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耳兒夏口摔阿斗

建安十三年八月初七。

劉備敗走夏口, 諸葛亮與魯肅渡江東去, 尋求江東孫權聯盟。

溫侯呂布南下, 戰船駐於夏口碼頭, 直至那一天傍晚,呂布與劉備自徐州一別, 方再次相遇。

呂布領著趙雲前來, 碼頭上站了上萬人, 黑壓壓一片, 麒麟未曾交代, 甘寧不敢輕易放劉備上船。

陳宮在船頭喊道:「回來了!又做什麼去?」

麒麟遙遙道:「救人!都下來罷!孟起呢?」

陳宮道:「馬超將軍抱恙,華大夫正在照料。」說畢帶著甘寧、張頜等人下船。

趙雲眼前發黑,一夜激戰後腳步虛浮,在數名涼州營士兵的攙扶下走進碼頭校場。

「主公呢?」趙雲問:「關將軍何在?主公何在?」

劉備聞得呂布抵達,率關、張二將匆匆前來,碼頭上百姓、兵士自覺散開,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讓出一大塊空地,予呂布劉備會晤。

呂布漠然道:「劉備, 一別經年,過得如何?看來頗為狼狽嘛。」

關羽怒目而視,正要喝罵, 劉備卻示意不妨, 行至呂布跟前, 提襟便拜, 朗聲道:「荊州太守劉玄德,拜見溫侯奮武將軍。」

呂布失笑道:「荊州太守,有意思,誰給你封的?」

張飛目銳,發現了呂布身後的趙子龍,當即鬚髮忿張,戟指罵道:「奶奶的!老子就知道他投敵了!」

劉備喝道:「賢弟!不可無禮!溫侯是友非敵!」

劉備起身,呂布身材甚高,倨傲打量劉營兵將,目光掃過一輪,似在尋找與自己實力相當的對手,當然,沒發現。

呂布心不在焉道:「本侯從涼州來,路上見了你手下一名將軍,跟了許久,方尋到夏口。」

麒麟道:「我家主公正欲前往江東,協助孫權共禦曹操大軍,玄德公若不嫌棄,便請順路上船如何?」

劉備感激涕零,道:「大恩不言謝,待備召來將士百姓,這便登船!」

呂布抬手道:「且慢,聽聽你部下還有何話說。」

趙雲此刻方得說話的機會,喘息著上前道:「主公。」

劉備手下兵士牽過的盧馬,呂布道:「我們走,先上船。」說畢轉身,數將隨後行至碼頭前。

是時又有一葉扁舟渡江東來,舟上唯一身著劉軍盔甲的將士,身長九尺,僅比呂布差了半分,似是一名儒將,靠岸登錄。

呂布見多半是信使,便不在意,那男子躍上岸,側頭打量,與呂布等人擦身而過,繼而停在校場邊上。

「我家主公在做何事?」那男子疑惑張望。

麒麟揶揄道:「你家主公在摔阿斗。」

麒麟與陳宮、甘寧、張頜、張遼立於空地上,呂布又伸指挾著麒麟耳朵,捏來捏去:「還看甚麼?不上床……上船?」

麒麟示意呂布稍等:「千古一摔,場面經典,不可錯過。」

眾人滿頭問號,聚在麒麟身邊。

麒麟吩咐道:「待會劉備只要大喊『為此子』,咱們就一起陪他大喊『險損我一員大醬!』,聽到了麼,準備好。」

那信差莫名其妙,然看麒麟衣著華貴,頸佩金珠狼牙,便知此人來歷非凡,不敢怠慢,頷首道:「此言何意?」

麒麟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安靜觀看。

是時只見趙雲雙膝跪於空地,披頭散髮,搖搖欲倒,將連日之時朝劉備分說明白,又發著抖,從身前護心鏡下解開一物,正是嬰兒襁褓。

「甘夫人跳井而死,主公的骨血……」

場中萬人屏息,趙雲悲傷的聲音遠遠傳來,聞之令人心酸。

趙雲又痛苦道:「末將無能……未能護得主母周全……」

兵士抱過阿斗,交到劉備手上,劉備接過阿斗,不住喘氣,片刻後高舉阿斗,朝地上狠狠一摔!

