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答

余皓低頭, 看與周昇的微信聊天框,除了那幾句簡單的交談, 他們就沒有再交換過任何意見。

「這件事, 要從我在後山自殺的那天說起。」余皓喃喃道,接著把經過大致告訴了黃霆, 黃霆只是認真地聽著, 沒有打斷余皓,眉頭微微擰了起來。

「這就是我與周昇在夢裡,第一次認識的經過。」余皓說, 「其他的,我想你已經可以推斷出來了。」

黃霆的表情沒有絲毫驚訝,余皓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朦朦朧朧,理解了周昇在暗地裡的某種安排與佈置。黃霆並不完全清楚金烏輪與他們的入夢目的, 或者說, 他對這件裝置有著一定程度上的誤解。朝他坦白真相,有相當的風險, 卻也開啟了另一個可能——也許黃霆在認識了金烏輪真正的力量後,會改變他原先的某些主意。

果然,黃霆答道:「和我設想的有一點出入, 但出入不大。」

余皓:「你原本設想的金烏輪是什麼?」

黃霆沒有回答, 余皓在此刻清晰地想起了PPT上第二頁研究報告的信息, 裡面透露了許多他與周昇都沒有想過的內容, 以他的知識體系暫時無法理解, 只能強行記下,回去再找相關文獻對照。

黃霆:「所以這是一個用來改變他人內心的裝置。」

「確切地說,」余皓答道,「是用來幫助他人,改變內心的裝置。我們不直接插手一個人的夢境,而是找到這個夢境的主人,協助他奪回圖騰。」

黃霆不以為意,翻了頁,上面現出梁金敏昏迷時躺在病床上的照片。

「也就是說只要你們願意,也可以進我的夢裡來。」黃霆說。

「輪到我問問題了。」余皓準確地切入了最好的時機,放了個煙|霧|彈,「金烏輪現在在什麼地方?」

「無可奉告。」黃霆答道,「反正不在我手裡。」

「那麼我們的談話就不能繼續下去了。」余皓預備起身,朝黃霆說,「這不是朋友之間交流的方式。」

「行。」黃霆阻止余皓下床的動作,說,「交給了上級。」

「哪一位上級?」余皓說,「我記得你有好幾位上級。」

黃霆一笑置之,卻還在思考,余皓說:「你們現在打算怎麼研究它?」

黃霆答道:「輪到我。你們是怎麼把一個昏迷的人喚醒的?」

「潛意識。」余皓說,「大致的原理我不清楚,只有周昇懂得。」

余皓大概描述了下那天在梁金敏夢裡的經過,黃霆說:「所以最後你發現了,梁金敏忘掉的監控。我說呢……為什麼連她都想不起來的東西,會從你這兒得到提示。」

黃霆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余皓一眼,示意余皓問。

余皓沉吟片刻:「現在金烏輪已經到你們手裡了,通過研究,你的疑問都能得到回答,為什麼還緊追著我們不放?」

余皓話裡話外,始終在試探黃霆,想知道他是否知道金烏輪調包案裡,他們拿走的,依舊是個假貨。但通過對黃霆的觀察,余皓現在幾乎可以肯定,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拿到的是假的金烏輪。

「你比我更清楚。」黃霆出神地說,「除了你與周昇,沒有人能啟動它。」

余皓:「我不能啟動它,只有周昇擁有對它的控制權,讓我看下?」

黃霆說:「不在我手上,不要再試探了。來,下一個問題,你們能通過它,消除人的記憶?」

黃霆切換下一頁,這一頁空空如也,但屏幕下掛一個播放器,他點了自動播放,上面是歐啟航的一段被催眠錄音。果然與余皓先前猜的完全一樣,黃霆通過催眠,讓歐啟航想起了那段失去的記憶,並還原了經過!

