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廷百官戰戰兢兢,西涼軍士凶神惡煞,如狼驅羊群般將一群老頭趕進長安城的各個角落。
麒麟所帶親衛身穿并州軍親兵服,馬車上又燙有溫侯的漆印,便無人敢攔,聽憑這行人穿梭於上林苑中。
然而充滿敵意的目光,麒麟還是辨得出來的,起碼西涼軍與并州軍不像歷史所描述,親如一家。
「這是什麼地方?」麒麟好奇道,並示意車隊停下。
面前是一個佔地近十傾的人工大湖,涇水匯入湖中,又朝東南方流去,湖水在正午日光下閃爍粼粼光芒,湖的對岸,又有一座小亭,周圍景色清新典雅。
左右親兵俱是塞外人士,無人能答,麒麟沉吟片刻,問:「侯爺抓來的人犯呢?讓他下來。」
麒麟掀開馬車簾,只見兩名衛士守在車裡,曹操被捆住了手腳,朝外偷偷張望,見車簾被掀開,忙又閉上雙眼。
「醒了就起來。」麒麟莞爾道,說著又踢了曹操一腳,吩咐道:「把他手上繩子解了。」
「此人武術頗有根底,不可大意!」一親衛忙出言阻止。
麒麟道:「放心,有我在,他跑不了。」
曹操忙睜眼道:「不給小先生添麻煩了,雙足雖被捆縛,然孟德可以跳。」
麒麟忍俊不禁道:「那你跳吧,常運動,身體好。」
於是曹操兩腳一蹦一蹦地下了車。
「這什麼地方?」
「昆明池。」
「那裡呢?」
「鳳儀亭。」曹操悠然答道:「仕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
麒麟動容道:「劉秀和陰麗華定情的地方……這裡可都是古跡吶!」
曹操笑道:「那是自然。」
麒麟不敢在此定居,帶著親兵小隊在上林苑中左兜右繞,尋得一處偏僻院落,正是長樂宮最僻靜的西苑,大院落套小院落,院內野菊盛開,顯是荒廢已久。兩堵白牆一高一矮,恰好擋住了遠處皇宮御花園,外通長安官街,時聞巷外小販叫賣,麒麟十分滿意,道:「這裡如何?」
曹操蹦蹦跳跳地跟了麒麟許久,全身大汗淋漓,讚道:「此處甚好。」
麒麟笑著端詳曹操片刻,又道:「暫定在這裡安家,勞煩各位大哥去通知高校尉與侯爺一聲,這處留幾個人陪我收拾。」
親兵們紛紛散了,麒麟眼望那滿院荒蕪雜草,吁了口氣,便開始動手收拾呂布的東西。
曹操饒有趣味地在一旁看了片刻,問:「可有孟德幫得上忙的地方?」
麒麟扔來一張腳踏,道:「你坐吧,好意心領了,待會我要是摔壞東西,會算你頭上的。」
曹操哭笑不得,就著那腳踏坐下,麒麟翻翻揀揀,好奇地把呂布的全副家當看了個遍。
日常起居物事,戰盔戰甲,習武重槍,木棍……一把鐵胎巨弓,麒麟掄起那弓試了試,拉成一輪滿月。
「好!」曹操禁不住猛地喝彩,把麒麟嚇了一跳,鐵弓冷不防回彈,打中額頭,登時捂著腦袋,哭爹叫娘。
麒麟繼續翻,打開一個箱子,箱子裡又有個匣子。
「這是什麼?」麒麟自言自語道,摸了摸匣子上沉重的鐵鎖,一彈指,鐵鎖「啪」的一聲開了,匣內裝著破破爛爛的一物。
麒麟莫名其妙地拈著一根竹篾,提出一大團爛紙。
