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應

一切早在周瑜預料之中,孫策在吳縣城外紮營。而周瑜領著數百人,抵達吳江,深吸一口氣,潛入了水裡。

吳縣西連太湖,水道縱橫來去,時值初春,水流冰冷。孫策大軍一到,四門緊閉。周瑜領數百人沉進水中,猶如一群游魚,循水道潛入城內。入夜時,「嘩啦」一聲水響,周瑜濕淋淋地在岸邊出水。

春寒料峭,周瑜被凍得嘴唇青紫,心肺緊揪,險些一口氣喘不上來。暗道近年來疏於習武,若不是士兵相助,險些就要在水裡沉下去了。

這一夜,城中前所未有的安靜,周瑜哆唆著朝其他的人說:「大夥兒按先前商量好的來。」

士兵們點點頭,各自散入大街小巷。

周瑜的衣服已近乎結冰,長袍直直掛在身上,深吸一口氣,戰戰兢兢走過黑夜長街,竭盡全力躍上了房梁,拖著碎冰發出輕響,一路跑向城北。

都尉府內仍亮著燈,周瑜伏身房簷外,聽到裡面傳來交談,輕輕拿開一片瓦,看到書房內站著許貢,朱治與一名未曾見過的虯髯大漢。

「孫策類似其父。」朱治說,「剛愎自用,行事不經腦子,話不曾三思,太年輕。」

許貢說:「若由都督出城,勝算幾成?」

朱治吁了口氣,說:「難說,他若認定了一件事,磕得頭破血流,也得死守著,以我之能,是勸不住的。」

許貢與那虯髯大漢對視一眼,許貢又說:「要不,還是修書一封,遣予後將軍袁術大人?」

虯髯大漢上前就跪,沉聲道:「許大人!」

許貢和朱治忙上前道:「快快請起。」

朱治也說:「嚴兄快請起。」

「我立寨起兵。」虯髯者說,「迄今已有十一載,當初黃巾禍亂,民不聊生,我驅逐了黃巾軍,吳郡的大人們,都是看在眼裡的。」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許貢擦了把汗,忙道,「只要許某一日守吳縣,嚴兄便斷然不會有事,儘管放心可好?」

周瑜看在眼裡,知道那人就是嚴白虎了。吳縣全城緊閉,許貢自知若孫策恃強硬攻,這點兵力不是其對手,如今不過佔著孫策師出無名的便宜,今日一入夜,便匆匆來找朱治商量。

許貢年近五十,身材發福,站久了又焦急,雖是春夜裡卻仍舊滿身大汗,談了良久,談不出個計較,便與嚴白虎告退。

朱治在書房內踱步,聽得窗門三聲輕響,便不回頭,逕自上前先將正門掩了,回頭一看,周瑜一身冰,在案前坐著,吁出的氣冒著白霧。

「朱將軍。」周瑜上前,朝朱治便拜。

朱治忙過來扶,說:「我猜今夜會有信使,卻不料是你。」

周瑜知道朱治、黃蓋這些人早年便已追隨孫堅,對孫策來說都是長輩一般,不敢冒犯了,說:「旁的人過來,我不放心,只得親自跑一趟。」

「朱將軍覺得,如今,是不是時候?」

周瑜沒有試探朱治,更沒有說譬如孫策就在城外,如今你是跟,還是不跟?一來若朱治已生離心,貿貿然請他協助,萬一朱治舉棋不定,反而容易壞了大事。二來若朱治這些時日裡始終忠心耿耿,等孫策來召,開口試探,則顯得小看了朱治。

