諸天星辰在大地上對應的位置所修建,古時將法寶放在塔中, 用來引動天地靈氣,讓大地煥發生機,保佑人間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啊。」陳星倒是從未聽說過,陸影的壽命實在太長, 就像一本活的古書一般。

重明「嗯」了聲, 說:「星羅塔在神州大地,曾有一百零八座,數百年前因你們人族起了貪慾, 爭搶塔中的一百零八件法寶, 星羅塔便從此失靈。」

陸影想了想,說:「像陰陽鑒、猙鼓等等,便是曾經存放在星羅塔中的遠古法寶。」

「其後, 又因你們人族相爭,而毀於戰火, 只要一座塔被摧毀, 連帶著大片的區域都將失效, 如今已無法發揮作用了。」重明補充道。

「哎哎, 」陳星誠懇地說,「夠了,別再暗諷『我們人族』了,知道錯了,好嗎?」

陳星想了想,又說:「後來因為汲取天脈的獨特效果,被驅魔師們用來製造守禦牆,我懂了。」

項述道:「這裡頭有法寶?打開看看?」

陳星說:「我來吧。」

陳星就像打開其他石塔一般,將手按在塔門上,引來天地靈氣,注入花紋之中。

沒有效果。

陸影端詳片刻,說:「看上面的紋路。」

這座星羅塔顯然已被重新鑿過,花紋呈現出龍形,環繞塔身。重明說:「換一種方式,用述律空身上的龍力試試。」

項述捋起袖子,試著按在塔上,卻不知如何使用龍力,陳星祭起心燈,牽起項述的手,幫助他催動法力。就在此刻,項述右臂刺青逐一亮起光芒,在心燈催動下,龍力激盪,被注入塔中。

一聲巨響,石塔洞開。

層層磚石旋轉,散向遠方,現出中央的祭壇,所有人同時愣住了。

祭壇上沒有法寶,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具男性屍骨,盤膝而坐,長髮披散,手中執一朵離魂花,花上停著一隻小小的發光蝴蝶。

陳星驚呼出聲,陸影一見便知發生何事,抬手祭出夢境光芒,光芒擴散,形成屏障。那蝴蝶從花中飛起,拍打光翅,翩躚飛舞,陳星伸手去捕捉,蝴蝶卻避開了他。肖山、重明各自抬手,蝴蝶始終繞來繞去,不欲降落,最後項述下意識地伸出一手。

蝴蝶落在項述的指間。

陸影翻手一握,夢境光華朝著蝴蝶身上收攏,蝴蝶發出輕響,化作漫天光粉散開,四周天地頓時變了個模樣,陽光萬丈,花海一望無際!

「你終於來了,語嫣。」一個聲音響起。

陳星聽過這個聲音,就在會稽項家!項語嫣留下的記憶裡!

緊接著,那具石塔中的屍骨竟是恢復生前面目,化作一名儒雅的老者,身著漢服,從祭壇上走了下來。

陳星驀然退後,項述牽住了他的手。

「離魂夢境,」重明說,「不必緊張。」

陸影點頭道:「嗯,是這具屍骨生前,留給後人的一段記憶。」

陳星認出了男子容貌,顫聲道:「張留。」

「張留?」項述皺眉,只覺得這個名字彷彿十分熟悉。

張留已不復在項語嫣記憶中所見年輕容貌,在這段記憶裡,赫然變得十分蒼老,已至行將就木、風燭殘年之境。

他看不見眾人,從祭壇上走下,步伐卻依舊顯得十分穩健。

「我猜你在來到三百年後,也許已再記不得當初你我的約定了,」張留沉吟,捋鬚道,「是以在死前留下這段回憶,期望能一解你的疑惑。畢竟你有定海珠,因緣際會,也許還能打開這座星羅塔。」

「若不能……」張留轉身,望向鳥語花香的平原盡頭,歎了口氣,說,「如你曾經所言,就讓這一切,深埋於地底罷。」

「從何處說起呢?」張留又轉身走向肖山,從肖山身前穿了過去,眾人目光跟隨張留,緊接著,張留朝著天際一拂袖,說,「語嫣,興許你連我們為什麼會踏上這條路都已記憶不清,那麼,我們便從頭開始罷。」

