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鋒

周瑜走得很慢,在濛濛的秋雨中回憶著當年父親在洛陽時,認識的達官貴人,說不定能寫封信……但在這董卓入京的朝局亂象中,人人自身難保,哪有空去幫人辦事?

半山腰上,天色漸黑,周瑜遲疑半晌,叩響了一家廟宇的門。

「智靜大師。」周瑜道,「借個燈籠。」

柴門「吱呀」一聲開了,小沙彌道:「大師請周郎進去喝杯茶,暖暖身子。」

周瑜笑道:「別人也就算了,你怎麼也跟著周郎周郎的叫?」說著刮了刮那小沙彌的臉,把釣竿放在門旁,摘了斗笠,逕自踏入寺內。

一名老和尚正在研磨茶餅,白眉白鬚,垂著眼,周瑜進去也不說話,便坐在漫山秋風秋雨的廊內。周瑜之父生前常來孤山,與這半山啞寺內的智靜老和尚捉對下棋。周異辭世後,周瑜仍時不時前來探望他,來時雙手空空,各不交談,老和尚修的乃是啞禪,即少言,多行,幾乎從不開口,偶爾以眼神一瞥,懂便懂,無緣領會便罷。

滾燙的茶水注入周瑜面前的瓦杯中,群山寂靜,唯有青松遍野發出的沙沙聲響。周瑜平素最愛此處,只因可暢所欲言,亦可從不開口說話。愛說便說,不愛說便光喝茶發呆。

「大師怎知我今日要來,還多備了個杯子?」周瑜想了想,自答道,「是了,多半是魯子敬先從門前過了一次。」

「你倆砣不離秤,秤不離砣。」小沙彌上前,笑道,「魯公子先前也來討了杯茶喝呢,周郎用的正是他喝過的杯子,正好讓我少洗個,省了番功夫。」

智靜將杯遞給周瑜,周瑜雙手接過。小沙彌走上廊前,雙手拉上了紙門,沉悶的拖行聲響後,周瑜與智靜在溫暖的黃光中,形成了兩個剪影。

「前往絲路做生意的商人們還未有消息。」周瑜歎了口氣,「要是父親還在洛陽當官,說不定舒縣不會如此惶惶。」

智靜只是聽著周瑜說的話,並不表態,只提壺給周瑜注上水。周瑜又道:「瑜自覺較之先父,實在是差得太遠……」

說話時,人影微低,語中帶著自責之意,又道:「不能解家母與眾鄉鄰之憂。」

風過山川,千萬松柏搖曳作響。智靜斟上第三杯,周瑜喝了,沉默片刻,問道:「大師,我在想,是不是過得幾日,親自去洛陽走一趟。」

智靜只是一瞥周瑜,小沙彌便將紙門拉開,恭敬道:「周公子,該下山了,天色晚了。」

說畢小沙彌轉身去拿東西,周瑜將空杯扣在桌上,沉吟少頃,遲疑道:「可我一介平民,未舉孝廉,在京中無權無勢。家中老母秋來懼寒,著實令我……放心不下……唉!」

小沙彌走過來,左手拿著一包草藥,右手提著燈籠,說:「這帖藥給老夫人帶著,周公子請。」

周瑜接過藥揣進懷中,朝小沙彌道:「不送了,我這就回去。」

孰料智靜大師卻親自下廊來,穿上木屐,接過小沙彌的燈籠,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要親自送周瑜下山去。

周瑜轉念一想,忽意識到智靜今日說不定要開金口,告訴自己點什麼。畢竟孤山啞寺罕有訪客,管你達官貴人,地方大戶,都被智靜拒之門外。天下聞名的文士,也從不曾勞這清修啞禪的老者親自送出山門,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

