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1

高三來了,痛苦的晚自習又開始了。高中單獨分出一個新教學樓,門口掛著「距高考還有XXX天XX小時XX分XX秒」的液晶顯示牌。

整個高三重新分班洗牌,物理與政治是最多人學的,各一個重點班一個普通班,遙遠與譚睿康都分到了重點班,依舊一個坐前排一個坐教室最後,每天晚自習到十點才放學回家。

一開始所有人都衝勁十足,然而不到一周後便全部疲了,用級組長的話來說這是一場長期抗戰。遙遠在第一周就消耗掉了所有鬥志,哭笑不得地看著高考倒計時牌。

這是高考擴招後的第三年,從1999年開始,高考不再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然而全民大學生的觀念還未曾深入人心,只知道上大學比以前容易了些。至於以前上大學有多難,遙遠完全沒有概念,只知道趙國剛非常緊張他和譚睿康的工作。

三中的學生分成兩類,一類是讀書讀得渾身發熱,一到午後三四點便臉上通紅,心情煩躁的學生;另一類則是對酒當歌,醉生夢死,打籃球泡網吧,該吃吃該睡睡的學生。

後者全部找好了出路——出國留學。

只要花個六七十萬,便能出去讀預科班,歸國後還能鍍上一層海歸的金,遙遠英語雖好,卻也半點不想出國,一不想去適應新環境,二覺得高考拚一拚只要短痛一年,獨自出國去就要孤苦伶仃地長痛四年。

至於譚睿康,他肯定會讀國內的大學,區別只在於上什麼學校而已。

譚睿康和遙遠不再分開吃飯,他們從初三開始,直到高三的這一年,終於每天一起吃飯,一起打球,真正地把兩人的學生生涯並成一個圈了。

「我挺喜歡吃這個。」餐廳裡,遙遠心情期待地拌面前那份窩蛋牛肉快餐飯:「食堂的菜太難吃了。」

「中意你就食多D。」譚睿康用蹩腳的廣東話說,又翻了翻手裡的一本卡耐基的書《人性的弱點》。

遙遠被他逗得噴飯,高三開學後的第一次測試成績出來了,根據這次的測試,所有人定下了目標,譚睿康桌前貼著的小紙條是「清華」而遙遠桌前貼的小紙條是「北大」。

難度相當大,遙遠覺得譚睿康可能會考上,自己則不可能考上。

他有時想起這事就挺悲哀的,兩人的差距在不知不覺間越拉越大了。但譚睿康一如既往地給他講題,督促他讀書,從未有半點鬆懈。

「小遠,你不高興?」譚睿康從卡耐基的書裡抬起頭。

遙遠搖了搖頭,說:「我可能考不上北大了。」

譚睿康先是一怔,繼而笑了起來,樂了一會,遙遠蹙眉道:「很好笑麼?!」

譚睿康忙擺手,說:「吃吧。」

遙遠眉毛擰成一個結,黑著臉把飯吃完。譚睿康摸出煙給他點了一根,說:「要不咱們去廣州讀書吧,去廣州也一樣的。」

遙遠道:「開什麼玩笑。」

譚睿康說:「我也覺得我考不上清華呢,太難了,每年全市才兩三個人,全省也就幾十個,黑馬又多,就算考進分數線了,也不能選個自己喜歡的專業。」

譚睿康雖然唸書很刻苦,但學習這玩意永遠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成為優秀學生固然是靠實力,但當狀元則確實不可避免地需要運氣與天賦。

遙遠對自己的認識還是很清醒的,有些事情無論怎麼努力都不可能達到。

「先讀完這個學期再說吧。」遙遠說:「看看一模成績怎麼樣,老師來了!快把煙扔掉!」

譚睿康與遙遠迅速把煙扔到桌子下踩滅,級組長和另外一個老師出來吃飯,剛好進了這家餐廳。

兩人吃過飯回去上晚自習,入夜時教室裡只有幾個人,遙遠道:「怎麼了?今天不上晚自習麼?」

「都去食堂看新聞了!」一個男生道:「美國雙子大樓被飛機撞了啊!你們不知道?」

譚睿康道:「怎麼回事?」

好幾個男生在那裡繪聲繪色地描述:「就這麼撞過去,大樓嘩一下全垮了下來——」

遙遠像在聽天方夜譚,兩人跟著跑去食堂,只見食堂裡擠滿了人,全在興奮地大叫,電視上重複播著鳳凰台的新聞,美國時間9月11日上午8點40,塔利班武裝政權劫持客機撞向美國雙子大樓。