霎時繁花盛開的平原再次變幻了模樣,現出漢時長安城宏大的遠景。

「征和年間,一名喚作『王亥』的方士,來到陛下座前。」張留喃喃道,「不久之後,引發了一場禍及朝野的大動亂,就在衛青征伐龍城的三十七年後……」

「……劉徹下令徹查長安怪力亂神之患,引發人間驅魔師的自相殘殺。」張留喃喃道,「最終,在這場巫蠱之亂中,太子劉據身亡,衛皇后自殺。驅魔司內,則同僚相爭,生還者竟不及十之一二,從此風流雲散。」

陳星的呼吸急促起來,只見張留歎息,從他與項述面前穿過,又道:「引起巫蠱之禍的王亥,接手了新的驅魔司。動亂終於平息後,我不得不攜法寶逃離長安,其後多方設法調查王亥來歷,不意竟得知了一個驚天秘密——」

四周景象再變,現出鮮血盈野、浮屍漂櫓的慘烈戰場。

「自高祖與項家逐鹿中原,楚漢相爭,迄今已五百載有餘,都道神州大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每過百年抑或數百年,便將有大戰與殺戮在這片土地上孕生。」

「人族相爭的慾望無窮無盡,同族兵戈相操,極逞殘忍之舉。猶如一個巨大的輪迴,再往前追溯,至秦時,戰國之際七雄爭霸,乃至群仙互戮的牧野之戰,流血從未停過,猶如伴隨著神州大地的一個亙古詛咒,在我們的身體中,是否與生俱來便流淌著猶如野獸般殘忍的血液?」

「不……較之野獸與妖族,興許人類所行之舉,更顯殘酷,畢竟妖與獸,在獲得生存所需後,便不事屠殺。」張留緩緩道,「而在經年累月的調查之後,終於被我發現,銘刻在我們骨子裡,這一切的最初來處。」

「此乃上古一場大戰後,一名魔神以軀幹、血液,甚至魂魄,滲入大地的詛咒……」張留說。

「蚩尤。」陳星喃喃道。

「這名魔神,正是蚩尤。」張留說,「兵主留下的血,早已化作我們無法摒棄的一部分,哪怕自詡『窺天道,駕神通』的驅魔師,亦無法逃過詛咒的影響。一代又一代,根深蒂固,魔神之血,以此殺戮天性,滋養世間萬物。它令人對同族懷抱惡意,嫉妒、陷害、暴怒……種種不勝枚舉。」

張留沉聲道:「當初軒轅氏將魔神蚩尤分屍後,埋在神州大地的七處,反而令他成為了真正操控萬古人間的神靈。他的血液讓我們彼此殺戮,凝聚久久不散的怨氣,他的魂魄四處找尋寄體轉生,化為天魔。千年一輪迴,天魔降世,驅魔師只知驅魔,卻從不知這『魔』為何誕生。如今真相大白,它正是蚩尤留在世間的怨恨,可惜我們發現得太晚了,如今無論做什麼,都無法徹底淨化魔神血……」

「所以你想到了一個辦法。」陳星喃喃道。

「要將這數千年,乃至以後千秋萬世的人間大地,億萬凡人身上的魔神之血,乃至天魔徹底除去,」張留坦然道,「將是如何的一樁難事?但我想到了一個唯一的辦法,傳說時光巨龍燭陰命盡之時,帶著它的龍珠,隕落在了卡羅剎群山間。於是我產生了一個念頭……若能使用『定海珠』,回到三千年前的阪泉戰場上,以浩瀚天地靈氣啟動萬靈陣,徹底粉碎蚩尤身軀,燃燒他的魔血,從此人間方能得千萬年太平。」

「但要徹底誅殺兵主,」張留說,「我便需要後來不動明王為人族打造的神兵,也需要傳承這把神劍、能駕馭其中力量的項家。於是在覓得定海珠後,我找到了你,語嫣。」

「百餘年過去,在這段時間裡,驅魔司就像野火燃燒後的草原,煥發生機。而這一次,王亥已成為新的大驅魔師,」張留說,「並挑動出身胡、漢兩族的驅魔師對立,製造怨氣,希望讓蚩尤獲得重生。」

