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翌日謝晨風腹瀉了,林澤起來後便忙著給他收拾床褥,換衣服,擦身體,謝晨風的表情似乎有點難受,要自己來,卻又沒有力氣。林澤脫下他衣服的時候看到他的裸體,謝晨風已瘦得不成人型,就像電視上看到的患者一樣。林澤抱他起來,發現他很輕,一米八的個子,估計只剩下一百一二十斤重。

謝晨風像個小孩般不知所措,那神情很怕林澤看到他瘦,證明他快死了,他怕林澤難過,卻又不知該怎麼辦。

林澤拉過被子給謝晨風蓋上,眼睛發紅看著他,謝晨風說:「我來吧,你別碰了。」

「你躺好。」林澤摸了摸謝晨風的頭,說:「一會我就回來了。」

林澤抱著被子出去換,回來時謝晨風躺在床上,雙眼看著天花板。林澤換好被單被子後打起精神,說:「我給你買套新衣服,過年了,叔叔給你買衣服穿。」

謝晨風有點好笑,林澤和謝晨風並排躺在床上,摸出手機上淘寶,看衣服的圖片,說:「你喜歡西裝嗎?我看你幾乎不怎麼穿西服,買套亞麻西服給你穿吧。」

謝晨風枕在他的手臂上,側頭端詳,說:「這件不錯。」

「沒有加大的……」林澤按來按去,找了半天,找到一件韓版的棕色西裝,又開始找休閒褲,一邊看謝晨風,想像他穿這套衣服的模樣。但就在那一轉頭間,他發現謝晨風的情況比昨天更差了。他的眼眶深深凹陷下去,嘴唇沒有半點血色,頭髮掉得稀稀拉拉的。

「唔……」林澤說:「這件應該好看。」

謝晨風說:「有情侶的嗎?你也買一件。」

林澤笑道:「沒有男男情侶的,只有男女的。買這件吧,款式差不多。」

他買了兩套衣服,付完款,說:「我去買點零食吃,今天大年初一,邊吃邊看電視。」

謝晨風笑著說:「去吧,買點巧克力吃。」

林澤出醫院在後門的台階坐下,掏出煙深深吸了一口,眼眶通紅,使勁用手揉扯自己的頭髮,一股痛苦壓抑在他的心裡,他想怒吼,卻又喊不出來,就那麼呆呆地坐著,看對面病房樓上,謝晨風住的房間窗外的風車。

他抽完煙去買零食,回來時順便買花,花店裡的小妹很溫柔,看見林澤在選紅玫瑰,就問他說:「買給你愛人嗎?」

「對。」林澤的心情平復了,朝她笑道:「多買可以便宜點嗎?」

女孩道:「嗯……看你買多少吧。今年花市價也不便宜呢……」

林澤選了兩打三十枝的紅玫瑰,用報紙包著,挾在腋下回去。進病房的時候,看見謝晨風躺在床上抽出。

「怎麼了?」林澤嚇了一跳,忙過去抱他,說:「不舒服嗎?」

謝晨風滿臉都是眼淚,林澤讓他坐起來,兩人抱著,謝晨風道:「阿澤,我不想死……我還沒怎麼和你在一起過……」

林澤閉著眼,伏在謝晨風肩頭,謝晨風的情緒有點失控,他劇烈地咳了起來,要推開林澤,林澤卻緊緊摟著他,在他耳邊說:「我們現在就在一起的。」

謝晨風的肺像個風箱,呼吸時都是哮喘般的悶響,猶如瀕死野獸的嘶吼,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的靈魂中逐磚片瓦地倒塌下來,林澤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無論說什麼都沒有用,他想了想,說:「我們晚上去看電影吧?」

