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歐泊有時候覺得自己彷彿成了另一個人, 他甚至懷疑自己被別人的靈魂佔據了, 許多念頭在他的內記憶世界與外記憶世界裡劇烈衝突, 揮之不去。

他也越來越開始覺得曾經的雷蒙與科洛林是同一個人, 他們身上有著相同的氣質與思考方法,與科洛林為敵, 就像在設計一個方案, 想方設法殺死雷蒙。

翌日清晨他從山崖上走出來, 面前的森林又是另一個世界, 不復夜裡陰森的景象, 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投進來,遠處一面巨大的湖泊在陽光下閃爍著粼光,就像鑲嵌在大地上的一塊藍寶石。

「老師!你不出去走走嗎?」歐泊問道。

科洛林沒有回答,歐泊就沿著小路進入森林,撿到森林旁小木屋裡的生銹鋸子背上,充當大劍使用,一路深入。他期待就像從前離開科洛林的時候,雷克特會在這個時候聯繫他,解決這一切, 但一直得不到雷克特的心靈感應。

沒走多遠,來到湖泊邊上,發現這面湖很大, 佔地足有上千平方公里, 一眼望不到盡頭, 就像一個茫茫的大海。湖面上翻滾的粼光赫然是水裡的魚群。

一隻巨大的生物發出震撼的吼聲衝出湖面, 再一頭紮回湖水中,歐泊被嚇了一跳,對大自然的千萬奧秘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遠古生物衝出時水浪蕩漾,把湖中的魚沖了不少上岸,無數閃著光的魚在泥濘中拍打,歐泊揀了些魚打算回去吃,又把剩餘的逐只踢回湖裡去,忽然感覺到了什麼,轉頭四顧時,發現森林裡有不少生物正在注視著他。

包括湖中抬頭出水的長頸遠古獸,幾隻從樹上垂下身體,看著他的巨蟒。

歐泊退了一步,這裡的危險生物紛紛潛入森林。

他提著魚,揀了些柴火回來,把大廳的壁爐生得更旺盛了些,科洛林已不再在廳內了,而是上了二樓的書房看書。

歐泊推門進去,科洛林從灑滿陽光的窗邊抬起頭,側臉英俊得令人屏息。

「我抓了點魚。」歐泊說:「能怎麼吃?」

「我看看。」科洛林示意他過來,看了那些魚,說:「長得越漂亮的生物就越容易帶毒,刺,鰭,尾,這些地方可以判斷它們的肉有沒有毒素。」

歐泊笑道:「我看到有一隻很大的東西在吃它們,應該有點營養。」

科洛林唔了聲,說:「那是湖泊恐龍,一種古地球化石生物,後山有泉水,用造食機提煉點鈉鹽,可以做個魚湯喝。」

歐泊把書房裡的火生了起來,一室溫暖,科洛林又說:「森林裡也有野菜和食用菌,摘點回來給我辨認。」

歐泊點了點頭,出去殺魚,把幾條魚折騰得破破爛爛,又帶了點蕨菜和小蘑菇回來,科洛林翻開一本書,示意他自己判斷這些能不能吃。接著歐泊去做飯,科洛林則一直呆在書房裡閱讀。