周瑜這麼一問,朱治便笑了起來。

「我自巢湖孤山與少將軍一別。」朱治說,「袁術將我派到吳縣,大夥兒都是一般的心思,先前我知你在房上窺探多時,有些話,實是瞞著許貢,你不必往心裡去。」

周瑜聞言,心頭大石落地。

「如此便請朱將軍借一身夜行服用。」周瑜眉毛,頭髮都結了一層霜,說,「還有點小事,亟待處理。」

朱治親自去給周瑜取夜行服,周瑜在房內抬頭看牆上張貼著的吳縣地圖。朱治回來後,周瑜也不避他,便在書房裡換了一身黑衣勁裝,手握吹筒,朱治問:「只有你一個人進了城?」

「隨行四百一十二人。」周瑜說:「潛伏全城,煩請將軍代為安置。」

朱治說:「安頓我軍中即可,稍後回來,我分發予你腰牌。」

周瑜點點頭,依舊從窗口翻出去,融入了夜色之中。天空下起小雨,城內加強了警備,卻攔不住周瑜。飛羽撲稜撲稜從夜空中飛下,停在周瑜的手臂上。

「噓。」周瑜輕輕撫摸飛羽,帶著它攀上屋頂,根據記憶,找到了太守府。

果然,西廂東面第四房亮著燈,那裡是書房,多半是許貢在寫信。

周瑜剛要邁步,心中卻生出了警惕,感覺細雨聲中四處沙沙作響,太守府外竟是崗哨眾多,且多是不露聲色的高手。周瑜猶豫半晌,最後不敢貿然行事。

他極有耐心地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直到一人離開後院,打馬出來,才飛簷走壁地尾隨而去。許貢派出了信使,沿著城西大路出去。周瑜扯下布條,放出飛羽,飛羽劃過漆黑夜空,投向西面,飛進了城外的樹林。

孫策亦是一身夜行服,帶領數十人守在城西樹林內,飛羽掠來,停在孫策肩頭。孫策撮唇,輕喚數聲,白隼便再度飛起,一眾人靜悄悄穿過樹林。

信使駕馬衝進了林間密道,頓時牽動絆馬索,一陣人仰馬翻。孫策手下士兵衝上前去,靜夜裡刀劍齊下,頃刻間砍翻了那信使,緊接著拖進樹林深處。

「孫將軍!」手下打著火把過來,照著孫策,孫策眉頭深鎖,匆匆看了眼信。

這是許貢寫給袁術的信,內裡無非是請求派兵來援,抑或派出信使,將孫策調遣離開吳郡,否則只怕孫策要攻城。

孫策冷笑,看完了信,原樣封上,繼而捆在飛羽腳上,放回城內。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周瑜再次出現在朱治的面前。