謝晨風點了點頭,說:「好。」

謝晨風安靜下來,林澤讓他躺好,情況穩定了,林澤又出去朝護士道:「借幾個花瓶,礦泉水瓶也行。」

護士拿來幾個半截的礦泉水瓶,林澤去接了水,把玫瑰拆開插好,插了五瓶,病房裡一有花,在陽光的照耀下登時充滿了明亮的感覺,香氣聞著很舒服。謝晨風深深呼吸,心情又好起來了。

林澤躺在謝晨風身邊,滿意地掃視他的傑作,拆開零食來吃,餵給謝晨風一塊。謝晨風忽然道:「我還能活多久?醫生說了麼?」

林澤一怔,繼而道:「我沒問,不知道。」

謝晨風點了點頭,沒再提這事,林澤說:「你困了就睡會,今天醒得太早了。」

謝晨風疲憊地點頭,躺平,林澤心思不在電視上,片刻後給他剪手指甲和腳指甲。午飯前醫生來巡視,林澤送他出去,說:「我晚上可以帶謝磊出去看場電影嗎?」

醫生一聽就變了臉色,說:「不行!搞笑乜,外面這麼冷,感冒了不是玩的。」

林澤蹙眉道:「等等……」

林澤想說謝晨風已經沒幾天了,何必一直關在病房裡呢?讓他高高興興的不好嗎,但他看著醫生,知道醫生也是好意,而且這是他的職責所在,遂改口道:「我用輪椅推著他出去,裹好毛毯,九點之前一定回來,絕對不讓他感冒。」

「不行不行。」醫生怒道:「簡直是胡鬧!要看什麼,在病房裡不能看嗎?你出去租個影碟機給他不行?」

林澤追著他說:「我們只是想在附近走走,或者不去看電影,輪椅推他出去逛逛,可以嗎?」

醫生一直說不行,最後回身道:「你們這個群體已經得到很多寬容了,不要這樣,我們的工作也很難做,因為外面群眾都對這個病不瞭解。你跟他們解釋只是在公共場合看場電影不會傳染,是沒有用的。一旦被媒體捅出去,說八院放艾滋病病症期的患者去看電影,這個責任誰來承擔?」

林澤追到辦公室前,吃了個閉門羹,只得鬱悶地回病房裡,給謝晨風喂午飯。

謝晨風精神很委頓,勉強吃了點,林澤道:「不舒服嗎?喝點湯。」

謝晨風道:「肚子有點疼。」

林澤抱著他上輪椅去洗手間,但謝晨風已瀉在褲子上了,林澤說:「待會去給你買個尿布。」

謝晨風正在尷尬的時候,被林澤這麼一說登時哭笑不得,他的神色有點黯然,林澤又道:「如果我們過一輩子,等到我老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時候,你也會這麼照顧我的。」