項述的手略緊了緊,與陳星十指相扣,陳星感覺到項述手心滿是汗水。

張留緊接著一拂袖,說道:「於是,我們以定海珠收走了所有的天地靈氣,驅魔師從此消亡,萬法歸寂。你我來到伊闕前,布下萬古潮汐之陣,將帶著定海珠,回往三千年前。」

隨著張留的一個動作,四周景象變幻為伊闕龍門光幕內的幻境,眾人站在了太極輪上,項語嫣緩慢走來,站在陰面,張留則走向陽面,兩人分立於太極的兩端。

項語嫣胸膛起伏,低聲道:「留哥……我還有一句話想說。」

張留微笑揚眉,項語嫣說:「離開以後,我們就不會再回來了。」

張留點頭道:「不錯,我們將會留在三千年前。」

項語嫣沉吟片刻,忽然道:「可這一路上,我總有一個念頭……留哥。」

「我們……這麼做,」項語嫣喃喃道,「當真就是對的麼?」

張留忽然一怔。

「為何這麼說?」張留皺眉道。

項語嫣:「除去魔神,淨化世間所有的魔神血,讓人間不再有……讓人擺脫心中的至惡……我……也許……我總在想,若沒有惡,人間會變成什麼樣?」

幻境之中,一股迷霧蔓延開去,漸漸化作怨氣,天地劇變,怨氣充盈,朝著太極輪中央匯聚。

「上古之民,秉承女媧所造人之時至真至善。」王子夜的聲音在幻境之中響起,「可兩位是否想過,正是吾主,為人族添加了這點天性,方讓人間變得更有力量了不是麼?」

「王亥?」張留沉聲道。

項語嫣驀然抬頭,望向王亥。

「語嫣,」王子夜朗聲道,「你做得很好,多虧你,將我帶到了此地。」

「不。」項語嫣厲聲道,「你什麼時候跟來的!我沒有出賣你,留哥!」

王子夜陰惻惻道:「一夜間萬法歸寂,長安驅魔司盡散,我等了上百年,本以為,張留你總有一天會來朝我下戰書,沒想到險些錯過了良機。」

張留再不答話,袍袖一籠,冷冷道:「既然這一戰無法避免,賜教罷!」

王子夜釋放出滔天怨氣,張留則祭起定海珠,瞬間山巒盡毀,幻境之中,產生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爆炸。

「你被王亥的怨氣所影響,」張留再一拂袖,漫天景象歸隱,回到了大草原上的花海中,解釋道,「是我大意輕敵,不能怪你。王亥早先為了控制你項家,在你年幼時,以大驅魔師的身份,欺騙你祖母,讓你服下了一滴魔神血。只因不想引起我的警惕之心,遲遲未曾提前引動。」

「畢竟不動如山,乃是唯一能克制蚩尤的神兵。」張留又解釋道,「王亥無力取走不動如山,只能改而用魔神血來監視你,並影響你。在萬古潮汐陣中,你出手襲擊了我。」

「其時萬古潮汐陣被毀,剩尚不足一成,你被王亥所控,偷襲於我,我不得已發動定海珠,潮汐陣法開始運轉後,我將定海珠封印在你體內,助你抵禦魔血侵蝕,並帶你一同離開了現世。」

「幸而不動如山仍被我封印在了陰陽鑒中,哪怕法寶被王亥奪走,他亦無法毀去不動如山……」

項述:「……」

陳星瞠目結舌,看著張留拂袖展現出的最後一幕,潮汐古陣崩毀,四周颶風旋轉,張留抓緊了項語嫣的手,正要捲入颶風中,離開現世時間時,王子夜卻以怨氣祭起落魂鐘,「噹」的一聲震響。

「留哥!」項語嫣承載記憶的魂魄頓時被抽離,收進落魂鍾內,瞳孔稍稍擴散,不自覺地鬆開了張留的手。

張留意識到項語嫣已失去了記憶,馬上以傳音入密之術,說了最後的一句話。

「卡羅剎星羅塔……」

緊接著一轉頭,張留已被捲入了時光潮汐內,下一刻,項語嫣亦就此消失。

「潮汐古陣將我送到了兩百餘年後,」張留說,「這是逃離王亥監視的最好辦法,他不知我們身處何方,興許是百年、千年,乃至萬年的光陰。與他不在同一時期,令他大海撈針,無從尋覓。」

「但你我也在時光的潮汐中失散了。」張留收回最後的景象,走到祭壇前坐下,無奈一笑,稍稍仰頭,說,「雖然據我猜測,應當不會很久,來到現世後,我再次調查了王亥。發現他也消失了,興許萬法歸寂亦約束了他的行動,令他受到諸般掣肘。」