「那物動不得!」高順一進院內,駭得面無人色,斥道:「你如何打開的!快放回去!」說著忙上前按上鐵匣,又將麒麟手指頭夾了個正著。
「哎喲娘呀——」麒麟哇哇大叫道。
高順手忙腳亂將匣子蓋上,沉聲道:「千萬莫與主公說這個,知道麼?」
麒麟額上青筋暴突,捂著左手一通猛甩,高順哭笑不得道:「是風箏,不要亂翻。你找什麼?」
麒麟隨口編了個理由,答道:「找點茶葉,口乾得很了。」
高順道:「我去取茶葉,你且去歇著。」
高順取了茶葉,拖出個銅爐,麒麟在院裡擺了張木案,笑問道:「都弄好了?」
高順舒了口氣,道:「停當了,你選的地兒倒是不錯,隔著西大街就是并州軍營。」
麒麟抬頭張望,問道:「隔壁我聽到有人聲,是誰的府邸?」
高順道:「隔院住的是皇親,靈帝之母董太后家侄。」
麒麟點頭道:「哦,就是董承,原來跟董承那倒霉鬼當鄰居。」
高順到門外河中撈來一銅壺水,置於爐上煮起,方與曹操互相見禮,曹操自中平六年刺殺董卓未遂,便天下聞名,雖現為階下囚,卻令高順依舊不減敬佩。
高順洗出三個木杯,親手為曹操斟上茶,笑道:「久聞孟德兄大名,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曹操謙讓數句,雙手捧著杯,心思不在高順身上,只問:「這位小先生如何稱呼?可是通曉天機之能,為何說董國舅是倒霉鬼?」
麒麟心裡好笑,董承不就是被你殺的麼?遂答道:「董國舅奉了衣帶詔,卻畏首畏尾,走漏風聲,誅賊不成反被賊殺,自然是個倒霉鬼。」
曹操瞇起眼,問道:「賊為何人?可是那西涼匪寇?」
麒麟笑了笑,不答。
「誰教你們選這偏僻地方……」呂布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院外傳來。
麒麟笑吟吟道:「侯爺回來拉——」
呂布下朝後便得了親兵通知,然而在上林苑內轉來轉去,險些迷了路,兜得一肚子火才尋到自家門口。
呂布回家,高順忙起身前來伺候,麒麟卻是四仰八叉地攤著喝茶,曹操見麒麟不動,遂也坐著,惟妙惟肖地學麒麟說話:「侯爺回來拉——」
呂布轉頭去尋方天畫戟,便要當場砍了這倆人。麒麟卻好奇道:「董胖子把糧草全收繳起來了?咱們并州軍沒飯吃了?」
曹操聽到「董胖子」這稱呼,驀然爆笑,呂布卻峻容道:「是的。」
呂布大步進了屋內,見四處已收拾乾淨,外加麒麟那句「咱們并州軍」令他心情好了不少,遂吩咐道:「麒麟進來,有事參詳。」
曹操跟著起身,道:「奉先吶——」
呂布怒不可遏道:「高順!把這傢伙關到柴房去!」
「哎哎奉先老弟,容孟德說幾句……」曹操一面叫嚷一面被高順拖去了後院。
呂布悻悻道:「奸鬼!」
麒麟知道呂布向來不重視規矩,便跟著進了廳內,自尋了張矮榻坐下,高順收拾了曹操正要進來,呂布又吩咐道:「你去準備晚飯,張文遠,過來守著門,誰也別讓進來。」
外頭跟隨呂布回轉的一名小兵應聲,麒麟忍不住「喲」了聲,心想張遼這時候就跟在呂布身邊了?