「……最開始,我夢見了周昇和余皓,重現了夢裡的那段場景。」歐啟航被催眠時的聲音帶著倦意,「但常識告訴我這不可能……」

余皓聽完整段,黃霆把聲音關掉。

「怎麼抹去一個人的記憶?」黃霆說。

「記憶一直在那裡。」余皓想起陳燁凱與周昇的推測,答道,「我們只是暫時封存了它,把夢境裡的一部分調動出來,再扔進潛意識裡。」

「去梁金敏潛意識裡走了一遭,學到的?」黃霆眉頭一抬,朝余皓問。

「我不清楚,」余皓答道,「這要問周昇。到我。」

余皓尋思著,忽然從黃霆的話裡得到了某種啟發,會不會確實是他推測的這樣,周昇進入梁金敏的潛意識後,學會了記憶在表層意識與潛意識裡互相轉化的方法,並找到了某種規律?不對,在更早以前,周昇就提出過,可以通過對陳燁凱記憶的「抹除」,來避免洩密。

那麼這種手法他是不是在以前就曾經用過?用在誰的身上呢?周昇從沒告訴過他……為什麼?自己不問當然也是個原因,他們之間討論金烏輪的機會並不多……

「喂。」黃霆道,「睡著了?」

余皓:「你為什麼只拿走金烏輪,不帶走周昇?」

余皓想證實他們對黃霆的猜測,卻得到了另一個答案。

「不想上級為難你們。」黃霆說,「給出充分自主的選擇權,這件裝置的力量過於強大,周昇不可能長期持有它,於是我與上級做了一個交易:我負責拿到金烏輪,上交。作為交換,組織放過你倆,不再干擾你們的正常生活。」

「但是顯然沒成功,」余皓說,「否則也不會有今天的對話了。」

黃霆不置可否:「輪到我了,你們一共進入過幾個人的夢?」

「不多。」余皓把黃霆知道的,或他認為他能推斷出的,全部告訴了他,也包括傅立群。

「只有這點?」黃霆不大相信,一瞥余皓。

「既然不相信,又何必問我?」余皓說,「現在你的上級,對我們是什麼態度?」

「這個問題無法回答你。」黃霆說,「你只能相信我,我會盡力保護你們。」

「謝謝。」余皓答道。

「不客氣。」黃霆說,「根據你的猜測,會不會在你不知情……」

余皓卻說:「不過這件事也是你幫我們捅出去的。」

黃霆正色道:「你認為如果我選擇了不追查,你們入夢的秘密,就永遠不會被發現了?余皓同學,你已經步入社會了,不再是小孩了。」

余皓沉默不語,拿過遙控器,把PPT翻來翻去,停留在他們過往的取證照片上,尋找機會回去前面,看第二頁的英文分析報告。

黃霆道:「那麼,我們來解決最後一個問題,時間也不早了,不要亂翻,余皓。」

余皓便沒有再翻,側頭看黃霆,黃霆說:「還是那個問題,周昇會不會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入過別人的夢裡?」

余皓答道:「不可能,他要是去別人的夢,一定會告訴我。」

黃霆道:「這是你們的約定?他在事務所的表現相當突出,有些目標的行蹤,不是那麼容易掌握的。」

余皓反問道:「事務所是你安排的其中一步對不?他們也知道金烏輪的秘密?還有多少人知道?」

「不多。」黃霆隨口道,「具體涉密人員不能告訴你。」

余皓:「事務所是秦國棟開的,他和任沖、趙梁是什麼關係?」

「前同事關係。」黃霆起身,說,「我送你回去?小傅到北京了,你不和他打個招呼?」

余皓:「???」

余皓放下手機有一段時間了,趕緊察看,見傅立群給他發了消息沒得到回復,又在群裡問了聲,周昇回答余皓與黃霆在吃飯,陳燁凱便問要不要去他那裡住。歐啟航則在問要不要去接他,傅立群最後回的是去余皓單位等他。