劉備吼道:「為此子!」

霎時間涼州營數武將,謀士附和著劉備,一齊異口同聲,背書般大聲道:「險損我一、員、大醬!」

劉備:「……」

劉營所有將領傻眼。

旁聽的信差登時滿臉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呂布哈哈大笑,帶頭鼓掌,辟辟啪啪,甘寧等人轟然迎合,掌聲此起彼伏,於碼頭上匯成歡樂海洋。

「看完了,走,上船。」麒麟滿意道。

「先生留步。」那信差似笑非笑,阻道:「先生神機妙算,在下深感佩服,未曾請教先生高姓大名。」

張遼道:「這是我們涼州軍師麒麟。」

麒麟眉毛略一動,終於察覺到這名信差的不尋常,拱手道:「先生過譽,如何稱呼?」

信差抱拳道:「在下玄德公帳中軍師,諸葛孔明。」繼而轉身,朝劉備匆匆走去。

趙子龍單騎戰長阪,七進七出,視十萬曹軍於無物,經此一戰,名動天下。消息從曹營開始傳播,經逃難百姓傳向江東江北兩地,不到兩日,連夏口亦盡數轟動。

郭嘉再獻計,曹操以萬金懸賞趙雲頸上人頭,欲離間劉孫兩方陣營。

劉備當陽逃難,拋妻棄子,夏口復得嫡子,決絕猛摔,經此一摔,亦是名動天下。

曹操哈哈大笑,評價道:「劉備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於是此事不了了之。

劉備倒是毫不計較,便如從未發生過,當夜親自督促,讓夏口百姓先上戰船,而後才是己方殿後的將士。

上百艘大船啟程,渡江前往建業。

船艙中:

