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甄姬說連理

長安城, 未央宮, 天子殿。

龍座上坐過數代漢家天子, 如今坐著一名智商不足九十, 武力值爆表的莽夫。龍案前擺著傳國玉璽,玉璽一角金光流轉。

玉璽下, 壓著一疊紙, 紙上寫的全是女人。

溫侯奮武將軍呂奉先, 時年三十五, 結髮之妻貂蟬紅顏薄命, 早逝。

西涼勢力如今佔去了中原以西的半壁江山,呂布鰥居七年,實乃亂世中天下第一鑽石王老五是也。前腳剛回到長安,無數上門結親的信報便雪片似地飛來。

名單上有:

馬超娘舅家——西羌王徹裡吉之女、劉璋表妹吳氏、曹操第三女、孫權之妹孫尚香、張魯之女張嫣。關中士族鍾家,司馬家,甄家的閨秀。

鍾家與司馬家為了把人塞進長安,還在鄴城撕打一架。

又有長安城中名士,林林種種不一而足,削尖了腦袋朝溫侯府裡送女兒。

麒麟接到一堆聯姻表, 看也不看,全部疊作一排,吩咐陳宮:「交給奉先, 讓他自己去拒絕, 忙得很, 沒空幫他收拾爛攤子了。」

於是呂布彆扭得快死了, 對著那疊信紙發了一下午的呆。

腳步聲響,未經通傳,上殿來的卻是一名女子。

女子容貌端莊,恬靜,穿一身藍紗,嫩藕似的手臂上戴著一串金環,站於殿前,看了呂布一會,開口道:「侯爺,該用飯了。」

呂布:「?」

呂布打量那女子,問:「你誰?頭抬起來。」

女子不苟言笑,答:「甄宓。」

呂布動容道:「你是甄家的人?何時來的長安?」

甄宓反問道:「下午送來的名冊,溫侯都選好了麼?」

呂布冥思苦想,片刻後不耐煩地作了個「滾」的手勢,道:「沒有。」

甄宓淡淡一笑:「軍師請侯爺回府吃晚飯,既未曾想好娶哪家的姑娘,便先擱著罷,留予軍師打點。」

甄宓收起龍案上的女人表格,為呂布整理衣領,呂布警惕地說:「走開!」

甄宓微慍,冷冷道:「我從六年前,袁太尉兵敗長安時便留在此處,可不是來作妾的。」

呂布這才明白誤會了甄宓,只得道:「走罷,是我錯怪你了。」

呂布讓甄宓上了車,自己騎馬緩緩隨行,溫侯對女人還是很有紳士風度的,麒麟很喜歡他這點——當然,蔡文姬除外,呂布認為蔡文姬不能算女人。

二人回了侯府,菜餚已擺設停當,麒麟不在。

滿廳坐著武將,觥籌交錯,眾人紛紛笑談,更有不少從西涼遷來的朝臣,席間氣氛好不熱鬧。

呂布剛坐下便問:「軍師呢?」

高順笑道:「麒麟正在招待益州來的客人,讓咱們先吃。」

呂布叫道:「這怎麼行!」

陳宮擺手,以眼色示意,甄姬道:「川中名士與侯爺麾下相識寥寥,法正法孝直更是……」

呂布:「?」

陳宮自若道:「法孝直其人略拘小節,此中長安朝臣又多有狂放之輩,只恐弄巧成拙,交由軍師處理便是。」

呂布還是聽不明白,甄姬不耐煩小聲道:「法正是個出了名的小心眼,怕主公你們說錯話,把他給得罪了。快吃,大家都餓了。」

陳宮哭笑不得道:「你這麼說……」

甄姬眉毛一挑:「不這麼說他怎麼聽得懂?最煩你們文人囉哩囉嗦半天。」

陳宮愕然道:「文人如何?你父不是文人?」

陳宮與甄姬父親同輩,甄姬卻絲毫沒有上下概念,把腰一叉,正要和陳宮頂嘴,呂布忙道:「好了好了,好男不與女鬥,大家喝酒,吃飯。」

眾人哄笑,甄姬倏然炸了毛:「什麼叫好男不與女鬥!」

呂布吐了吐舌頭,心裡把甄宓也給劃進蔡文姬那類女人的範圍裡了。

呂布端酒,眾臣方開始冬至筵席。

甄姬美絕人寰,兀自秋波含威,低聲嗔道:「也不知你怎麼坐到這位置的。」

呂布笑了笑,答:「都是大家的功勞,喝,又一年了,我敬大家一杯。」

時值冬至,府外下起大雪,筵席停後,呂布換了身毛裘,便負手出門去。

高順追出來,呂布道:「不用牽赤兔了,我出去走走。」

呂布前往上林苑,麒麟的筵席已散,數名川中文士三兩結伴行出來,見呂布一身武服,只以為是宮中尋常侍衛。

呂布朝他們笑笑,文人們不理不睬,逕自走了。

認不出來,呂布心裡自嘲,換了十年前,這等無禮行徑定會令他火起,上前把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暴打一頓,再扔進昆明池中去餵魚。