麒麟好奇地朝外張望,呂布冷斥道:「又看什麼?」
「沒。」麒麟屁股杵著木凳晃來晃去,問道:「朝廷上說了啥,董胖子不給你糧食?」
呂布沉聲道:「如今並涼二軍的糧食,軍需等消耗品一應掌在李儒手中,我給麾下將士發軍餉,還得去找那傢伙報備,你是謀士,你出個主意,該怎麼辦?把李儒殺了?」
麒麟駭然道:「怎能二話不說就提刀去殺?李儒刁難你了麼?」
呂布想了想,道:「那倒沒有,但董胖……董賊按人發餉,侯爺想再增加并州軍人手,就瞞不過他了。」
麒麟恍然大悟,想必呂布早就打算遷都長安後招兵買馬,補充子弟兵人員,然而李儒也早就料到呂布動機,先一步牢牢抓穩了軍餉以及口糧發放。
麒麟又問:「只有你這樣?其他將軍像董承他們呢?」
呂布嗤道:「什麼車騎將軍,驃騎將軍,董承手下沒半個兵,來個人搶他女兒也守不住,能算將軍麼?」
麒麟點了點頭,道:「你得把口糧多省點下來。」
呂布道:「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麒麟忙道:「不,不是讓你省餉擴兵,你得把省下的糧食拿來買名聲,送給天子與文武百官……」
呂布登時炸毛了,朝麒麟吼道:「我他媽自己人吃不飽,還得省下糧食餵那群飯桶——!」
麒麟忙道:「你聽我說……」
呂布怒不可遏,罵道:「滾出去!盡出餿主意!」
麒麟悻悻轉身出門,見守在門外的張遼臉色慘白,同情地看著自己。
呂布又喝道:「等等!滾回來!」
麒麟對著門叫喚道:「滾遠了,滾不回來!」
房內靜了片刻,呂布沉聲道:「還有一事,進來!」
麒麟只得推門進去,站在呂布面前。
鏤空的雕格外投入黃昏夕照,鋪於麒麟肩膀,他背光的面容朦朧不清,雙眼中閃爍著清澈的光芒。
呂布面朝夕照,瘦削英俊的臉龐上,兩道緊鎖的眉頭展開了,彷彿短短片刻間想明白了什麼事。
呂布淡淡道:「你說得對。」
麒麟沉默不語,呂布又道:「司徒王允請我明日朝會後去他家喝酒,有何用意?」
終於來了。
王允的主動出擊意味著貂蟬的出現,她會在不久後介入這個男人的生命,史上最富有傳奇色彩的一對情侶,即將在這個時代正式見面。
麒麟忘了先前的不快,分析道:「王允選擇了你,作為改變目前局勢的突破口。」
呂布不耐煩道:「別說那些聽不懂的,你覺得我該不該去?」
麒麟正色道:「當然得去!」遂搬來矮凳,搖著小尾巴在呂布面前坐下,討好地說:「你要去見貂蟬了,明兒帶我去成不?」
呂布:「貂蟬是什麼?」
麒麟煞有介事道:「這可是歷史性時刻!」
呂布:「……」
呂布一頭霧水,正要追問,麒麟卻道:「明天你帶我去王允家做客吧。」
呂布想也不想,一口回絕道:「不行,帶著你丟人現眼。」
麒麟:「帶我去嘛帶我去,我要去……」
呂布斥道:「閉嘴,否則便將你與那曹奸宄一併關進柴房裡。」
麒麟只得不作聲了,少頃呂布吩咐開飯,高順擺上兩桌菜,一壺酒,麒麟為呂布斟了酒,呂佈滿意了不少,遂指指另一案,吩咐道:「你也吃。」
張遼與高順還是在門外站著,麒麟臉皮再厚,也終究覺得有點不妥,訕訕道:「我也……有這個榮幸,和侯爺一起吃?」
呂布瞥了麒麟一眼,懶得應答。
麒麟又試探著道:「高大哥和新來的文遠……好歹都是一家人,不如……」
呂布把碗一放,吩咐道:「給臉不要臉,你蹲到廳外去吃。」
「別別。」麒麟忙不迭告饒,笑吟吟道:「蹲著吃飯不利於消化。」
當夜是麒麟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後,睡得最安穩的一晚。然而天濛濛亮,麒麟便被柴房中的「啪啪」聲吵醒了,看來曹操徹夜喂蚊,實是苦不堪言。