「大師請。」周瑜忙躬身道。

於是智靜一身發白的僧袍在秋風裡飄揚,打著燈籠,走在前面,進了漫天飄飛的牛毛細雨之中。周瑜跟在後面,默默地走著。

山路漆黑一片,唯獨智靜的燈籠在前亮著。周瑜尋思良久,終忍不住開口道:「大師可是有話想說?」

然而智靜腳下不停,帶著這盞明燈與兩人的身影,照過山川,照過松林,照過漆黑的大地,直把周瑜帶到山腳下,喧嘩的舒縣就在不遠處。

智靜將燈籠交到周瑜手裡,周瑜怔怔站著。緊接著,智靜雙手合十,朝周瑜行禮。

「大師……」

然而,智靜又做了個出乎周瑜意料之外的動作,他以禪宗參拜的禮節,朝著周瑜行了個跪拜的大禮。

「大師!」周瑜登時有點手忙腳亂,要跪下回禮。智靜卻起身,一轉身,僧袍大袖飄飄,就此離去,連看也不看周瑜一眼。

周瑜手提燈籠,站在山門前,一時間萬千感慨。智靜的意思是……讓自己遠行,還是別有深意?

直站到寒意漸起,周瑜才提著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了家中。一進宅內,登時便有家僕迎上,各個焦急等了少爺大半夜,生火的生火,泡姜茶的泡姜茶,府中手忙腳亂。

周瑜只是充耳不聞,待得換上一身乾淨衣服坐在廳堂內,周母才出來,責備道:「上哪兒去了,這大半天的,家裡都快急死了。」

周瑜掰開餅屑餵給白隼,說:「往山上走了一遭。」

「見智靜老和尚去了?」周母問。

周瑜忙點頭,周母便在兒子對面坐下,母子二人隔著一張矮案。周瑜又道:「伯符的信也來了。」

周母看過一輪信,說:「這可麻煩他了,成日給你鞍前馬後的,太不過心。」

周瑜道:「伯符查是查了,卻沒查出消息來,多半他也沒辦法。」

周母又歎了口氣,眉目間頗有憂色。周瑜取出那包藥,說:「我和智靜大師聊了一會兒。」

「當年你父親在時,」周母唏噓道,「他待你是很好的,還未修啞巴禪的時候便說過,你的成就來日不在你父親之下。」

周瑜心中一動,卻不敢迎向母親的目光。周母看見那藥,又問:「這是什麼?」

「智靜大師給您開的藥。」周瑜打開包裹。周母看了一眼,說,「是給你的藥吧?娘又沒生病。」

周瑜也有點奇怪,看見小包裡只有幾樣藥材,便就著燈光檢視。周母道:「這不是王不留行嗎?」

周瑜沉默了,就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智靜大師的意思。

一張牛皮紙,墊著三味草藥:知母、遠志、王不留行。

「王不留行……」周瑜喃喃道。

周母卻沒明白藥中意思,更不知道智靜在山門前的大禮,是送別周瑜,請他前往洛陽,治世安民,以救天下蒼生。周母望向走廊外,道:「瑜兒。」

「是……是。」周瑜抬頭看著母親。

周母道:「你還打算在家裡,陪著你的老娘多久?」

周瑜道:「娘,我總擔心你……」

「這些日子裡,」周母打斷了周瑜的話,「娘也常常在想,是給你說一門親事,讓你從此安頓在舒縣,照看絲鋪,娶妻生子呢?還是按你父親生前的遺命,督促你為天下,盡一分心力的好?」

周瑜的眼眶霎時就紅了。

「那年,」周母道,「娘問你想不想跟著伯符去長沙,你說家中大小事放不下,服喪三年不遠行。實際你心裡咋想的,娘也知道。」

周瑜不吭聲了,周母又道:「如今生意也斷了,照我看吶,鋪子也該關了。這麼等下去,你的年歲,都光耗在這麼一個地方了。」

「你父親生前讓你讀書,可不是讓你窩在舒縣的。」周母起身道,「別的娘不必說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周瑜抬頭,目送母親回去。