「麒麟呢?」呂布截住一人問道。

「走了。」那侍衛答:「先前從西門出的上林苑。」

西門,呂布上了馬車,沿路問過去,直至看到雪花紛飛中,屹立於西校場中央的那塊巨碑。

石碑從隴西運到此處,官渡、赤壁兩戰,犧牲的將士名字已刻在碑上,從碑頂至下,已刻了近萬人之名。

呂布下車,徒步行向萬名碑處。

夜間下著雪,長安城內萬家燈火,直於白晝一般的亮。百姓都在家中過冬,道路空曠,雪花紛飛。

雪地裡站著黑黝黝的一物,呂布霎時嚇了一大跳,蹙眉躡手躡腳走近,唰一下,躲到校場外的兵器架後。

黑麒麟四蹄倨地,嗚嗚地朝著石碑叫了幾聲,銜著一朵不知何處來的小花,擺在碑底。

「……」

呂布張著嘴,躲得遠遠地觀察。

銅先生沒把這什麼……勞斯萊斯帶回去?呂布想起來了,浩然告別時,他們沒有騎著這玩意。

黑麒麟比之上次呂布騎時小了一整圈,只有尋常小馬駒般大。

這是上次那只生的小……勞斯萊斯?呂布逾發疑惑了。

黑麒麟收起兩隻後蹄,前蹄撐地,露出毛絨絨的白肚子,把屁股沾著雪地坐了,一陣抖,似乎頗冷。

呂布小心翼翼朝前走了一步,黑麒麟像只小狗似地坐著,發呆。

片刻後它抖了抖腦袋,抖掉雪,朝後一倒,在雪地裡翻滾幾下。

它在玩?呂布笑了起來。

滾完幾圈,小黑麒麟抖掉一身雪,軟軟地趴在雪地上,抬起蹄子,在雪地上笨拙地劃來劃去,似乎在畫什麼。

「嗚嗚嗚……咕咕咕……」黑麒麟一邊在雪上專心畫畫,一邊哼歌。

「喂。」呂布漠然道。

黑麒麟瞬間警覺轉頭,龍鱗唰然立了起來,見是呂布,又緩緩平和下去。

呂布躬身,招手道:「小東西,你沒和你主人回去?來,過來。」

黑麒麟不安地退了半步,呂布笑了笑,道:「你在畫甚麼?」

黑麒麟在遲疑,拿不定主意是否把雪上的圖案抹掉。

呂布東歪西倒,打醉拳一樣晃過來,伸手去摸麒麟,麒麟又縮了縮,最後任由呂布把手放在它的頭上。

「我看看?」呂布說。

雪地上,是兩個奇怪的圓,拼在一處,下方尖尖的。

黑麒麟用斷角頂了頂呂布胸口,呂布會意:「心?」

麒麟點了點頭。

一個心型圖案中,歪歪扭扭畫著一隻馬不是馬,鹿不是鹿的四不像,背上騎著個簡筆小人。

小人腦袋圓圓,身體是個倒三角,手和腳都是線條,頭頂還伸出兩根天線一般的——呂布的象徵,小強須雉雞尾冠。

呂布明白了,道:「走,我們去玩。」

黑麒麟伏身,讓呂布騎上,呂布兩腳甚長,拖在地上,划水般撐來撐去,笑道:「駕!」

黑麒麟搖搖晃晃地走了,留下雪地中的那幅圖,不久後被漫天風雪溫柔鋪去,再無痕跡。

它載著呂布,到處閒逛,最後在上林苑外的一處宅子後院外蹭了蹭,把耳朵貼在牆上。

呂布:「?」

院中傳來熟悉的聲音。

太史慈:「興霸醒了?」

凌統:「傷好些了。」

太史慈:「你該回江東去才是,如此不聲不響便離了建業,像什麼樣子?」

凌統答:「都督死了,你也走了,江東還有何可依戀的?自我父死於黃祖手下,我便是孤家寡人。十四歲那年承你收留,如今你來了長安,我不跟著你,又有何處去?」

太史慈靜了許久,道:「去看看甘寧罷。他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問你。」

凌統道:「莫不是你以為……我與他真有什麼?」

太史慈淡淡道:「你願跟著誰,又與我何干?」

麒麟傻乎乎地張著嘴,聽得出神,呂布摸了摸麒麟下巴,把它的嘴合上。

凌統沒有再說話,腳步聲響,轉身離去,太史慈又道:「站住,還有一言與你說。」

凌統不回頭,太史慈道:「溫侯有仁德,我方效力於他。你又在效力何人?是隨波逐流,還是亦步亦趨,追隨我的腳步?」

「回去後須得仔細想清,否則這天下之大,你永遠找不到安身立命之處。」

凌統走了,太史慈獨自站在院中。

片刻後,熱熱的氣噴在頸裡,太史慈莫名其妙地一轉頭,看到一隻怪獸扒在院牆上,鼻孔朝著他噴熱氣,嚇得大叫,摔在地上。