麒麟起了床,探頭探腦地張望,又擅自把曹操放出院來,並鬆了綁。
高順喂完赤兔馬,便在院裡擺了早飯,曹操撓著被蚊子叮得紅腫的手臂,脖頸,不情願地坐下。
清粥小菜,小米粥曹操吃得有滋有味,麒麟卻斷難下嚥。
曹操笑道:「小先生在想何事?」
麒麟心不在焉道:「在想貂……」說話間呂布已穿戴好將軍袍,從房內打著呵欠走出,臉色一沉,道:「怎麼又出來了?!誰讓你出來的?」
麒麟「嗨——」地笑道:「侯爺要去見貂蟬了?」
呂布莫名其妙,曹操便學著麒麟的語調道:「侯爺要見貂……蟬了?」說著十分疑惑,望向麒麟,問:「請教小先生,貂蟬是什麼?」
麒麟神秘莫測地擺了擺手,呂布頓時有種被揶揄了的不爽。
高順喂完馬,也附和著笑道:「主公要去見貂蟬了?」
呂布炸毛道:「從今天起!誰再在本侯面前提到貂蟬這兩字,就拖出去打一百軍棍!把曹操給我關回柴房去!不要再讓他出來!」說著飯也不吃,匆匆上馬走了。
且話說那日正午,王允在家中設了私宴,董卓把持朝政期間,百官糧餉按人發放,剋扣得極緊,乃至眾官員食不果腹。王允家翻遍米缸,不過湊得水酒三杯,雞鴨兩隻,勉強擺了頓寒酸至極的酒宴。
溫侯自非衝著吃飯而來,王允只不住勸飲,酒過三巡,呂布略有點醉意,王允捋鬚道:「未知將軍成婚了不曾?」
呂布懶洋洋道:「鮮卑犯我大漢邊塞,家母舉家南遷,奉先投奔丁刺史後,母親去世,守孝三年,時局甚亂,不曾有人來說媒,怎麼?」
王允聽其談到丁原舊事,不敢多說,把話岔開:「大好男兒,無非成家、立業二事,將軍如今正受朝廷器重,來日功名不可限量,令堂泉下有知,定甚感欣慰,來,喝酒。」
呂布想起亡母,神色略有點黯然,端了酒杯卻不便飲,王允又「呵呵」笑道:「只可惜洛陽女子,配得上將軍的也不多。」
呂布淡然道:「司徒說笑了。」心裡只想喝完這杯就走。
然而此刻琴師落座,廳外院中翩翩行來一女,梳墮馬髻,上身穿淡綠色襦衫,衣襟極短,堪堪蓋住柔腰,粉色長裙束著修長大腿,直拖到地,隨手一擺,水袖俱化作無邊的風情捲了出來。
呂布微一錯愕,打趣道:「王司徒一把……年紀,家裡還藏著美人?」
王允微笑不答。
只聽琴師十指間樂聲流淌不絕,那舞女傾身起舞,水袖虛托,身姿曼妙婀娜,呂布喝了口酒,安靜注視那舞女。
樂聲奏的甚是鏗鏘,只聽那女子開口便唱道:「遊子悲其故鄉,心愴悢以傷懷;撫長劍而概息,泣漣落而沾衣……」
呂布不禁動容,問道:「此曲何人所作?」
王允笑道:「小女閨房好友,蔡邕家千金所改,取自班彪《北徵賦》。」
呂布心中有所觸動,不禁唏噓道:「鮮卑人頻犯邊關,我父逃得不見蹤影,母親帶我入關遷到并州,便是這曲裡唱的味道。」
王允歎道:「內憂外患,國如風雨飄搖,舉步維艱。」
那女子唱完一曲,樂聲停。呂布兀自呆呆出神,王允忙道:「來給將軍敬酒。」
少女便款款走進廳內,取了酒壺,拈著袖,略傾過身,珍珠般的雙眸一亮,呂布忙尷尬道:「這位是……」
說話間二人之手互觸,少女微笑道:「久仰將軍大名,今日終得一見。」
先前觀舞聽歌之時不察,此刻認真看了,呂布卻發現王允收的這婢女實是國色天香,較之董承之女不遑多讓,難得的更是眸內神采煥發,充滿慧氣,渾然不似尋常人家庸脂俗粉。
少女為呂布斟上酒,呂布禮貌地湊到唇邊喝了一口,王允這才道:
「此乃老夫義女,名喚貂蟬。」
呂布「撲哧」一聲,瞬間一口酒噴在貂蟬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