謝晨風笑了笑,說:「對。」

林澤忙出忙進,給謝晨風洗褲子,心裡想著晚上的事,謝晨風自己躺著翻林澤的手機看,對著鏡頭拍了張照,照片上是憔悴的自己和病房裡站在洗手池旁,給他洗褲子的林澤。

林澤一邊洗,嘴角一邊帶著笑,另一側則是插在窗外轉啊轉的風車。

「阿澤,你在想什麼?」謝晨風忽然問。

林澤轉頭看他,謝晨風的臉色更蒼白了,臉頰凹下去就像個骷髏,他朝林澤笑了笑,林澤擰乾褲子,說:「不看電影了吧,但是可以逛超市,去逛超市怎麼樣?」

謝晨風道:「可以出去嗎?」

林澤道:「偷偷出去,用輪椅推你,你得多穿點別著涼了,不然我會被醫生罵死……」

「當當——!」病房的門被推開,林澤和謝晨風都被嚇了一跳,鄭傑拿著花進來,說:「新年好!」

林澤剎那間心裡百味雜陳,既想哭又想笑,上前與鄭傑擁抱,分開後又踹了他一腳,笑著呵斥道:「你跑這裡來做什麼!」

鄭傑陽光燦爛地說:「來看看小磊子撒——哇你們家裡還多舒服的喲,花瓶花瓶。」

謝晨風艱難地以手撐著坐起來,笑道:「酒店訂了嗎?什麼時候到的?」

鄭傑側過身,讓出背後的司徒燁,說:「還有哦。」

司徒燁朝謝晨風笑道:「你好,我來看看你。」

謝晨風點了點頭,林澤又去討了個花瓶,整個病房裡堆滿了花,司徒燁不怎麼說話,鄭傑卻饒有趣味有一句沒一句地逗謝晨風,兩人各自坐下,原來鄭傑昨天接完林澤的電話心裡還是有點擔心,剛好司徒燁打電話來,問他用不用車,打算載他和他相親對像出去玩。鄭傑便腦子發熱,和司徒燁兩人把車停在機場去買候補票,又運氣好等到票,就一起過來了。

林澤道:「你相親怎麼樣了?」

鄭傑道:「黃了,人家要高帥富,老子球錢沒得,死湊鬧熱。」

正說話時又有人來了,陳凱帶著幾個謝晨風的朋友過來看他,病房內一下就熱鬧了起來,人手一瓶烏龍茶,吃零食聊天。陳凱問起鄭傑,鄭傑一向勇於自爆並接受嘲笑,說了些自己的倒霉事,到最後數人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鄭傑才說打住打住,有東西吃麼,要餓死了。

林澤道:「附近有好吃的嗎。」

陳凱道:「我帶你倆出去吃。」

司徒燁點了點頭,收拾椅子,說:「阿澤,我們先去找酒店住下,晚上再過來。」

謝晨風說:「你們在廣州玩玩吧,凱哥你帶他們去玩。不用特意來陪我。阿澤你也去。」

林澤知道謝晨風心裡肯定不希望自己去,遂道:「太冷了,不想出去,待會再電話聯繫吧。」

於是鄭傑和司徒燁出去找酒店住並吃午飯,已經是下午三點了,人一走,病房裡又恢復了空空蕩蕩的模樣。謝晨風的心情好了不少,林澤依舊躺在他身邊伸手摟著他,一手玩手機。

謝晨風說:「有鄭傑這樣一個朋友很好,可惜是直男,你以前沒想過掰彎他?」

林澤說:「掰彎他幹嘛?朋友再好,也是無法取代愛人的。掰彎了也不是戀愛的那種感覺。」

謝晨風又說:「司徒燁是不是喜歡你?」

林澤看了謝晨風一眼,說:「喜歡我未必,有點吃你的醋倒是真的。」

謝晨風笑了起來,林澤說:「他和我關係是比較密切,不過他喜歡那種清秀型的小零。前幾天還找了個。」

謝晨風說:「過夜了沒有?讓他沒事別隨便和人上床,別搞得像我這樣。」

林澤嗯了聲,說:「我提醒過他了,他有點喜歡柏拉圖戀愛,到現在還沒聽過他和誰上床,都是交往一段時間,在對方愛他愛得要死要活想和他上床的時候,他就馬上跑了。」

謝晨風哭笑不得道:「還有這樣的人?」

林澤摸了摸謝晨風的臉,他憔悴得不成人型,但林澤還是愛他,他俯身吻他的額頭,感覺到他體溫有點燙,下午或許是因為朋友來探望而特別激動的關係,還一直出汗。

「熱嗎?」林澤說,又把他扶起,把手伸進謝晨風病服裡摸他瘦骨嶙峋的背脊,全是汗,林澤拿毛巾給他揩乾淨,謝晨風把身體壓在林澤身前,已無力支撐自己的體重了,待得林澤讓他躺好,謝晨風才出了口長氣。

林澤去找護士來量體溫,謝晨風發燒了。

「今天不能出去。」林澤說:「明天燒退了去吧。」

謝晨風點了點頭,林澤又道:「困了就睡會,我在你身邊。」

他坐著,趴在謝晨風的病床前,玩他修長的手指頭,謝晨風疲憊地閉上雙眼,林澤又吻了吻他的手指,兩人的手始終牽著。當天下午,謝晨風一直發著燒,喘氣的聲音沉重而渾濁,時睡時醒,醒來的時候只是叫林澤的名字,看到他,便閉上眼繼續睡。