呂布從怪獸一旁冒出頭,漠然道:「子義。」

「主……主公?」太史慈心有餘悸。

呂布笑道:「來喝酒。」繼而翻進院內,又毛手毛腳地抓著麒麟前蹄,把它抱下來。

太史慈吩咐人取了高粱酒,在後院裡擺了一桌小菜,燙酒,賞雪,與呂布對飲。

呂布挾菜,餵給麒麟,道:「它叫勞斯萊斯。」

太史慈:「……」

太史慈彷彿知道這玩意是什麼了,他瞇起眼,麒麟眨了眨眼,太史慈心照不宣。

「你今年也三十三了。」呂布道。

太史慈微一沉吟:「正當而立,願為主公再效命三十年。」

呂布點了點頭:「甘寧對那小子念念不忘……」

太史慈莞爾,才知道呂布是前來幫甘寧掃除情敵的,忙道:「我與公績有兄弟之情,並無……呃,那個什麼之誼。」

呂布笑了起來,與太史慈碰杯,太史慈又道:「先前張昭遣人送信,想將孫尚香那小丫頭……」

呂布一聽此事,登時又開始頭疼,道:「不想娶。」

二人推杯換盞,麒麟閉著雙眼,安靜伏在地上,耳內傳來太史慈與呂布對答。

太史慈:「不想娶,還是不娶?」

呂布沒有回答。

太史慈又說:「男子成家立業,本是天責,恕末將多言;侯爺封地是世襲,今年比子義更長兩歲,若不早作打算,他日溫侯之位傳給誰?」

呂布漠然道:「當年我父帶我入關,我母死於戰亂,投奔丁原麾下時我孑身一人,再過數十年,世間哪又有呂奉先、太史慈?孤身來,孤身去,也就是了。」

太史慈歎道:「不妥。」

呂布又道:「子義心中可有牽掛之人?」

太史慈沉吟片刻,後答:「僅一人,昔時跟隨劉繇前往鄴城,袁紹設宴時列席,酒後花園中見一女子,驚鴻一瞥,自此牽掛了十二年。」

呂布哂道:「為兄知你心情,當年董卓入長安,散朝後,王允設宴請我。席間設宴奏樂,見一女子……」

太史慈淡淡道:「人已去,溫侯不可過於悲痛。」

呂布續道:「……亦是驚鴻一瞥,不過只牽掛了十天。」

太史慈倏然間一口酒噴出來,繼而哈哈大笑。

「主公真性情。」太史慈敬酒。

呂布喝了,自嘲道:「我用情不專,遠不及你……」

太史慈打趣道:「如今呢?」

呂布悠然道:「如今……喜歡另一人,至此數年,唯盼能過完此生。」

太史慈沒聽明白,但也不便追問,二人互敬,少頃喝得爛醉,都伏在桌上。

麒麟一襲黑袍,帶著兩名親兵,將呂布抱上馬車,回了侯府。

甄宓坐在廊間煮茶,茶香四溢。

麒麟吩咐人把呂布送進房內,自己停在院中,入住長安這許久,還未正經與甄宓說過幾句話,先前是蔡文姬修書,孔融等人作保,麒麟方尋得在長安暫住的袁家後人,妥善安排。

麒麟問:「甄姬,主公下午選了人麼?」

甄宓坐在廊前煮茶,頭也不抬,答:「沒有。」

麒麟又問:「長安還住得慣麼?」

甄宓漫不經心答:「還行。」

麒麟說:「府裡沒女人……男人們心不細,小事就都勞煩你了。」

甄宓點了點頭,道:「如今戰事稍平,開春後,關中,江東等地好幾家士族都要入長安,說是故地重遊,實則是來提親,你尋陳公台合計,看看如何罷。」

「聽聞從前貂蟬還在那幾年,攪得整個西涼都雞飛狗跳的,侯爺自己沒主意,你們可得慎重些。」

麒麟忽然想起那句兵不血刃報仇經典:和誰家有仇,就將女兒養大,寵壞她,再嫁給仇家兒子,這樣一來,他全家都完了。

麒麟哭笑不得道:「我知道了。」

麒麟轉身要走,忽又說:「對了。」

甄宓挑眉不語,麒麟問:「當年你在袁家的時候,劉繇帶著一名武將去做客……」

甄宓悠然道:「記得,十二年未變,前幾日才在車上見過,太史慈在東市上買東西……」

「麒麟——」呂布醉醺醺地在內間喚道。

麒麟道:「既然早就認識……」

甄宓淡淡道:「自己的事還沒著落呢,就忙著給人做媒了?」

麒麟自嘲地笑笑,推門回房。

《武將觀察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