朱治取了腰牌,說:「你跟我來。」

周瑜上馬,與朱治一路經過靜夜長街,抵達城東都尉兵營,周瑜說:「許貢府上侍衛了得,四面八方全是暗哨,我不敢貿然潛入。」

朱治低聲道:「許貢之妻乃是江湖中人,手下門客眾多,公瑾,我有一事與你商量,你須得放在心上。」

周瑜嗯了聲,在兵營外下馬,取來朱治為他準備好的天燈,一晃火折子點燃。

「嚴白虎雖說是匪徒之身,」朱治道,「但終究也是一地英豪。」

「知道。」周瑜點頭,燈光映著他俊朗面容。一身黑衣,手捧天燈的周瑜,令軍營內不少軍士為其側目。

「能不殺,就盡量不殺。」周瑜說,「但在破城之前,說不得要陷嚴兄一次,我可擔保他性命無礙。」

朱治點了點頭,周瑜鬆手,放走了天燈。

一盞微弱昏暗的天燈,在陰晦細雨中搖搖晃晃,飛向天際。

潛伏全城中的死士抬頭,望向燈火,從四面八方朝著周瑜所在之處聚集。飛羽再次展翅落下,帶著許貢的信。

朱治再見飛羽,恍若隔世,一時間感慨良多,伸手去摸。飛羽仍記得他,側過頭,親暱地蹭他的手指。周瑜取了信,與朱治回入軍營,展開信件,匆匆看了一眼,提筆蘸墨。

「朱將軍,黃將軍,程普將軍……你們走後,」周瑜攤開一張紙,沉聲道,「伯符終日魂不守舍,渾渾噩噩,唯願回荊州去給老將軍報仇。」

「我們又何嘗不想報仇?」朱治說,「今日若能順利取下吳郡,在此地生根,料想文台兄在天之靈,也能安慰一二。」

周瑜歎了口氣,朱治又說:「文台兄戰死沙場後,弟兄們就像沒有家的野狗一般,如今你來了,伯符也來了,實屬我平生之幸。」

周瑜一邊對照許貢的筆法寫字,竟是將整封信照著描摹了一次。朱治看得笑了起來,說:「伯符有你為輔,何懼大事不成。」

周瑜答道:「從前常被我爹斥作奇技淫巧……」

周瑜照著許貢的筆跡,重新寫了一封信,大部分地方都用了原句,唯獨在信件的末尾,加上了嚴白虎之事,提到近日將讓門客綁了嚴白虎,將其送出城去,交給孫策。

「本來想找朱將軍討一封許貢的手書,沒想到這下自己送上門了。」周瑜藉著燈光,看許貢的太守印璽與私章,太守官印大同小異,唯獨私章須得認真重做,於是周瑜削了截木,抽出治印刀,照著昏黃的燈,偽造印章。

朱治準備火戳,周瑜不消片刻便刻好三方印,端正蓋上,折上信,朱治將火戳封上,信尾放在水裡浸軟,稍稍開了個口子,說:「送予嚴白虎,是也不是。」

周瑜一點頭,說:「朱將軍想必知道該怎麼說了。」

朱治答道:「就說我手下截獲此人出城,先是看了此信,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趕來知會。」

周瑜答道:「正是。」說著又將衣袖一捋,橫過赤軍劍,在手臂上輕輕一劃,濺了少許血在信封上。

周瑜起身,說:「還得差人前去知會許貢。」

朱治說:「我自去安排。」

周瑜與朱治約好了後續,二人分頭行動,潛入了黑夜之中。

四更時分,朱治在陰冷的夜裡,親自叩開了嚴白虎落腳之處。嚴白虎住在太守府外的一座四進小院裡,朱治咳了聲,內裡提著燈籠過來。

「叫你家老爺。」朱治說,「讓他現在就出來。」

那家丁是追隨嚴白虎多年的手下,平素也是個有眼色的,朱治雖身著便服,卻一眼便知是大人物,當即不敢怠慢,回去將嚴白虎請了出來。

嚴白虎裹著單袍,站在廊下,顯然也是一宿未睡,朱治遞出信,進了院內。

嚴白虎不發一言,抽出信後看了一眼,頓時劇震,看著朱治。

「閱後須馬上燒掉。」朱治說。

「信使在何處?」嚴白虎問。

朱治答道:「已被我殺了,沉屍太湖。」

嚴白虎在廊下踱了數步,不住震顫。朱治稍稍一點頭,要告辭離開,嚴白虎卻雙膝一軟,下跪道:「都尉大人救我!」

嚴白虎一家老小,盡托庇於許貢門下,許貢廣羅門客,江東俱知,此刻太守鐵了心要拿他換一境安寧,誰要求情,都是無用。

朱治歎了口氣,說:「為今之計,嚴兄只有連夜出城一途,不能再耽擱。孫策陳兵南門,你須得從西門脫身,方是上策。」

同一時間裡,更夫打過梆號,從太守府門外過。

周瑜朝朱治手下點了點頭。

「報—」一名信差進了府門外,「朱都尉有密信送予太守大人!」

許貢也被折騰了大半夜,昏頭昏腦地剛睡下,又被侍妾扶著起來,朝堂前一坐,點了盞昏暗的燈。

「嚴白虎連夜收拾行裝,帶齊家小。」信差說,「恐怕要連夜潛逃。」

許貢頓時就臉色一驚,馬上吩咐人去打探,未多時,門客前來,回報道:「回稟大人,嚴白虎已在套車,召集城內手下,確實要出城。」

「這蠢貨!」許貢怒道,「朱治呢?馬上送信給朱治!讓他帶兵前去城門處防守!傳令嚴守大門!不得令他出城一步去!」

「走就走了。」許夫人懶洋洋說,「不正好讓孫策追著跑嗎?」

「哎!」許貢焦急道,「你有所不知,嚴白虎逃得了多遠?萬一在城外被孫策抓到了人,那廝哪裡還會忌憚?尋個借口,搜尋餘黨就衝進城來了!要是再捅到袁將軍那兒去,治我個窩藏匪賊之罪,吳縣還不是落入他手裡!」