歐泊把吃的擺上方桌,科洛林指了指書架高處,歐泊把一個瓶子拿下來,裡面是幾千年前的酒。

歐泊眼中充滿驚訝之意,科洛林拿著酒瓶斟酒,莞爾道:「老房子裡偶爾也會有許多好東西,就像老男人身上會有令你欽佩的優點。」

兩人碰杯,歐泊想什麼科洛林都知道,連話也不用多說。

餐桌上點起了白色的蠟燭,光線昏暗卻十分溫馨,銀質燭台前只餘刀叉的輕輕碰撞聲。

「養好傷以後怎麼辦?」歐泊道。

科洛林說:「不知道,老師還沒想好。」

歐泊說:「我覺得咱們得盡快回到旋光之握上去,留在這裡太危險了。」

科洛林說:「不,現在迴旋光之握才是最危險的,隨時可能被雷克特抓住。只要我們還活著,他們就不敢輕舉妄動。」

科洛林舉杯,兩人再次碰杯,叮的一聲輕響,科洛林問:「我發現一件事,你似乎沒有想過,老師死了以後,你自己的後路問題。」

「啊?」歐泊略有點兒詫異,科洛林喝酒時雙眼注視著歐泊,彷彿要窺見他的內心。

其實他大可不必,只要讀取歐泊的思考,一切就已不言而喻。

歐泊確實沒想過這個問題,直到科洛林說了,他才開始細想,如果科洛林死了,他要怎麼辦?回去……斯芬克斯上繼續過日子?不,科洛林對他很好,歐泊刻意地醞釀出幾分悲傷與感激的心態,如果科洛林死在雷克特手裡,他或許會與雷克特繼續戰鬥,不死不休,直到兩人一起死在他的手下吧。

「你的念頭我很感激。」科洛林淡淡道:「但大可不必,如果我死了,我的信念障壁自然而然地會被解除,你可以打開我的王座,進入地下空間,繼承我留下來的事業與信念。」

歐泊微一震,說:「不,老師,我想我辦不到……」

科洛林:「雷克特只能殺死我,他無法動手去摧毀一個國家與政權,隕星帝國的存在已是這個宇宙中不爭的事實,它將沿著我設定出的路線變得更繁榮,更強大,如果你願意扶持它繼續成長最好,否則就算坐在王座上,什麼都不做,也是可以的。」

歐泊笑道:「老師,別這麼說,你不會死的。」

科洛林似乎也有點兒頭疼,說:「但我們現在幾乎毫無實力了,這些天裡我一直在思考不用饕來對付他們的辦法。」

兩人繼續吃晚餐,歐泊又道:「國內有更好的機甲麼?」

科洛林說:「有的,但要與龍鰩,星狐同時作戰,實力還是差得很多。」

歐泊:「又或許是用別的辦法。」

科洛林道:「只能設置一個局,在第三方勢力領土上開戰,借助陷阱來除掉他們,這是我的初衷,你有什麼想法,也可以提出來。」

科洛林說是這麼說,表面上卻完全不像大難臨頭的模樣,吃完晚飯後,歐泊說:「老師,我推著你出去散步吧?我覺得外面的空氣很清新。」

科洛林想了想,點了點頭。

歐泊給科洛林蓋上毯子,沿小路進入森林,黑暗的森林裡只有風穿過樹葉的沙沙聲響,有科洛林在身邊,歐泊不再擔心周圍會突然出現什麼奇怪的生物了。

他們抵達那無邊無際的大湖前,湖水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十三個月亮排成一列,橫亙過中天,猶如夜空中散發著溫暖光芒的珍珠,連珠般的月色倒影在湖水裡,景色壯觀而玄奇。

歐泊推著輪椅,在湖邊停下,讚歎道:「真漂亮啊。」

科洛林說:「看見星空與夜晚的時候,你都會想什麼,歐泊。」

歐泊低聲道:「老師,我覺得人實在是太渺小了,許多事情,其實對整個宇宙來說沒有多大的意義,其實就算人類滅亡了,宇宙還是這樣。幾萬年前沒有人,群星依舊這麼存在著,再過幾億年,星空和宇宙一定還在,但人類又不知道是怎麼樣了。」

科洛林沉默片刻,而後道:「人類族群作為一個整體也是有壽命的,就像宇宙間的許多奇異生物一樣,一個族群會誕生,會長大,也會死亡,現在人類就散發著腐朽的味道,即將走向生命的終點了。歐泊,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的過去不那麼孤單,不是在斯芬克斯上長大的孤兒,現在一切又會怎麼樣。」

歐泊搖了搖頭,俯在輪椅的椅背上,說:「老師,我覺得一直想著過去……沒有太多意義,因為我們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過去,卻能夠決定自己的……將來。」

科洛林反手摟著他,示意他到自己身前來,讓他坐在自己大腿上,抱著他的腰,兩人安靜地看著湖水。

良久後,科洛林開了口:

