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皓隱約感覺到氣氛有點不對, 似乎林澤與黃霆之間存在著一股暗中較勁的力量,而且今天林澤心情也不大好,態度認真嚴肅了不少,雖臉色如常, 眉頭卻微微擰著。司徒燁見余皓瞥林澤,便以手肘碰了下他,說:「你忙你的。」
五點二十,余皓把圖打包發到雲端, 收起電腦,與黃霆出門,和他們告別。
「有事隨時給我打電話。」出門前,林澤比畫了個動作。
「行。」余皓知道那句話, 是林澤特地說給黃霆聽的。
辦公室外頭停著一輛摩托, 黃霆遞給余皓頭盔。
「叫上周昇?」余皓說。
「周昇出差, 」黃霆答道,「兩天不在北京。」
余皓:「……」
余皓看黃霆, 黃霆示意:「走?」
余皓低頭看手機, 周昇給他發了消息:【老婆, 我出差兩天去保定,幫查個經濟糾紛, 初九晚上回來。】
「今天初幾?」余皓說。
「初七,怎麼?」黃霆見余皓不上車, 就這麼等著。
余皓懷疑問道:「你想帶我去哪兒?」
余皓看不清黃霆在頭盔裡的表情, 卻能看出他眼裡帶著笑意。黃霆說:「還怕我把你關起來?」
余皓知道應該還不至於, 除非中央直接下令,否則林澤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真要把他關了,青華時報不會這麼簡單就放過黃霆。短短片刻,余皓又想起周昇那句話,他的計劃裡,有些事需要余皓在不知情前提下進行配合,才能騙過這整整一夥人。
「行吧。」余皓答道,戴好頭盔,跨上了黃霆摩托車的後座。
「立群什麼時候來北京?」黃霆的車技很穩,側頭問。
余皓答道:「明晚。」
黃霆說:「注意安全。」
「我很注意了。」余皓說。
「這是暗示你抱緊我。」黃霆說,「怕周昇吃醋?沒關係他看不見路口的監控攝像頭。」
余皓本想坐直,但黃霆那車必須稍俯身,余皓坐直了就得被風狂吹,只得也稍微躬下身,暫抱著黃霆的腰。黃霆拐過幾條路,選了條寬敞的,速度提高,看那架勢竟是打算離開北京。
「Nicky沒找你?」黃霆說。
黃霆風衣扣得很緊,顯出修身的腰線,腿也很直,年前在南陸匆匆一見,余皓未仔細看他,感覺他來北京以後瘦了不少,長期坐辦公室裡,皮膚也白了許多。
「約了過幾天一起吃飯。」余皓說。
「小歐也去?」黃霆又隨口問,「什麼時候你們的party能照顧一下起早摸黑的公務員?」
余皓:「叫了你好幾次,你自己不來。」
黃霆說:「所以你就不叫了,我很傷心。」
余皓唏噓道:「通常刮獎刮出『謝謝』兩個字就不會再刮了,這是人之常情吧。」
余皓不停看路,黃霆則駕駛摩托,拐進了一條小巷,停在一座三層小樓外,摘手套,停車。進了樓裡,裡頭有暖氣,余皓看見幾個身材精壯的男人打著赤膊,穿著長褲,在走廊裡走來走去,還不時朝黃霆打招呼。
「我弟弟。」黃霆朝他們介紹道。
「喲,你弟在當記者啊。」
「你有幾個弟弟?」
黃霆:「四海之內皆弟弟。」
黃霆掏鑰匙開門,余皓道:「喲,啟航也來過吧,不止一次?」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小余弟弟。我像是壞人嗎?」
黃霆住的地方,還不及余皓家的客廳大,廳裡收拾得很整齊,像是幾個人合住的員工宿舍,黃霆道:「別碰他們的東西,這裡住的全是特派。」
這三室一廳的客廳裡,壓根就沒有什麼東西,只有一張茶几、一張沙發。撲克牌收在一個透明盒子裡,陽台上晾著幾件警服。
黃霆又掏另一把鑰匙,開了房門,朝余皓說:「進我房裡。」
「上床,快。」
「……」
「你願意躺著也可以。」