「但失去萬法的人間,彷彿又成了另一番模樣。不再有驅魔師,也不再有妖,我以數月時間,沿途北上往卡羅剎時,得知如今是永康元年。其後人間幾經戰亂,已恢復繁華。邊族內遷,欣欣向榮。百姓安居樂業,魚米豐足。」

「只要等你抵達,與我會合。你雖因落魂鐘,忘了前事,從潮汐古陣發動的一刻開始,必然記得我所說的卡羅剎星羅塔……」

張留說:「但我偏偏忘了一件事……我在這天地間,已活過兩百餘歲了,如今萬法歸寂,竟是令我無法再採納天地靈氣,延續壽命。而要釋放天地靈氣,又必須倚仗你所持有的定海珠……」

「當真作繭自縛。」張留搖頭,遺憾笑道,「短短一年,四季更迭,我的肉身便疾速衰老下去,留哥也許等不到你來了,語嫣。」

張留仰頭,已是滿頭白髮,蒼老的容顏中,那雙明亮的眼睛依舊如孩童般清澈。

「人終有一死,尚無可懼,我死不足惜,只可惜執念未了。不知為何,在這最後的日子裡,留哥忽然想起你曾說過的話,」張留眼神之中,又略顯迷茫,「這樣做,果真對麼?」

「罷了,罷了!」張留起身,又道,「本想辛苦你,在得知這一切後,獨自肩負起這重任,找回陰陽鑒,取出不動如山,再以你體內的定海珠之力,回到三千年前,完成你我未竟之業。可現如今……」

「……隨你罷。」張留緩緩道,拾步回到祭壇中,喃喃道:「這一年裡,留哥時而覺得,也許你才是對的。」

「既然是將神州的命運,交給一個人,」張留微笑道,「那麼此人如何做,神州將何去何從,又有誰能橫加指責呢?」

石塔一重一重封上,塔外符文流動,重新組合,化為磐龍形態。

四周的光芒暗了下來,天地間再度恢復了一片荒涼、萬里冰雪的孤曠平原。余最後一刻,張留骸骨手中所持枯萎離魂花景象,花瓣飄零飛出,散落在風中。

數百年的光陰,前世,今生,過去,未來,此間種種,彷彿被時光匆匆帶走的荒涼遺跡,寒風吹過冰原,帶起萬古不變的風。

「項述?」陳星輕輕地拉了下項述的手。

項述望向陳星的眼中,帶著幾許迷茫、幾許悲傷。

「她……按鐵勒人的習俗,被天葬了。」

一個時辰後,回程的路上,項述聲音裡帶著一絲不知所措:「而定海珠又在哪兒?」

「項述,」陳星說,「你做好準備,聽我解釋了嗎?」

項述彷彿沒聽見陳星的話,母親是三百年前的古人,對他來說,震撼實在太大了。乃至陳星還未朝他解釋,為什麼他身帶龍力,項述竟也忘了追問。

「我就是定海珠。」項述說。

「項述……」陳星說,「聽我解釋。」

「我就是定海珠!」項述說,「肖山已經說出真相了!」

陳星頓時啞口無言,緣因肖山確實多嘴,說了句「你就是定海珠」,而項述一直記得。

陳星只得道:「是,你就是定海珠,或者說曾經是。但它從你體內被分離出來,毀掉了。」

「所以我有龍力。」項述總算明白了。

「呃……」陳星只得道,「是的。」

「我不是人,」項述茫然道,「我……我不是人?我不是鐵勒人,也不是漢人……」

「不不,」陳星說,「你是的!」

他已做好了被項述繼續追問的準備,孰料項述並未詢問這其中經過,給他打擊更大的,竟是他的身份!

這完全超出了陳星的意料,但似乎又顯得,這是情理之中。

「我是一個……什麼法寶,所化成的人?」項述難以置信道,「我娘是三百年以前的人?」

陳星點頭道:「事情的經過是……」

項述卻抬手,示意不要多說,皺眉看了眼陳星,眼裡帶著難得的一點慌亂。

「讓我靜一會兒。」項述說。

陳星還想再說,項述卻離開了他們,走到一旁去。

「項述……」陳星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開解他,這件事對他打擊這麼大麼?上一次……對了,上一次,項述在什麼時候知道自己身份的?

在他昏睡時嗎?