傅立群沒有他們家鑰匙,原本定了明天到北京,沒想到卻是今晚來了。去年他給余皓郵過快遞,余皓留的報社地址,現在金偉誠應該還在報社裡值班。

余皓說:「我去單位接他。」

「行。」黃霆說,「走,過段時間,如果研究沒有結果,也許會帶你去看看……金烏輪,是這麼叫吧?」

余皓道:「你應該直接找周昇,我也沒法開啟金烏輪。」

黃霆答道:「找周昇得到的結論,遠遠沒有和你單獨溝通來得簡單。如果你想保護他,按這個路線明顯最安全。」

黃霆換了件羽絨風衣,外頭已經很冷了,上車時他咳了兩聲,遞給余皓頭盔。

「你要相信,」黃霆說,「最不希望你們遭遇危險的人是我,只希望一切仍然處於可控範圍內。」

「最後一個問題。」余皓拿著頭盔,朝黃霆問,「你房間的小冰箱裡放了什麼?」

化雪的北京一片靜謐,冰稜朝下滴著水,暗夜裡,黃霆低頭戴手套,跨在摩托車上,沒有看余皓。余皓提著頭盔,就像雕塑一般站在路邊。

「你成長了,余皓。」黃霆戴上手套,抬頭看余皓,說,「我還記得與小君,和你們一起喝咖啡的那天。」

「是什麼藥嗎?」余皓說,「針劑?黃霆,你的身體要不要緊?」

「上車。」黃霆道。

摩托車開進了華燈初上的市區。

「為什麼?」余皓在等紅燈時說。

黃霆側頭看著余皓,余皓不解道:「這是你的專案麼?」

黃霆一點頭。

余皓:「從你身上開始的?我是說,因為你提出了這件案子。」

黃霆略一回憶,搖搖頭。

余皓:「致力於查清這些細節,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麼?」

「真相。」黃霆沉聲道,「我想知道真相,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可以理解。」余皓在某個意義上,明白了黃霆的想法。

「你不是壞人。」最後,余皓在報社外朝黃霆說。

「『不是壞人』和『好人』之間還是有區別的。」黃霆說完這句,扶正頭盔,道:「走了!替我朝小傅問聲好。」

發動機響,黃霆馳上大路,離開。

余皓馬上打開背包,抽出筆記本電腦,三步並作兩步,進了辦公室,金偉誠果然在值班,與傅立群一人一瓶小支二鍋頭,對著暖爐聊天喝酒。

傅立群剛起身,余皓馬上說:「再給我半小時,你們繼續。」

余皓快速坐到桌前,打開筆記本,關了WIFI,從抽屜裡找出網線轉接頭,上網,打開文獻庫開始搜索。他不想在家裡上網查與金烏輪相關的資料,恐怕網絡被監控。同時拿過一張便利貼,拆筆,寫下第一個關鍵詞「集體潛意識的互通」,開始搜索。

這是那份PPT第二頁裡,英文研究報告的關鍵詞之一。

耳畔傳來金偉誠與傅立群的對話,網頁上彈出了文獻內容。余皓在大學時學過榮格心理學,陰影、人格面具、阿尼瑪與阿尼瑪斯……都是學過的內容。其中的「自性」,余皓在畢業論文開題報告裡還特地作為關鍵詞,做了文獻檢索。

「所以你的責任很重。」金偉誠朝傅立群說,「男人就是這麼過日子,社會對女性苛刻,對男性也一樣苛刻。承擔責任,還不能說,沒辦法……」

傅立群喝了點酒,說:「後來呢?」

「火葬。」金偉誠答道,「只能火葬。現在想起來,如果當初我沒點頭,她就不會想懷孕……」

余皓抬眼看了金偉誠與傅立群一眼,憑記憶寫下第二段。

傅立群看了眼外頭,說:「又下雪了,余皓你冷不?」

「不冷。」余皓說,「我要迴避嗎?」

「沒關係。」金偉誠說。

在這個小雪飄飛的夜晚,金偉誠與傅立群在暖爐前喝著酒,余皓十分詫異,這夜是金偉誠與傅立群第一次見面,居然會聊起過去來了。

他一邊查文獻,一邊從他們斷斷續續的交談裡推斷出了一個大概——當年金偉誠是為數不多的大學生,在那個以工人職業為榮的年代,於一家制鋼廠負責數控,娶了漂亮的妻子,還打得一手好籃球,也算是小小世界裡的風雲人物。