馬超一臉煞白,痛苦地躺在榻上,無神的雙眼望著天花板,乾涸雙唇微動:「麒麟……我……我……」

麒麟安慰道:「孟起,你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不會有事的。」

馬超喘息道:「我……快不成了……我死了以後……奉先入主鄴城之時……你……你將我爹的墳……遷到……武威……」

麒麟道:「你不會死的!別說這種話!」

馬超:「我父子……生是西涼的人……死是西涼的鬼……」

麒麟炸毛道:「你只是暈船而已!這很正常!給我躺好!」

麒麟上了甲板,呂布問:「那小子如何了?」

麒麟哭笑不得:「沒事,暈船……上岸就好了。」

呂布淡淡嗯了一聲,坐在艙外自斟自飲,夏末秋初,涼風習習,帶著江浪翻湧的水汽,聞之令人心神愜意。

大江千里碧濤,一望無際,江面波浪起伏,只不知此戰畢,滾滾歷史長河,又該淘去多少英雄。

麒麟立於船頭,握塤而奏,一曲《涉江》遠遠傳開。

呂布以筷擊杯,引吭高歌:「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故將愁苦而終窮……」

遠處,另一艘戰船上,傳來趙雲的渾厚歌聲應和:「……苟余心之端直兮,雖僻遠其何傷?」

呂布懶懶道:「趙子龍!過來喝酒!」

兩艘大船距離上百步,麒麟停了奏塤,笑道:「來喝酒!」

趙雲靜得片刻,躬身拾起一塊木板,旋手投向江心,繼而足踏船舷一躍,如離弦之箭射出,於江面縱起,借木板浮力一點。

趙雲空中一翻,呂布喝彩道:「好!」

呂布探手撈來木案,朝江中拋去,恰恰飛向趙雲再次落水之處,趙雲縱身鶻翻,麒麟甩出纜繩,趙雲攀上主帥大船,武袍,武靴半分未濕。

是時黎明白光萬傾,江面銀鱗起伏,呂布與趙雲並肩坐在船舷上,面朝大江,一人手中一瓶酒,互碰,對飲。

麒麟站在船頭,遠處江東之地,曾經承載過他的一段回憶,如今孫策已死,回想昔年,心中不勝感慨。

「主公又在喝酒?」陳宮早起,於黎明中走上船頭,又道:「那位又是何人?」

麒麟道:「他就是趙子龍。」

陳宮動容道:「若能招此猛將,我涼州營當如虎添翼。」

麒麟莞爾道:「全看主公的本事了。」

呂趙二人身後,早起的兵士換崗,紛紛打著呵欠,彼此閒聊。

「聽說趙子龍一人單挑十萬曹軍……」

「世間怎能有此猛將?」

「比之主公如何?」

「主公是什麼人,連麒麟都能獨戰八千……」

呂布漠然道:「都住口。」

兵士們自覺閉嘴,換崗,站哨,數人前去扯帆,見麒麟與陳宮在,紛紛出聲問好。

麒麟道:「猴子們,主公與那人在談什麼,你們偷聽到了麼?」

數名士兵笑答道:「主公不曾說話,那男人一面喝酒,一面慟哭。」

麒麟霎時動容。

陳宮失笑道:「在哭?」

麒麟道:「你不知道,劉備只看重關羽、張飛,他一番赤誠之心得不到回報。我曾經和他們打過幾次交道,發現只有甘倩對他好點。每次見到趙雲時,他都被劉備任命,護送家小,要麼就是送信。」

陳宮唏噓道:「大材小用。」

麒麟又道:「長阪坡趙雲聽到甘倩遇險,不顧自己生命與名聲,回身去救,現是他安然歸來還好,你想,如果他戰死在曹軍大陣裡,定百口莫辯,被張飛等人污為『叛主』,死了還要背上罵名。」

陳宮沉默,點頭,麒麟又道:「對他有恩的甘倩死了,將兒子托孤給他,交回劉備手裡,劉備又這麼個反應,雖說大耳朵是在收買人心,但趙雲多少心裡……會愧疚得很。」

陳宮道:「這等人才,若是在咱們營裡……太可惜了。」

麒麟與陳宮一齊望向船舷上坐著的二人,趙雲赤著胸膛,白色武袍搭在腰間,肩背傷痕纍纍,腰腹纏著好幾圈繃帶,早先滲出的血水已變得紫黑。

呂布取出一枚夜明珠,光華流轉,說了句什麼,交到趙雲手中。

陳宮道:「你看中的人,俱是良將。」

麒麟頷首道:「但我覺得,他還是不會收下的。」

果然趙雲不接,少頃將夜明珠推回給呂布,喝完酒,將酒罈朝江中一扔,長腿跨過船舷,站上甲板,遙遙對著麒麟一抱拳。

麒麟笑著朝趙雲拋了個飛吻。

趙雲見過那手勢多次,便也笑著回了個飛吻,陳宮前去吩咐小舟,送趙雲歸船。

數人目送趙雲離去,麒麟道:「你可以強留他的,畢竟對陣典韋那會,咱們救了他一命。」

呂布漠然道:「此等英雄膽氣,不可以恩相挾。」

旭日東昇,江面萬點金鱗,建業已依稀可見。

呂布道:「回去換衣服!都穿最好看的衣服!按位置站好,準備登岸了!」

艙中鬧哄哄一團,過得片刻,大船靠近一處,彼此搭上跳板,張遼、張頜、甘寧等人紛紛躍上帥船,已是衣著光鮮。

呂布換上一身紅黑相間的武袍,戴著頂磐龍冠,帽絛垂九縷鏤金櫻,袍繡翻雲金蛟,腳踏黑武靴,金帶束腰,黑冠加頂。

呂布愕然道:「你這身哪來的?」

麒麟一身黑戰袍,劍仙服,玄青戰裙,頭戴華蓋冠,涼州營第一軍師赫然作武將裝扮。襯得身材頎長,瀟灑無比。

麒麟笑道:「搶了你風頭?」

呂布一哂,大船放下跳板,二人攜手而下,隨後則是文士陳宮,繼而緊隨遼頜超寧四將,各個英俊倜儻,玉樹臨風。

當真是錦衣貴胄,武將世族的氣派!

另一側,劉備軍中,眾人上岸。

皇叔麾下,各個身著補丁外袍,文官頭戴褪色綸巾,武將頂插銹綠銅簪。

眾人腳踏皇叔親織草鞋,腰束蕁麻布帶,或身佩生銹鴛鴦銅劍,或肩扛青龍偃月刀,或手持丈八蛇矛……

張飛面黑,關羽面紅,劉備面白,一行人臉色紅橙黃綠藍靛紫,各色齊全。

當真是草莽綠林,豪氣萬千,民間英雄齊出,威風凜凜!