余皓跟著黃霆進他的臥室,臥室更小了,裡頭只有一張床、一個小冰箱,沒有窗,牆上貼著海報。黃霆讓余皓脫了鞋,坐床上,自己則出去換衣服,余皓看了眼書架,上面擺放著許多照片。有他與領導的合影,也有他與施坭的,與梁金敏陳燁凱的,與歐啟航在故宮外頭的……那應該是歐啟航剛來北京上大學時,黃霆帶他出去玩拍的。
三人籃球隊的合影、與陳燁凱在初中時郊遊踏青的合照……
以及那張他們每個人都有的照片——學院慶時的後台照。
余皓當初把它折好,放在周昇給他的音樂盒裡,周昇那張則夾在錢包中,傅立群的掛在家裡繩子上,歐啟航與陳燁凱不知是如何保存的,黃霆則做了個相框,擱在了書架上。
余皓打開書架,看見那排書裡露出一張照片的角,把它抽了出來,上面是一張肖玉君在江邊拍照的身影,黃霆在旁偷拍了她。
余皓聽見廳內傳來黃霆的咳嗽聲,便把照片趕緊塞回去,書架門關上。
黃霆從外頭拿了幾個保鮮盒進來讓余皓看:「火鍋?我洗青菜。」
余皓一向很喜歡吃火鍋,說:「我來吧。」
「聽說周昇做飯好吃。」黃霆跟在余皓身後去廚房,「你應該也被教得不錯。」
「廚房對於周昇來說是個神聖的地方。」余皓笑道,「我都避免給他添亂,備菜倒是備得還行,按他的評價,勉強能用吧。」
余皓接了青菜去洗,黃霆的火鍋很簡單,只有大量的牛羊肉卷外加新鮮的茼蒿。但最簡單的食材,才能還原「吃」最深層最本源的體驗。當然,這還必須要食材本身新鮮。余皓看了下黃霆中午買的菜,材料還挺不錯,肥牛與肥羊肥瘦層次分明,茼蒿則是早上新鮮現摘的。
其間,周昇給他發了消息,余皓如實答了,開始調腐乳、麻醬與辣椒混合的醬料。周昇多的一句沒問,余皓與他對了一個隱晦的暗號,這是他倆約好的,周昇的回答則證明一切完全正常。
黃霆把菜端上桌,開了電磁爐,過來收拾洗手,又猛地一陣咳嗽。
余皓順手給他拍下背,總覺得有點不對,問:「生病了?去看看吧?」
「公務員有定期檢查。」黃霆咳完,又恢復了那一本正經的模樣,說,「前陣子感冒了,好了以後偶爾咳幾聲。不是病毒性的,不會傳染。」
黃霆從外頭的冰箱裡拿出兩瓶北冰洋開了,余皓在客廳掃了一眼,直覺提醒著他,房間裡頭為什麼有個小冰箱?裡頭放了什麼?
床上支了張小桌,黃霆擺開吃的,余皓調好調料遞給他,剛吃了點,黃霆便放下筷子,有點唏噓。
「這頓火鍋相當有水平。」黃霆點頭稱讚道。
「我只是調了個佐料外加洗菜而已啊!」余皓哭笑不得,「你們平時都不做飯吧?」
黃霆說:「佐料是火鍋的靈魂,同事們雖然住一起,不過總是各忙各的,任務不同。」
余皓說:「這是什麼機構?」
「特殊偵查中心。」黃霆答道,「非公開機構,很遺憾沒有大新聞提供給你,我們只聽命於某幾位特定的領導,其他一切保密。」
余皓涮好肉,夾到黃霆碗裡,黃霆道:「和周昇過得還不錯?」
「在家裡都他照顧我,」余皓說,「就差餵了。」
「和男孩子過日子省心。」黃霆又說,「性向生來難改,否則像你們這樣成個家,確實很不錯。」
余皓答道:「你成不了家,不是和男和女的問題。」
「那麼,小同學,你覺得我是什麼問題?」黃霆認真地說。
「你很好,沒有什麼問題。」余皓心想以前我是小同學,現在可不是了,不怕和你打機鋒了。
余皓端詳他,說:「你像我們的一個不那麼平易近人的、嚴肅的大哥哥。」
「比起知性而性感、風度翩翩的Nicky Chan,」黃霆說,「想來當然也不那麼令你們喜歡。」
余皓說:「不過偶爾還是能感覺到你溫柔的地方。」
「比如說?」黃霆給余皓夾了點肥牛,看著他。
余皓答道:「比如說剛剛那句,問我和周昇過得怎麼樣,我可以理解為你關心我會不會被他欺負麼?」
「他經常欺負你?」黃霆又繼續吃他的。
「當然沒有。」余皓現在覺得要對付黃霆確實有點困難,總得時刻提防著他會不會在什麼地方冷不丁抓住你一個話柄,再展開追問。