深夜裡,周瑜跪在院中,朝母親的房間鄭重其事地磕了三個頭。

周母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周瑜起身離去後,窗門才「吱呀」一聲推開。

數日後,霧濛濛的山澗前,周瑜背著一把劍,繫著一個包袱,騎著馬,與魯肅沿著巢湖一側行進,進入孤山。

「子敬!不必送了!」周瑜勒馬,回頭朝魯肅喊道,「我先去洛陽探探情況,你回去吧!」

魯肅道:「罷了罷了,我還是回去稟報一聲,陪你上路吧。我怎麼看你這模樣跟野狗似的,感覺不太對啊。」

周瑜笑道:「我不在的時候,我娘就拜託你照顧了。」

魯肅眉頭微微擰起,問:「你能行?」

周瑜笑著擺手,魯肅嘲笑道:「要去見你的伯符,你臉上都樂出花兒來了。」

周瑜意識到表現得太明顯了,遂臉色一沉,嚴肅道:「說正經的,我去洛陽不過是探探風聲……」

「快走吧。」魯肅道,「不要解釋了,太陽要下山了。」

周瑜:「……」

魯肅扔過來一個沉甸甸的袋子,說:「帶著傍身!」說畢催馬調轉,臨別時又想起了什麼,說,「見到孫伯符,替我捎句好。」

周瑜又道:「子敬!」

魯肅背對周瑜,微微側頭。周瑜又道:「告訴商隊家裡的人,讓他們放心,我去了。」

魯肅認真道:「平安歸來,千萬要好好的。」

「駕!」

「駕!」

兩騎各自離開,一歸舒縣,一投孤山,茫茫霧靄中,彼此遠離。

「駕!」周瑜的聲音中帶著按捺不住的興奮,穿過孤山。

「駕!」秋色長空,黃葉遍地。官道兩側的落葉在狂風中簡直鋪天蓋地,極目所見。田野中一片金黃,猶如在這天與地的棋盤上鋪設了鑾明的織毯。

「駕—」千山逝,溪流急,出揚州,經廬江。數日後的清晨,周瑜在滔滔江水前等到了第一艘渡船,上岸後不再停留,北上經下邳郡一路西行。隨著距離司隸越來越近,路邊雜草叢生,荒蕪的田地也越來越多。

數日後,露宿野外的周瑜躬身在溪前捧水洗臉、漱口,看見一具屍體沿著溪流漂下來,身上帶著劍創。

周瑜沉默片刻,只見又一具屍體順流而下。

他將隨身水袋內裝滿的水倒回溪中,握著劍柄,牽馬前行,及至數里外,看到官道兩側,饕狗啃食餓死的百姓,個個瘦骨嶙峋。

「學醫?懸壺濟世?」

父親的話在耳畔迴響。

「只怕你救得了人,救不了世間。」

「學文吧,當個文士。」

「你治的是世,救的是民。」

小時候的周瑜不解其意,轉頭望向繁華的洛陽,花花揚州,絲竹頻傳,花燈萬盞。

「我看這些,這些,還有那些……不是都挺好嗎?」小周瑜道。

「長大以後,你就懂了。」周異歎道,捋鬚,無奈搖頭。

這一年董卓入京,天下饑荒,餓殍遍野,棄屍滿道。滿目蒼涼的大地上,周瑜已不復初離家時的興奮與愜意,心中沉重壓抑,湧起一股莫名滋味。猶記得當年還小,與父親上京時,司隸弘農分明不是這景象。

這才十年不到,怎麼就成這樣了?周瑜單騎匹馬,遊走於官道上,心內頗有點彷徨之意,這陌生世界分明已不是他所知的弘農了。途經八年前上京時,與父親歇過腳的村鎮,早已焦黑一片,人去樓空。

得盡快找到孫策的軍隊,周瑜終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便催馬西行,務必要在天黑前找到孫策。然而剛轉過山頭,便聽到廝殺聲遠遠傳來。

黃昏時,溪邊殺得血流成河,驚天動地。周瑜為之一驚,溪水全部被染成了紫黑色,顯然已戰了將近一日。

戰場一方乃是身穿黑鎧的軍團,另一方則是白盔紅纓,只是在酣戰之下,白鎧已成了污髒的顏色,黑鎧軍人人手持長刀,上下翻飛,將白軍逼到溪邊。周瑜幾次要上前,卻又顧忌對方實力,孤身進了戰陣恐怕會有危險。

奈何看不見對方戰旗,周瑜促馬在外圍遊走,尋找雙方的將旗。白軍被殺得血流成河,已被趕進了溪中。黑鎧軍再次變陣,整齊劃一,真是訓練有素,觀察整個戰陣,彷彿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數千人,朝著不同的方向衝鋒。