「他……」陳星也十分茫然。

「讓他靜一會兒罷。」重明說,「孤王也常常在想,自己究竟是什麼。」

陳星不解地看著項述的背影,想起自己從前小時候,當他知道自己的三魂七魄裡有心燈時,也沒怎麼迷茫啊?只是覺得「哦」,就這樣。

陸影笑道:「若有一天,當你知道你不再是你,你只是心燈吸收天地靈氣,幻化出來,為體會人間喜怒哀樂的『人』,你會怎麼想?」

陳星:「那我……心情也許會有點複雜吧。」

他漸漸懂了項述的反應,眾人又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北斗星在天際盡頭升起,陳星才走近前去,輕輕碰了下他的手背,項述馬上轉身,帶著迷茫朝他一瞥。

「走了?」項述說,「走吧,這裡太冷了,回去再說。」

此地接近神州大地的最北方,陳星嘴唇已凍得有點發青,項述於是意識到,陳星純粹是為了陪著自己,才勉強堅持著。

「還好,」陳星答道,「在鳳凰身邊,沒那麼冷。你好些了麼?」

項述點點頭,眾人離開了卡羅剎,回往敕勒川。一路上項述的話少得非同尋常,陳星幾次想與他談談,項述卻始終陷在思考裡,心不在焉的,陳星只得繼續拿陸影練習射箭,知道這種時候,只要陪在他身邊就行。

他們途經哈拉和林,城中的諸胡住民已撤走,唯余石沫坤分派的鐵勒武士還在守護星羅塔,陳星本想將白虎幡帶走,但想想還是讓它留在了此處。

「哈拉和林,」陸影來到此處,望向戰痕斑駁的城牆,喃喃道,「當初屍亥為了尋找項語嫣與定海珠的下落,每隔數年,便會來此處一次。」

陳星離開皇宮,眺望遠處,鐵勒人應當剛撤離不久,他朝陸影說:「後來也是在這裡,蒼狼與王子夜交手了嗎?」

陸影點了點頭,答道:「有一年,屍亥前來,為了搜集煉化他的魃軍,便在此城中大舉屠戮,蕭坤前來保護此地百姓,擊退了屍亥,與魃群戰鬥,最後救走肖山,卻也身中了魔神血。」

項述正在城門外餵馬。陳星交代過後,與陸影一同出來,問:「你與我們一起回敕勒川嗎?」

「橫豎無事,」陸影說,「去看看吧,我這輩子,還沒怎麼離開過卡羅剎。」

項述為母親生前留下的那戰馬梳理馬鬃,陳星來到他的身邊,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項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這些天裡,項述始終沉默著,卻是一種溫柔的沉默,看上去不像生氣的模樣,彷彿只是不想說話。

「從背上往後梳。」項述突然說了一句,並讓陳星握著馬鬃刷,教他怎麼給馬匹梳毛。

陳星知道,現在項述的心情一定很複雜,陸影也提醒了他,不要再在短時間內讓項述接受太多的信息,否則將令他無所適從。上一次,項述知道真相時,陳星竟是未曾察覺,並昏睡了足足三個月。

這一次,陳星終於有機會陪在他的身邊,與他一起面對了。

這幾天裡,陳星仔細想過,大致明白了項述的心情。上一次,當項述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後,一定也曾像如今一般的迷茫。如果沒記錯,應當是與王子夜交手,穿過伊闕時,進入了那個幻境空間中,得知了來龍去脈。

但很快,伴隨著陰陽鑒中的一場戰鬥,陳星昏迷了。聽謝安說,項述把他抱回壽陽後,還照顧了他好幾天才離開。

只是那幾天裡,項述看著在睡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心裡在想什麼?是不是握著他的手,朝他說了不少話?可惜當時的他,一句也沒有聽見。也許身為法寶這件事,也促成了最終項述決定自毀,以拯救陳星與神州蒼生的這個決定。

那時候,他一定很無助、很迷茫吧?