晚上六點時鄭傑和司徒燁又來了一次,酒店訂好了,司徒燁看著謝晨風的模樣,想說點什麼卻又忍住了。

病房裡謝晨風又醒了,說:「阿澤,你陪他們去吃飯,我再睡會兒。」

林澤應了,卻沒有去,只是在醫院門口抽了根煙,朝兩人說了情況便回去陪謝晨風。當天夜裡謝晨風一直咳嗽,高燒不退,林澤知道他的人生已經走到了盡頭,要準備後事了。

翌日下午,醫生檢查完後在走廊裡告訴林澤,說:「他的器官正在衰竭,並發腸炎。可能會持續腹瀉,你要辛苦一段時間。」

林澤終於問道:「他還能活多久。」

醫生說:「不清楚,情況好的話,能堅持六到七天。」

林澤進病房時,看見謝晨風醒著,他略側過頭,呆呆地看著林澤,那一刻兩人都沒有說話,林澤靜了幾秒,上前去吻他。他抱著謝晨風的頭,在他的唇上輕吻,謝晨風的手發著抖,伸到枕頭下,林澤問道:「要拿什麼?我來。」

謝晨風牽著林澤的手伸進枕頭裡,摸出一個方形的盒子,林澤看到它的一剎那,想起了半年前的那天,在重慶謝晨風租的房子裡,抽屜中看到的戒指盒。裡面是兩枚925銀的戒指,一枚上刻的名字已經被銼平了,成為一枚光禿禿的指環,而另一枚仍然刻著「林澤」。

謝晨風把戒指盒放在林澤手裡,什麼也沒說。

那天晚上謝晨風就陷入昏迷,林澤看著輸液瓶,數一滴一滴落下的液體,數得睡著,又醒來,半夜睡了一會醒來,摸謝晨風的額頭看他還燒不燒。

又過一天,年初二鄭傑和司徒燁過來看他,還給林澤帶了飯,給謝晨風帶了他能吃的零食,但謝晨風始終昏迷著,林澤便讓他們去白雲山玩。

年初三,報社打電話來催上班,林澤請了假,對方還缺攝影記者,司徒燁只得先飛回去幫忙。陳凱早上過來看謝晨風情況,示意林澤出來說話,在走廊裡道:「阿澤。」

「要準備辦後事了嗎。」林澤小聲問道。

陳凱道:「現在先不用,看看病情會不會好轉,不行的話你找醫院,他們會給你介紹,是這樣的,我知道我現在應該陪著你們,但是另外一個疾控中心今天給我打了電話,說有個小孩子確診了,想不開……」

林澤馬上道:「你去,沒關係的。」

陳凱有點為難,說:「磊子他……唉。」

林澤笑道:「有我陪著他,他已經很滿足了,真的,你去吧,小孩多大,是同志嗎?」

陳凱點了點頭,林澤說:「有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我發小也在這裡陪我。」

陳凱又囑咐了幾句,走了。

鄭傑自己到天河體育場的書城買了幾本書回來,在病房裡看書,他不太會護理,只能在林澤睡覺的時候幫著看看輸液瓶,或者看謝晨風有沒有醒。

年初四,林澤出去買東西的時候,謝晨風醒了一次。

林澤回來,在走廊裡問:「他說了什麼?」

鄭傑說:「沒說啥子,就說他對不起你,怕他死了以後你忘不掉他,被他拖累一輩子……你剛才去哪?」

林澤給他看殯儀館的卡片,說:「買了點東西,順便打電話聯繫喪葬事宜,醫院給介紹的。」

鄭傑道:「我明天要走了,阿澤,那邊總店要發飆的樣子,再不回去怕被炒魷魚。」

林澤說:「你回去吧,沒事的,我能應付得過來。」

鄭傑當天回了重慶,剩下林澤一個人留在病房裡,年初五,阿空來了,在病房裡坐了沒多久,謝晨風仍睡著,阿空和林澤簡單聊了幾句就走了,林澤知道他不敢多看,甚至能感覺到他言談中流露出來的難受和對死亡的恐懼,因為他終有一天,也會變成像謝晨風這樣。