災難片一般的場景,所有人嘖嘖稱讚,不少人大聲道:「撞得好!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遙遠心想還好沒選政治,萬幸萬幸,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比起他從小到大經歷的大事還多。

「都去上晚自習!」級組長過來了,訓斥道:「回去!馬上就要高考了!」

學生們紛紛回教室,整個晚自習期間還在興奮地嗡嗡聲,遙遠回家時趙國剛在看電視上白宮發言人的講話。

「這個估計也要成為你們綜合科的考點了。」趙國剛說:「準備點資料去看看。」

「哦——」遙遠無精打采地回房間去,每天回家已經沒時間學習了,洗洗準備睡覺。

他在洗澡的時候聽見趙國剛問譚睿康開學情況怎麼樣,譚睿康不知答了些什麼,洗完出來時趙國剛又道:「寶寶。」

「幹嘛。」遙遠道:「我已經高三了,別這麼叫我。」

趙國剛莞爾道:「你就算八十歲也是寶寶。」

譚睿康笑著去洗澡,遙遠坐在桌前熱牛奶喝,趙國剛說:「考不上北大沒關係,你哥也覺得目標定得太高了,大學在本省讀,以後考清華北大的研究生也一樣的。」

「好吧。」遙遠敷衍地說。

趙國剛過來摸了摸遙遠的頭,說:「與其去擠十大名校的冷門專業,不如選一個熱門專業。你們這一代是最不容易的一代,估計等你們畢業以後,大學生就不值錢了。所以專業技能才最重要。」

「讀完大學,再讀個碩士,讀完碩士後出國深造。」趙國剛說:「這才是最符合你們的發展路子。你哥英語不行,以後還得督促他多用點功。」

遙遠不明白趙國剛說的什麼,開什麼玩笑?!這麼讀下去要讀到什麼時候?豈不是一輩子都在唸書了?遙遠實在不想再讀下去了,學生生涯不知道哪天才是個頭。

高三的生涯瘋狂而沉悶,核電子躍遷層級,平面解析幾何,三個代表……連籃球場都沒人去了,全在教室裡瘋狂地學,時而覺得信心滿滿能考個好學校,時而又覺得前途一片黯淡,一張小測卷足夠讓人哭得想去跳樓,也足夠讓人笑一晚上。

遙遠的新同桌有點神經質,總喜歡把吃完的塑料瓶全塞在課桌裡,一上課就喃喃念著什麼,搞得遙遠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兩人大吵一架,遙遠幾乎想去政治班叫張震帶著一群朋友來揍他。

最後遙遠滿肚子火地把桌子拉開,搬到牆邊去坐了。

夜。

遙遠對著一杯牛奶,只覺得犯噁心,悲慘地大叫道:「我還是出國算了!」

譚睿康笑了起來,說:「出國有什麼好,還是要回來的,姑丈又不會和你一起出國。」

遙遠一想也是,簡直是快絕望了。

兩人都□□上身,肩膀上搭著毛巾,頭髮濕漉漉的,坐在餐桌前聊天,排遣一天以來的壓力。

要是沒有譚睿康,遙遠自己一個人肯定撐不下去的,回顧這些年裡,如果失去了他,自己還不知道要墮落到哪去,估計從高一開始成績就越來越差,最後和張震他們去念普通班,等趙國剛送他出國。

「哎。」遙遠疲憊地說。

電話響了,遙遠去接電話,那邊是齊輝宇的聲音。

「牛奶仔。」齊輝宇笑道:「生日快樂。」

「啊!」遙遠這才想起又忘了自己的生日。

三年前齊輝宇送他的swatch還戴著,遙遠說:「謝謝。」

齊輝宇道:「我要去香港讀書了。」

遙遠道:「去香港?」

齊輝宇說:「我媽從教育局那邊托人弄了個名額,讓我去參加港大在內地的入學考試,我通過了。」

遙遠笑道:「那很好啊,恭喜你,不用高考了吧?」

齊輝宇說:「要,還得參加高考。只要能過分數線,我就去那邊讀書。」

遙遠問:「學費和生活費很貴吧。」

齊輝宇說:「免費的,大學出學費,還有獎學金補助。」

遙遠嗯了聲,忽然覺得有點惆悵,他們彷彿從中考結束的那個暴雨傾盆的下午開始,便朝著各自的人生岔路越做越遠了。

電話那邊有人喊齊輝宇的名字,讓他關燈別說話,老師來查房了,大家要睡覺。

遙遠想了很久,不知道怎麼說,最後道:「雞雞,加油,我為你高興。」

齊輝宇的聲音彷彿一瞬間陽光了起來,他的話聲壓得很低,說:「謝謝,牛奶仔,我不敢給這裡的朋友說,怕刺激到他們……但我實在憋不住,想來想去只能找你說了。牛奶仔,以後你也到香港來工作,咱們一起去玩,或者等去上大學了,我幫你問問研究生怎麼考。」