「如果我告訴你,我們都可以改變過去,你會想改變哪一個時候的過去?出生,成長,又或者是與我的相遇?」

「啊?」歐泊有點兒莫名其妙。

科洛林又道:「人類進入五維空間後就發現了,其實過去和未來一樣,都是不確定的,所以我們都有能力去決定自己的過去。」

歐泊道:「這怎麼可能?」

科洛林道:「很有意思是麼?諾蘭告訴我,在這個宇宙中,每個粒子都有無數個確定存在的歷史,這在古地球上,人類甚至沒有走向宇宙時,就已經有一位哲人說出過這個真理,他說:過去是不確定的,未來也是不確定的,唯一確定的,只有現在。諾蘭曾經在第五維空間裡和洛根詳細討論過這個問題。」

歐泊道:「洛根是誰?」

科洛林:「時間之輪號上的領航員,他再一次進入五維空間時,就是為了尋找一個改變歷史的方法。」

歐泊:「我不太明白……」

歐泊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一件事——這與科洛林的信念有關,他說不定想告訴歐泊什麼?

「是的。」科洛林說:「你或許無法理解接下來我要說的,但你需要認真聽。」

歐泊不敢打斷他,認真地聽科洛林的話,科洛林彷彿是因為喝了點兒酒,今天的話很多,他示意歐泊摟著自己的脖頸,以信念之力驅動輪椅,沿著湖岸緩緩前行。

「過去是微觀世界裡無數個事件的疊加。」科洛林說:「形成一個大趨勢,你可能會在這個時候跳下輪椅去,走在我的身旁,也可能會繼續抱著我,呆在老師的身上。」

歐泊道:「對。」

科洛林:「每一念頭,都會開啟一個平行宇宙,每一刻,都有無數個平行宇宙正在拋離我們現在的宇宙,形成樹狀的五維世界。在另一個宇宙裡,你或許正走在我的身邊,而在別的宇宙裡,你又或許在幾十米遠的地方揀樹枝,等著我過去。」

「又或者你在某一個平行宇宙中是雷克特的徒弟……」科洛林如是說。

歐泊心裡一驚,科洛林續道:「……與我不死不休地戰鬥。」

歐泊道:「我大概能明白一點了。」

科洛林直接讀到了歐泊的念頭,說:「這也和維度有關,維度是什麼?歐泊。如何完成低維度向高維度的轉化?回答我。」

歐泊躍下輪椅,與科洛林一同前行,答道:「要升維,就要讓低維的存在動起來,一維的線動起來以後會形成一個面……」

科洛林點頭說:「線動成面,面動成體,你可以認為有無數根線沿著某一個方向鋪開,於是形成一個面。這是二維。」

歐泊:「對對,就是這個意思。」

科洛林:「而當面動了起來之後,你可以認為是無數個平面聚集在一起,形成三維的立體世界,其中的每一個平面都是立體世界的切片。那麼我們現在身處的四維世界呢?」

歐泊說:「加上時間。」

科洛林道:「你也可以認為我們現在的世界,是由無數個三維世界組合而成的——昨天的世界,一個小時前的世界,幾分鐘前的世界,甚至零點幾秒前的世界……」

歐泊點了點頭,說:「對,無數個三維在時間的方向上形成了我們的四維世界。」

科洛林停下輪椅,說:「那麼同理,你可以推測出五維世界的形態。」

歐泊:「五維世界是……無數個像我們現在的宇宙組成的……嗎?」

科洛林道:「很聰明,無窮盡的四維空間構成了第五個維度。我們正在其中的一個宇宙裡。」

歐泊深深吸了口氣,說:「其他的宇宙是怎麼樣的?」

科洛林說:「這就是你父親,時間之輪的領航員所探索的課題。」

歐泊道:「我父親?時間之輪的領航員……就是我父親?」

科洛林莞爾道:「你不是個簡單的人,歐泊。不過我覺得這個身份對你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歐泊一瞬間想到了許多事,包括雷克特與自己的相遇,以及他的身世……雷克特是特地來找自己的麼?不應該才對,雷克特出現的時候已經被科洛林徹底打殘了。

「這也……」歐泊在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瞬間湧起極其詫異的想法,或許是外記憶世界中另一個人格對此產生的抗拒,又或許是恐怕科洛林對自己的異樣起了疑心。

下一刻,科洛林淡淡道:「是桑大師為我推薦的你,但他沒有告訴我他選擇你的原因。直到我發現了你父親是洛根,思考了很久,不知道桑是怎麼發現你的身份的,現在我大概知道一點了。」