「你用偵查思路和我聊天,我就不說了。」余皓道,「上一句話明明在討論你。」
黃霆拿著筷子,兩手稍微一抬,示意投降,說:「繼續。」
余皓攤手,繼續涮肉,兩人一時都不說話,黃霆嚴肅地看著涮肉,又低頭看表,數涮了幾秒。
余皓:「……」
黃霆抬眼一瞥余皓,說:「我這人朋友不多。」
「看得出來。」余皓答道。
「我和你,你和周昇,」黃霆想了想,從鍋裡把肉夾起來,說,「按認識的順序,誰先誰後?」
余皓沒想到黃霆突然說起這個問題,答道:「你和我先。陳老師那時候還沒有來。」
黃霆說:「在你們學院門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天你穿了件運動服外套,天很冷,背個黑色的雙肩包,包裡裝著很多東西。剛下專業課回來,手裡拿著本思想品德修養。」
「是的。」余皓輕輕抬眉,說,「你記得真清楚。」
黃霆嘴角微一翹,說:「那天我見你第一面,就知道偷東西的人不是你。」
余皓說:「謝謝。」
「但礙於職業,」黃霆答道,「我不能直接下結論。」
余皓說:「沒關係,後來你給陳老師發了語音,我知道你相信我。」
「哦?」黃霆若有所思,又點頭道,「哦。」
「你其實根本不是去當刑警的對吧?」余皓皺眉道,「當初你在郢市,想調查什麼?你是中央派下來的?」
黃霆答非所問,說:「許多事情,你當初不會去細想的,果然在成為記者後,都慢慢想清楚了。」
余皓只是隨口一問,這會兒心臟便劇烈地跳動起來,他的目的就是為了調查金烏輪?不對啊,這與他和周昇猜測的不符,他們不可能這麼早就知道金烏輪的存在。
「吃。」黃霆說,「肉不要涮老了。」
余皓約略猜到了這頓飯的用意,不得不佩服黃霆的老辣,若一對一地找余皓套話,余皓現在雖然不能完全瞞過他,卻也不再是當年的傻白甜,打亂黃霆的節奏是一定會有的。但他偏偏就約了這麼一頓在家裡吃的火鍋,人在進食時防備心是最弱的,手上涮火鍋,視線飄移,還要邊吃邊聊,隨時一個動作的停頓,就會出賣內心所想,被黃霆準確捕捉到各種錯愕與驚訝的瞬間。
「歐偉紅案子牽連很廣。」黃霆說,「當然了,還有別的貪污案,我對郢市相對來說更熟,派我回去,希望我起到線人作用,這很正常。」
「嗯。」余皓道,「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最開始就盯上了金烏輪呢。」
余皓不想再和他繞來繞去了,決定直接扔一個炸|彈給黃霆,看他什麼反應。
果然黃霆短暫一怔,馬上就恢復了自然,說:「余皓,能不能按劇本來?我還沒鋪墊完,你確定這就進入正題?」
「咱倆誰跟誰啊。」余皓笑著說,「開門見山一點不好嗎?這樣,咱們來玩一個遊戲吧?」
黃霆注視余皓,余皓想了想,說:「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黃霆:「你這招反客為主真夠厲害的,余皓,你要明白,我從始至終,都把你們當作朋友,當成我的弟弟……」
「別說那些虛的。」余皓道,「玩不玩?黃霆哥。」
黃霆放下筷子,短暫沉默,捋起袖子,做了個划拳的手勢,余皓莫名其妙,黃霆把吃的暫時端到門外,反正也吃得差不多了。
「來。」黃霆揭開被子,說,「既然是這樣,就蓋棉被純聊幾句吧?」
余皓:「黃霆哥,我覺得你最近精神不太正常。」
「大家都這麼說。」黃霆答道,又拍拍一旁的枕頭。
余皓心裡咯登一聲,該不會是黃霆已經會用金烏輪了吧?他沒有再拒絕,躺上床去,黃霆給了他個抱枕讓他靠著,蓋上被子,說:「吃飽喝足,最好不過躺著……」
余皓:「……」
接著,黃霆不知道從哪兒拿來個遙控器,順手把燈一關,房內一片漆黑。他按下遙控器,對面牆上亮起了藍光。
余皓:「我去你的……我還以為你要幹嗎!」