遙遠的心情也一剎那陽光了起來,他說:「會的,到時候我去香港看你。」

齊輝宇那邊掛了電話,譚睿康進了房間,遙遠便趴在餐桌前看牛奶,心裡既酸澀又高興,酸澀的是這種事怎麼輪不到自己,開心的是齊輝宇最後的那句話——他在一中似乎也沒有真正的朋友。

趙國剛回來了,見兒子又有點傷春悲秋,無病呻吟的模樣,問:「怎麼了?」

「雞雞要去上港大了。」遙遠說:「為什麼我沒有考試的名額,我英語這麼好,你不是有朋友在教育局的嗎?」

趙國剛先是一怔,遙遠說:「很好的機會哦。」

趙國剛坐了一會,說:「我去問問。」

遙遠無精打采道:「算了,已經考完了。」

趙國剛開始給他的朋友打電話,遙遠在旁邊聽著,才知道趙國剛在教育局的朋友已經調到別的市去當宣傳部長了。

趙國剛很是無奈,聊了一會掛電話後說:「這次是爸爸沒注意,原來在教育局的那個叔叔調走了,對不起,寶寶,錯過這個機會真的很可惜,你的朋友去參加考試,之前怎麼也沒告訴你一聲?」

遙遠剎那就靜了。

趙國剛一見遙遠臉色便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安慰道:「香港已經要開放自由行了,接下來幾年裡的教育,經濟都會逐漸與內地接軌,中國內地的大學也不比香港差多少。現在只是一國兩制,香港完全與內地融合,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而已。」

遙遠嗯了聲,趙國剛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我可以靠自己的。」遙遠說:「沒關係,就是隨口說說。」

趙國剛點頭進了房間,遙遠對著牛奶發呆,他已經有點麻木了。

譚睿康快步跑出來,打開他的英語復讀機,把一邊耳機塞進遙遠的耳朵裡,另一邊塞進自己耳朵裡,一手拿著手機按在自己耳朵邊,攬著遙遠的肩膀,打開錄音鍵。

遙遠:「?」

磁帶緩緩轉動,譚睿康笑著擰收音機頻道按鈕,裡面沙沙的響,聲音清晰了起來。

「請問接下來的這位聽眾有什麼要說的呢……」電台裡女主持人的聲音問。

收音機裡與耳畔,譚睿康的聲音同時響起,他慢慢地用廣東話說:「窩想點一首歌,比我細佬小遠,今日系佢既生辰,祝佢生辰快樂,高考number one……」

遙遠:「!!!」

遙遠聽到譚睿康既在耳邊,又在錄音機裡說他那蹩腳的廣東話笑得登時收不住,趴在桌上直抽,譚睿康面紅耳赤地「噓噓噓」示意他別笑,按穩他的耳機。

趙國剛聽到動靜出來,遙遠和譚睿康一起朝他作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別吵。

鋼琴前奏震撼登場,陳奕迅的歌聲響起。

「我唱得不夠動仰……內別造眉……窩——願意和你,約定至『誰』——」

譚睿康搭著遙遠的肩膀,跟著陳奕迅輕輕地哼唱,遙遠笑得陽光燦爛,心裡滿滿的都是甜蜜味道。

「比渴望地老天荒更簡單,未算擁有,誰人又相信……一世一生這膚淺對白……來吧送給你,讓幾百萬人流淚的歌……」

音樂過門時,音量漸小下去,女主持溫柔的聲線用普通話說:「這是譚先生送給他弟弟小遠的一首歌,祝他十八歲的每天快樂,高考加油拿第一,不知道這位叫小遠的聽眾有沒有在收音機前面,啊,我想他應該已經聽到了,你開心嗎?姐姐祝你生日快樂,十八歲是最美的年華。」

陳奕迅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我唱出心裡話時眼淚會流……要是怕難過,抱住我手……」

「……浸在愛河……而你那呵欠絕得不能絕……絕到溶掉窩。」譚睿康認真地唱完尾聲,兩人靜靜地坐著,都沒有說話。

「生日快樂,小遠。」譚睿康小心翼翼地關上錄音鍵,抽出磁帶給他。

遙遠把這份十八歲的生日禮物小心地收好,這是他得到的第四份了。

《王子病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