其實誰不是呢?區別只在於是早一步還是晚一步,每當林澤看著輸液瓶的點滴落下時,就忍不住會想,以後當自己老了也將迎來這麼一天,只是不知道到了那時,坐在病床旁送他走完這最後一段路的又是誰。

活著是個或漫長,或簡短,或快樂,或心酸的旅途,但不管經歷了什麼,有什麼願望未競,最終都總要死的,謝晨風也只是先走一步而已。

年初六,謝晨風一直沒有醒來,淘寶的快遞到了,林澤簽了字拆開包裹,對著謝晨風比劃,確實很好看,但謝晨風已經瘦得不成人型了,沒法給他穿。林澤想出去一趟,卻怕他醒了找不到人,然而實在沒辦法,必須要抽身出去給他辦後事,他按著醫院介紹的幾家喪葬公司挨間打聽,他不懂廣東話,老闆還欺負他外地人,敲了他一筆,林澤看著喪葬單子,最後還是沒說什麼。

第二天是個沒有風的早晨,窗外風車安靜地停著,病床上的謝晨風的手指動了動,林澤正趴在病床前睡覺,倏然就驚醒了。

謝晨風的手勉力抬起來,林澤知道他要做什麼,遂牽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頭上,謝晨風的嘴唇動了動,林澤辨得出那唇形,是「我愛你」。

「我也愛你。」林澤說。

年初七,女媧造人之日,早上九點一刻,謝晨風死了。

謝晨風冰冷的軀體躺在病床上,醫生檢查完,林澤牽過被單,蒙上謝晨風的頭,被單下露出瘦得剩下骨頭的兩隻腳,林澤躬身把屍體推進太平間裡,說:「下輩子見,兒。」

護士拿來單子讓家屬簽字,林澤又穿過走廊去辦各種手續。下午一點,殯儀館來取屍體,化妝,聯繫不上謝晨風的任何家人,林澤把他的屍體送到殯儀館,說告別儀式簡單點,叫幾個朋友來看看就行,他打電話給陳凱,陳凱也回不來,但有幾個謝晨風生前的朋友來了,大家看著喪葬師給謝晨風化妝,給他穿上新衣服。下午四點送進火葬場,買骨灰盒,林澤自己在外面拿號等骨灰。

拿到骨灰之後林澤又去謝晨風的家,收拾他的遺物,發現了他放在信封裡的遺囑。

那只能稱之為一封潦草的,沒有法律效力的信,謝晨風生前財物不多,但都是留給林澤的。這封信是在他開始發燒,做完CD4檢測後知道沒多久可活時就寫下來了,本打算不驚動林澤,等自己在廣州死後,才把這幾個月裡的一點結餘給林澤——也包括那兩枚戒指。

但最後他不知道為什麼改變了主意,又把戒指帶到醫院裡,放在枕頭下。

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仍然相信林澤會來見他最後一面。

裡面還提到骨灰盒可以暫時放在廣州,以後由林澤全權處理。裡面還有一句話:

「阿澤,我想活下去,靠我自己的努力,十年後拿我賺到的所有錢給你買車買房,讓你過好生活。但現在看來可能不行了,這裡有一點錢,不多,買不起什麼,但也是我的所有,請你不要嫌棄。」

林澤看完遺囑後給陳凱打了個電話,床單被套等雜物細軟,包括手機都留在這裡了,給以後來借住的艾滋病患者用。又把謝晨風的房租,水電費等結清,想了想,最後從謝晨風的錢裡拿出一千,自己又掏了一千,買了個兩千塊錢的電視送給陳凱,放在他家客廳裡,作為對他的答謝。以後有人過來住的時候,大家也可以看看電視。