項述:「?」

在陳星的陪伴下,項述彷彿逐漸接受了這一事實,注意到陳星的眼眶有點發紅。

「沒什麼。」陳星忍不住說,「我找到你的時候,真的不知道你是……」

「我知道,」項述漫不經心地答道,「你說過好幾次了。」

陳星勉強笑了笑,而後又說:「你……」

項述看著陳星,兩人久久對視。陳星很想問他,你這幾天一直在想什麼?但他沒有這麼問,他覺得自己應當是能理解項述的那個人,卻沒能及時理解他、安慰他,反而讓陳星生出一絲愧疚之情。

「他們也去敕勒川?」項述望向重明與陸影,問道。

陳星點了點頭,於是項述翻身上馬,說道:「走罷。」

離開哈拉和林,南下的路上,一場白毛風刮過,冰雪融化,草原又奇異地恢復了秋色,暮秋節快要到了,薩拉烏蘇河猶如寶藍色的緞帶,河對岸則是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光芒的遼闊平原。風滾草掠過山巒,被秋風吹進河中,項述與陳星牽著馬,在浮橋上渡過河去。

曾經的陳星很少猜測項述的內心,甚至從未有過這個想法,但漸漸地,他開始想得越來越多,想自己昏迷的那些日子裡,項述是如何過來的。平生他最在乎的是什麼,一直以來如何看待自己……

想著想著,陳星便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朝他說,是我心太大了嗎?知道自己魂魄裡有心燈時,居然一點也不奇怪,就接受了這個現實,為什麼心燈選擇了我呢?心燈又是什麼?越想越複雜,令陳星也變得糊塗起來。

許多事如果從小知道,便成為了心安理得、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讓人容易接受,就像「我是漢人」抑或「我是胡人」般,先認識自己,再認識世界。但若在這個理念根深蒂固之後,再忽然把一切全部顛覆,就會令人很受不了。

項述現在想的,一定是「我究竟是漢人還是鐵勒人?」甚至「我是不是人?」。陳星也開始思考「我是不是人」這個問題了。

「你再練下去,」項述說,「就可以與鐵勒武士一較高低了。」

陳星收起弓,拉得肩背酸痛,笑道:「這麼看來,我還是有一點武學天賦的嘛,和你比起來呢?」

「興許還得再練一百年罷。」項述說。

陳星蔫了,項述那手射長弓飛燕的本事,自然是自己再練一百年也追不上的。

項述又道:「但與族人相比,奔馬試箭,勉強也能撐過三箭。」

「是嗎?」陳星又滿懷希望,笑了起來。

「我有時候,一直在懷疑,」陳星想了想,忍不住道,「我會不會也是一件法寶成精了,你覺得呢?」

項述:「……」

陳星現在大致明白了項述迷茫的內心——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項述皺眉,注視陳星,說:「對,你是心燈。」

「嗯。」陳星說,「心燈也是一件法寶,就像你是定海珠。從我出生開始,就陪伴了我到現在。不過我覺得呢,就算我只是一件法寶,莫名其妙就修煉成人了,這樣也挺好啊,橫豎來世上走一遭,成了人,也不虧。」

項述停下腳步,百味雜陳地看著陳星,只不說話。

陳星回頭,笑道:「實話說,當初我也很奇怪,為什麼會做夢夢見襄陽,夢見在那裡能找到你。但這幾天裡,我忽然就想通了。這不就是一件法寶,找到另一件法寶的原因麼?這麼說來,咱倆是世上唯二的兩件法寶,變成了人,幸虧有你,不孤單真好。」

項述忽然覺得這個說法有點好笑,無奈翻身上馬,說:「走,不要多想了,別管自己是什麼。」

陳星聞言便知果然,這就是項述最在意的地方。

項述回味陳星之言,被這麼一說,竟是豁然開朗,點頭道:「不錯,生而為人,來世上走一遭,很好。」

陳星又說:「所以你實在不必太糾結這個問題,因為你不是天地間的唯一一個,還有另一件法寶,陪著你呢。當然……」說著陳星又朝項述擠了擠眼:「這個秘密我不會朝你的族人說的,你可以自己選擇要不要告訴他們。」

項述錯愕,忍不住笑了起來。

敕勒川已出現在遠方,這一次沒有燃燒的戰火,沒有雜亂的營地,就像陳星第一次來到此處那天。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牧民們正預備過又一個暮秋節,帳篷已支起來了,被陰山三面環抱的敕勒川,猶如世外桃源,那棵古樹上滿是金黃色的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

「大單于回來了!」有人馬上喊道,「大單于!」

敕勒川中,胡人們紛紛前來迎接,項述卻一抖馬韁,喝道:「駕——!」隨即撥轉馬頭,帶著陳星,馳向王帳。

《定海浮生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