歐泊:「可能是偶然吧,我也不太清楚。」

科洛林道:「不,世界上並沒有什麼偶然,每一個偶然的背後都有無數個必然,歐泊,你知道麼?現在人類所掌握的躍遷技術,並不是直接進入五維世界,而是在四維與五維的臨界處航行。」

「而時間之輪號則是完全進入了更高的維度,於是一切就有了解釋。」科洛林饒有趣味地說:「你母親的來處有跡可循,時間之輪像發射一枚炮彈般把她和你送了出來,這是一種加諸於目標身上的躍遷技術,母艦不躍遷,卻賦予子飛船一個初始躍遷軌跡。」

歐泊說:「我聽不太明白,老師。」

科洛林解釋道:「你的母親從時間之輪號降維躍出,衝破了五維世界與四維時空的障壁,留下一條能量管道,這條能量管道一直存在著。就像時間之輪——撞針,它釋放出你母親的小飛船——彈子。這枚彈子便朝著我們的時空而來,它開闢出一條特定的通路,之後的所有彈子都會走這條凹槽……於是桑進入五維世界,循著這條通道追蹤你的母親,在你母親二十年前製造出的空間破口出來,那就是你故鄉不遠處的某個點,他在你的故鄉里搜索,最後發現了你。很了不起的想法……幻星人果然很聰明。」

歐泊思考得飛快,無數念頭轉瞬即逝,是這樣嗎?自己的媽媽在二十多年前離開父親,從空間斷口衝出,那個斷口就在B-11星附近!!

於是時代VI在礦星上墜毀……而許多年後,雷克特決鬥落敗,被科洛林打進了高維空間,也循著同一條通道射出……

雷克特告訴過他,他懷疑當初與科洛林決鬥的最後一剎那,黑暗騎士仍然手下留情,用特殊的方式將他擊進了更高維度的世界。

雷克特離開五維空間時,所走的通道,就是歐泊母親開闢出的航道!!

歐泊瞇起眼,心裡翻江倒海,既明白為什麼雷克特會剛好碰上自己,又……又有點害怕科洛林循著這條路去追查,終將發現自己的臥底身份。

然而科洛林沒有注意到歐泊的異常,他陷入了沉思中,說:「這麼一來,我知道桑大師為什麼會找到你,並選擇你了。我告訴他我需要一個獨一無二的弟子,嗯,你在某個意義上來說,確實是獨一無二的……不對,難道這裡面還預兆著什麼?獨一無二……不會是那個意思吧。」

一剎那間歐泊感應到了科洛林的某種喜悅之情,他彷彿想通了某些事,望向歐泊的雙眼中充滿了詫異與難以置信的神情。

「歐泊,你還記得關於你母親的過去麼?」科洛林蹙眉問道:「她是在礦星上生下你的?還是帶著你一起墜落在斯芬克斯外的那個小星球上?」

歐泊茫然搖頭。

科洛林又道:「桑找到你的時候,還朝你說了什麼?」

歐泊道:「他……沒有說什麼,真的,沒有說。老……老師,你不會是我的父親吧。」

科洛林一瞬間笑了起來,說:「我倒是曾經這麼希望過,有像你這樣的一個兒子是很快樂的事,不過很遺憾,不是,你想得完全離題了。」

歐泊道:「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有什麼特殊的地方麼?」

科洛林搖了搖頭,答道:「他們都是普通人,但你卻不普通……不過這件事還有待考證,今天你能站在我的身邊,或許真的是命運的指引。冥冥之中宇宙給了你一條路,讓你抵達我的身旁。」

歐泊的聲音有點發抖,點頭道:「嗯。命運的指引,老師。」

科洛林瞇起眼,又說:「過一段時間我得把桑叫回來問個清楚,或許可以到你故鄉星球附近去,尋找那條降維後的空間斷口,說不定能循著老路,找到失蹤的時間之輪。」

歐泊:「!!!」

歐泊的念頭如此混亂,乃至他根本無法分析該回答什麼,只是下意識地問:「我父親,他還活著嗎?」

科洛林道:「難說,但我承諾你,會為你找到他的下落,畢竟我也有不少問題想請教他,回去睡覺吧,已經很冷了。」

《星辰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