許貢馬上起身,讓人備車,換上衣服,帶上手下死士,要親自前去阻止嚴白虎。

一行人離開太守府後,等在後院的周瑜默默計算,不少人都撤出來了,現在守備空虛,是發動突襲的最好時機。

孫策站在西城門外,飛羽飛來,他的呼吸為之顫抖,緊張得出了滿額頭的汗。

周瑜在太守府對面的院落內,一群手下將此地團團圍住,小孩子忍不住哭了起來。周瑜忙噓了聲,做了個手勢,手下護著此間主人入內去,一行人躬身,在地上拉開一個巨大的長條形風箏,潑上火油。

許貢駕車來到嚴白虎府外,死士舉著火把,將整個府邸團團圍住。

「嚴兄!」許貢慌忙下車,說,「你這又是做什麼?」

「不必說了!」嚴白虎道,「今日放我離去,你我還能當朋友!若要攔我!以命相抵而已!」

許貢色變道:「萬萬不可!許某絕無加害之心,你這是聽了何人妄言……」

嚴白虎卻不給他任何機會,宅內已聚了上百名手下,當即一振單刀,吼道:「弟兄們隨我殺出去!」

許貢大驚退後,嚴白虎帶人衝了出來,長街上頓時殺成一團,吳縣已近破曉時分,喊殺聲將道路兩側百姓紛紛驚醒,不少房屋內亮起燈,外頭喊打喊殺。許貢未料嚴白虎突圍之心如此堅決,幾番攔不住,慌忙退去。

兩方人馬展開了巷戰,嚴白虎自知留下必死,今夜衝出城才有活路,許貢只不住叫苦,一退再退,又傳人回府搬救兵,而說好來攔的朱治,卻遲遲不到。

「殺—」

嚴白虎率人殺得許貢手下人仰馬翻,衝過了太守府,許貢慌不擇路,要朝西門處逃。吳縣的百姓在深夜裡全醒了,家家戶戶全部亮燈。

周瑜眼見最後一波府內衛士也前去支援,當即一聲口哨,在屋頂上快速跑去,牽著風箏一躍。

背後士兵一晃火折,拋在風箏上,頓時轟然一聲起火。

緊接著猶如一條火龍平地而起,在無數人的驚呼聲中,飛進了太守府內。火油拋去,沾火即燃,轟然一聲巨響,太守府爆發出熊熊火光!

「許太守遇刺—」朱治吼道。

「許太守遇刺!」傳令兵衝過長街,吼道,「速回屋躲避!不得出門!」

緊接著,孫策看到城內燃起火光,開始率軍沖城,周瑜早已埋伏好的手下衝向城門,打開大門。

城內,城外,亂作一團,嚴白虎剛衝到城門處便道不好,轉身要逃,卻被孫策率領的歷陽軍抓住,許貢的手下只有上百,頓時被衝散。

到處都是火光,孫策的軍隊手持強弩,射出淬過麻藥的利箭,放倒了第一波,馬上趕往太守府。

周瑜放開風箏棉線,衝進太守府,火光沖天,人已全逃光了,正要出府與進城的孫策會合時,橫裡倏然捲來一道白練,將他的腳踝纏住。

周瑜頓時朝下一摔,撞在瓦上。

「什麼人!」一聲女子厲喝,緊接著是一把鐵蒺藜射來,周瑜不敢作聲,原地一翻,揮手擲出暗器,白練捲著他又是一拖。周瑜身材高大,竟是被這女子拖得滑過將近一丈,頓知此人習武,不能掉以輕心。

呼啦啦一躍,周瑜反著白練之勢在空中迴旋。那女子連抖三下,都無法將他困住,反而被周瑜掙脫,揮手亮出匕首,唰地一匕揮來,周瑜未曾落地,側身在空中閃躲,卻被一匕劃過,外衣被劃破,皮肉受傷,綻出鮮血。

周瑜猛地一伏身,一手鉗地,避過那女子揮來第二匕,緊接著仰面一個鐵板橋,蒙面巾被揮落,順勢抽出腰間赤軍劍,兩人兵器一撞,「叮」的輕響,女子匕首斷。

周瑜唰唰兩劍,逼得她後退。

「周公瑾?」那女子詫道。

周瑜心中一震,未知這女子從何辨出自己身份,當即不再說話,閃身退後。

「留步!」

「後會有期!」周瑜沉聲道,繼而一翻身,越過院牆,消失了。

《江東雙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