他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還拿出照片給傅立群看,話語裡都是對她的自豪。但只有一個孩子,總覺得似乎少了什麼,一次妻子意外懷孕,想把第二胎生下來。當年計劃生育管得非常嚴,金偉誠考慮了很久,最後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這個決定,令他們後來的生活產生了天翻地覆的劇變。愛人回鄉下躲著準備生小孩,但就在懷孕八個月時,被計生辦帶走,打了流產針。流產後大出血,死了。金偉誠也失去了工作,女兒因為母親的死怨恨父親,在外婆家住著。

「你有多少雄心壯志,」金偉誠又唏噓道,「年輕的時候想當叱吒風雲的大人物,這些理想、這些目標,都隨著你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會變得不一樣。你的生活裡,孩子會成為你的新的未來的一部分。」

傅立群沉默不語,金偉誠說:「所以當爹的,有時候也不容易,你要明白你的岳父。他那麼做,是因為他的情感不會表達,在東方文化體系裡,男人尤其是父親,總是戴著面具,時刻提醒自己『我是當爹的人』。」

余皓問:「那金老師的女兒呢?」

「出國留學了。」金偉誠說,「再給她存點錢當嫁妝,我就不跑了,當調查記者也累,比不上你們小年輕。」

傅立群說:「其實很多時候,為人子女,也希望與父母親多溝通,能好好坐下來,說說話,也是不錯的吧。」

余皓把文獻與論文挨個點了下載,金偉誠答道:「放不下。心裡隔著那堵牆,我也放不下,她也放不下,就這樣吧,這事兒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走得遠了,就像佛家說的,說不定哪天就頓悟了。」

余皓合上電腦,在這靜謐的雪夜裡,不知道為什麼,他記得最清楚的,是摩托車上黃霆的後背。周昇騎車帶過他,黃霆也帶過他,與周昇在一起的感覺是怦然心動與戀愛,但在黃霆的摩托車後座上,卻令他感受更直接,更有衝擊力。

那是什麼情緒呢?就像金偉誠拿著二鍋頭的酒瓶,湊到唇邊,看著窗外的雪的一刻。

是很深、很深的寂寞,是把每一個人從喧囂的環境裡抽離出來,抽離於整個宏大世界的寂寞,這一刻他們置身於世界中,卻又游離於世界之外,無數景象與聲音剎那就變得遙遠了,天地之間,只有孤零零的個體,就像無邊無際的大海裡,一艘永遠也靠不了岸的小船。

漫天繁星都隱沒了,太陽也遲遲未曾升起,余皓又想起那個夏季結束前,歐啟航與他並肩坐在學校的長椅上,笑著說的話。

黃霆轉過一個十字路口,面前停下一輛SUV。他回頭看,背後也出現了一輛越野車,兩輛車堵在路的兩頭,車上下來一個人。

「東西已經上交了。」黃霆答道,「找我也沒有用,趙老師還是回去吧。」

「不要緊。」趙梁說,「今天要不是你約見了余皓,我也不會特地過來一趟。誰先按捺不住動手,誰就輸了,記得當時你是怎麼說的不?」

黃霆擰了幾下摩托手柄,發出「嗡嗡」的空轉聲。

趙梁說:「雖然離開調查組了,實力還是有一點的。小黃,不要做傻事。」

黃霆透過摩托頭盔,從倒後鏡中觀察背後的車輛,趙梁說:「就問幾句話,你是任兄的得意門生,總不至於把你扣著。也有一些東西想給你看看。」

黃霆最終放棄了搏鬥的打算,摘下頭盔下車,SUV前馬上有人過來,把他的車騎走,趙梁示意黃霆先上車,司機把車開走。

《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