「你以為?」黃霆看余皓,余皓卻盯著對面牆上看,黃霆的房間實在太小了,投影投在了床對面牆上,黃霆平時也許就是用投影看看電影供消遣娛樂。
「這樣看小電影解決單身問題應該不錯吧。」余皓說。
「身臨其境。」
黃霆和歐啟航剛好就是兩個極端,歐啟航隨時可以把天聊死,黃霆則不管什麼話題都可以順著往下說。
黃霆按了個按鈕,剎那投影中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金烏輪,佔滿了整面牆。
余皓:「!!!」
金烏輪十分明亮,四周邊緣就像日珥一般,散發著火焰與光芒。余皓甚至有種錯覺,他在現實裡看見了真正的金烏輪!
黃霆說:「很驚訝?」
「確實。」余皓答道,「我完全沒想到。」
「從我手上出現了這東西。」黃霆續道。
余皓:「不,完全沒想到,你們居然會在PPT裡放這種GIF動圖,打開的時候不會很卡麼?」
黃霆:「……」
余皓:「繼續翻啊,為什麼露出這種奇怪的表情?」
余皓知道要與黃霆有來有往的訣竅,就是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絕對不能按常理出招,否則一會兒就被他帶跑了。
黃霆再按遙控器,余皓劈手奪過來,黃霆要搶,余皓自己開始按了,黃霆猛咳幾聲,放棄了奪回遙控器。余皓往下翻,第二頁是他曾經看過的,陳燁凱在STA將金烏輪送交的分析報告。
余皓眉頭皺了起來,黃霆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盯上你們的呢?」
余皓喃喃道:「歐啟航失憶的時候。」
「不。」黃霆答道,「更早,在Nicky決定放棄一切,前往阿根廷,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
余皓沉默了,按著遙控器,繼續往下翻,緊接著,出現了第二頁研究報告,報告上全是英文。余皓看見那頁時,頓時緊張起來,但他只是淡定地掃了一眼,便裝作看不太懂的表情,切換了頁面。下一頁則是他、陳燁凱、周昇在酒店裡吃早飯的照片,黃霆拍照的那個角度,似乎在酒店花園裡。
余皓說:「真是深藏不露啊。」
「彼此彼此。」黃霆伸出手,余皓便不再堅持,把遙控器還給他。
「你們記者應該不難理解,」黃霆說,「挖掘真相,需要持之以恆的毅力,外加一點點運氣。燁凱那段時間裡有相當嚴重的心態問題……我建議他找個心理咨詢師看看,後來情況越來越不對。」
「你知道他想去阿根廷自殺,」余皓說,「就沒有想過阻止他?」
「當然有。」黃霆說,「你對我有什麼誤解?只是刑警要申請阿根廷簽證相當不容易,你知道的,我機票已經買好了,出發之前我發現他又回來了,一路尾隨,發現你們仨在這家酒店開了間房。」說著,黃霆突然笑了起來,又道:「能不能解釋一下為什麼?」
「不是都知道了麼?」余皓側頭看黃霆,兩人蓋著被子,躺在床上。
「余皓。」黃霆說,「我是站在你們一邊的。要建立這個信任,可能不容易,但是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我就毫無保留地把信任給了你。」
余皓想起自己在被施梁冤枉偷表一案中,黃霆在證據不足的前提下,於微信裡與陳燁凱說的那番話。
「是的,我很感動。」余皓說,「那個時候相信我的人也不多。」
「找你,而不是找周昇談,正是這個原因。」黃霆平靜地說,「燁凱、周昇、你、小歐,你們之中,你是唯一一個也許願意告訴我事實的人,雖然我已拼湊出了一個大概,但我希望從你口中聽到整個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