陳凱還在外地,電話裡讓林澤多住幾天,等他回來大家吃個飯,送他去機場。

林澤戴著耳機,一邊打掃一邊和陳凱聊電話,說:「單位催著我回去呢,你來重慶的時候,大家再見面聊吧,以後我可能也出來做公益,到時候又見面了。」

陳凱笑道:「那好,期待再見面的一天。磊子的骨灰盒放哪裡?我送回他家嗎?」

林澤說:「我可以帶回重慶嗎?我看到遺囑了,他說讓我全權處理,他家裡也沒有人了,我暫時寄存在重慶,這樣清明也方便見面。以後有機會去貴州再帶過去,或者過幾年特地過去一次,你覺得可以麼?」

「行,行。」陳凱道:「辛苦你了。」

當天深夜,林澤在機場坐了一晚上,第二天買到機票,抱著骨灰盒飛回重慶,繼續他的生活。

我說:「你沒有在廣州再住幾天嗎,其實可以和其他的人聊聊,會舒服很多。」

「我不難受,早就有準備了,所以當時甚至沒有哭。」林澤喝了口咖啡,說:「我在廣州辦手續,準備後事,一路走下來心裡都很平靜。直到回重慶以後,春天在洋河體育場外……」

那天林澤把李同光要的報紙內容寫完,給他發到郵箱裡去,下班後整理手機裡的照片,發現了一直沒看到的謝晨風的自拍,照片上的他臉色蒼白,臉頰瘦削,臉上帶著快樂的笑容,林澤站在他背後,側著身洗褲子。轉頭時正笑著要朝他說什麼。

林澤看到這張照片就想起和謝晨風在一起的這些時間裡,居然沒有一張合照,唯一的合照還是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點。

他下了輕軌,慢慢走回家去,那天春雨紛飛,把整個山城都籠罩在霧靄沉沉的灰藍色天幕下,洋河體育場裡正在清理草坪,萬物復生,新芽破土的季節即將來到。

林澤站在體育場外,手指揪著鐵絲網朝裡看,體育場裡一個環衛工人在打掃器械屋,從小屋後面掃出謝晨風藏在那裡的漏氣了的足球,和一雙被老鼠咬得破破爛爛的手套。

林澤馬上道:「能給我嗎?我買。」

環衛工人沒要他的錢,笑著說:「不曉得是哪個學生藏的喲。」說畢把球和手套從鐵絲網上扔過來,林澤抱著足球,看著面前的體育場,鐵絲網把天空割裂成支離破碎的小塊。

他想起去年的夏末,那個暴雨滂沱的夜晚以及場上的燈光與飛揚的雨水。

謝晨風躬身守門,戴著門將手套,朝他現出英俊的笑容,繼而微微側過身,用腳後跟輕輕一碰,讓林澤射的球滾進他守著的球門。

林澤終於把頭抵在圍欄上,大聲地哭了起來。

「那是一種……我很難描述的感覺。」林澤說:「你看過白先勇的書嗎,寫他和他愛人王國祥,王國祥死了很久以後,白先勇坐在他們當年一起佈置的花園裡,透過兩棵樹,看著缺口……」

我說:「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雲,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林澤點頭道:「是的,就是它了,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不過我還聽過另一句話。」我分了最後兩根煙,把盒子捏扁,說:「上蒼賜予你愛,不是為了最後從你的靈魂裡帶走它。」

那一刻林澤似乎有點動容,問:「誰說的?」

「我說的。」我給他點煙,誠懇道。

林澤:「……」

咖啡喝完,北城天街華燈初上,我們起身回家,到處都是人來人往,燈光璀璨,林澤到樓下朝我揮手告別:「拜拜,空了再出來玩。」

——前調·晨風飛揚·完——

《北城天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