沒有將旗,卻人人都知道主帥在何處。這隊軍隊的戰鬥力,已是周瑜生平所見之最,周瑜再不猶豫,策馬衝去。

然而在那頃刻間,白軍又有反擊,有士兵殺來,大聲喊殺。周瑜聽那口音,似乎是北人,觀其戰馬也不似南馬,便抽身而退。對方顯然不打算放過他,頃刻間發動了數十人,對他窮追不捨。

周瑜心中叫苦不迭,追我做什麼!當即調轉馬頭,朝著黑鎧軍衝去,雙方戰得正酣,沒料毫無預兆地半路殺出來個人,天色又昏暗,場面混亂不堪。

「那是什麼人?」黑鎧軍統帥身材頎長,雙腳夾著馬腹,使一把長戟正拚殺中,不經意一轉頭,發現了誤打誤撞,闖入戰陣的愣頭青。手下喊道:「主公!不知那人來歷!」

「退—」統帥喝道。

黑鎧軍當即潮水般地後退,白軍卻猶如蜿蜒長蛇一般,咬著周瑜窮追不捨,周瑜迫不得已,只得在高速奔馬中抽出長劍,錚的一聲,古劍赤軍與劍鞘的摩擦聲清越震盪,響徹山谷,猶如那重重暮色中的一聲龍吟!

「好劍!」統帥震喝道。

周瑜一時間顧不得回答,而白鎧軍士兵已追到身後,揮出一槍!周瑜一俯身,從馬背上翻下,倒掛馬腹,再飛速從另一邊翻起,古劍蕩出一泓冷光,「叮」的一聲,將槍頭削成兩半!

「好!」這下黑鎧軍掌聲雷動,周瑜額上滿是汗水,眼見數名白軍將士已追上,□□封住了他的所有去路。周瑜飛身躍起,武袍飛揚,揮出長劍,在半空中翻身,旋轉,面對背後,長劍漂亮一圈,身在空中朝後飛退,一腳踏上馬頭,再來了個乾淨利落的後翻。

戰馬長嘶,疾馳不停,周瑜身影一掠,再落在馬上。

此刻周瑜已脫出了包圍圈,出現在數十步開外。

黑鎧軍那瘦高統帥推起頭盔,現出銳利的雙目,緊接著將長戟朝背後一掛,取箭,搭弦,喝道:「伏!」

一剎那,黑鎧軍士兵「唰」一聲猶如蟻群般退開,周瑜眼中映出赤紅落日下那高大統帥身影,箭尖上鋒芒一閃。

與此同時,白軍將士再次衝上,流箭猶如飛蝗般衝來,周瑜縱使□□千萬,也決計無法避過這波箭雨,只得聽天由命,平伏於馬背上,緊閉雙眼。

剎那間雙方同時射箭,黑鎧統帥連珠箭發,抽箭,架箭,猶如虛影般,第一箭迎上射向周瑜的利箭,登時將那桿長箭從中一劈兩斷,再一箭,周瑜身後的追兵應聲墜馬,第三、第四箭,箭矢漫天花雨一般飛去,霎時白軍人仰馬翻,摔成一片。

黑鎧軍發得一聲喊,排山倒海般殺去。白軍敗勢已現,無力抵抗,雙方開始了最後一輪衝鋒。周瑜在戰陣中撞來撞去,竭力控馬,背後衣領卻是一緊,被一隻有力的手臂提得飛了起來。

「書生跑這兒來做甚?」那冷漠的語氣,依稀能認出是統帥的聲音,緊接著周瑜用力掙扎,喊道:「將軍手下留情!我是……」

話未竟,那統帥隨手並掌,朝著周瑜脖上一切。周瑜眼前登時一黑,撲倒在馬後,昏了過去。黑鎧軍統帥將周瑜放在自己馬後,吼道:「兒郎們,退兵!」

鳴金,收兵,白軍已退入山野,無力再戰,黑鎧軍還意猶未盡地追在後面,罵仗的罵仗,射箭的射箭。

《江東雙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