周瑜全身戰鎧,風采一如七年前麒麟告別江東之日。

孫權年屆十六,少年身板已長成,亦不復當年結巴,注視著大船砰然靠岸。

孫權居首,周瑜站於其後,繼而是身著紗袍的大小喬。

孫週二人身後,江東名將,謀士齊出,列道等候,表情肅穆,無人私下交談。

呂布道:「連你的兩個嫂子也親自來接,這次給足你面子了,孫權身後,大喬牽著的女子是誰?」

麒麟道:「應該是他小妹,孫尚香,走吧,下船。」

周瑜朗聲道:「故人前來,何不遣使先告公瑾?」

呂布漠然道:「無需見外,此戰我涼州上下,誓與江東共存亡!」

兩軍轟然喝彩,眾人下了跳板,孫權眼睛先自紅了。

麒麟走上前去,孫權還不到麒麟額頭高,麒麟摸了摸孫權的頭,道:「孫權,你長大了。」

孫權忍著眼淚,上前與麒麟相抱,麒麟鼻子發酸,拍了拍他的背。

劉備撤離夏口的第三天,曹操引軍南渡,戰船列於江岸。

此戰迫在眉睫,周瑜卻知不可躁動,先前諸葛亮渡江前來,雙方已立下盟約,此時呂布加入,無異於給江東吃了一枚定心丸。

周瑜反覆思忖,決定先敘舊,再談戰事。

然而劉備卻等不及了。

當夜建業府上排了筵席,孫權居主,周瑜陪位,呂、劉二家俱是客,溫侯位尊,居左上。劉備不敢逾禮,退居下首。

席間所談,無非便是昔年江東舊事,麒麟與周瑜、孫權敘舊,劉備插不上話,只得靜靜聽著。

酒過三巡後,劉備漫不經心道:「聽聞曹賊,在鄴城建了天下聞名的銅雀台。」

周瑜哂道:「勞民傷財。」

劉備點頭,諸葛亮忽道:「主公可曾聽過曹操之子,曹植所作『銅雀台賦』?」

劉備恭敬道:「未曾聽說,還請軍師賜教。」

諸葛亮悠然道:「有一句是:攬二喬於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

周瑜、孫權登時色變,周瑜拍案道:「休得辱人太甚!」

呂布舉杯,漠然道:「公瑾休要動怒,罵回去就是,罵人誰不會?還怕了他麼?來,喝一杯。」

眾人:「……」

周瑜與呂布互敬。

關羽捋鬚道:「曹賊此人,專喜少婦,也不知擄過多少人妻……侯爺請。」

呂布不現喜怒,點了點頭,劉備恭維道:「溫侯夫人曾得聞是天下第一美女……當真是英雄佳人,千古良配。」

呂布點頭,謙虛道:「那是那是,我妻自然是和周夫人一般,貌美無雙的,不然曹賊怎麼老惦記著呢?來日待我與公瑾親自上陣,殺他個屁滾尿流,阿瞞自然就不敢說這等話了。」

周瑜哭笑不得,喝了那杯酒,又道:「可惜嫂子紅顏薄命,數年前聽得溫侯訃告,孫郎還親自前往甘露寺,為夫人點了四缸長明燈……」

呂布仰脖一飲而盡,酒勁過後,吁了口氣,抬手道:「非也,本侯之妻……」

「另有他人。」呂布伸指,於麒麟腦袋上戳了戳。

麒麟晃了晃,忽然明白過來,滿臉通紅,低下頭,尷尬無比。

「臣為君妻,吾妻乃是嬉皮笑臉的這小子。」呂布淡淡道:「再喝。」

滿廳俱靜,數息後,周瑜的呼吸斷斷續續,似在咳,又似在喘,無人敢應答。

過得片刻,周瑜哭聲漸現,顯是想起了孫策。

酒水流了滿桌,周瑜伏於案上,以拳錘桌,旁若無人地大聲慟哭。

《武將觀察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