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公績水渡長安信

第三戰·長安·峰迴路轉

烏雲蔽月, 長安城外一片靜謐, 遠處連綿丘陵如黑暗中潛伏的異獸。

「凌將軍, 我們現在入城?」

凌統就著火光, 低頭拆開臨行前麒麟封予的錦囊,上書寥寥數行字——若抵達長安時郭嘉仍未圍城, 馬上調查長安城外河道沿岸, 慎防瞞天過海、反客為主、離間三計。

凌統收起錦囊:「不, 我們只有五千兵馬, 進城也幫不了他們。」

凌統小聲吩咐道:「駐兵此處, 無我吩咐,不可出兵。」

偏將前去傳令,全軍埋伏於樹林內,夜梟淒厲銳鳴,週遭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凌統以棉布裹了馬蹄,趁著夜色率領兩百騎兵前往渭河。

雲開月明,滔滔渭水閃著萬點銀鱗,嘩嘩聲流入長安, 昔年甘寧便是在此處帶領千人泅水入城,裡應外合,兵不血刃地取了袁紹的長安城。

如今換陳宮鎮守, 郭嘉率軍來襲, 渭河畔空無一人, 極是危險。

兩岸流水逝去, 靠近岸邊之處,蘆葦在風裡微微晃動。

凌統沿路小心查勘,漸行漸遠,烏雲再次掩來,遮沒了月色。

倏然間,身後伸來手臂,猛地一箍,凌統氣息窒住,反手便抽腰畔長劍。

甘寧帶著磁性的聲音十分性感:「格老子滴,不跟著主公打仗,回來做啥子。」

凌統險些被嚇死,鬆了口氣,道:「回來幫你。」

凌統轉過身,問:「傷好了?」

甘寧頭髮干了,衣服還是濕的,一手摟著凌統的腰,另一手捏著凌統腮下。專注地看著他。

雲過,銀光遍野,照亮凌統的臉。

甘寧沒有說話,湊前吻了上去。

凌統一手緊張地抬起,微微發抖,似是想推開他,然而甘寧將凌統壓得背靠岸邊岩石,不讓他掙扎。

「唔……」凌統氣息略一亂。

甘寧接吻技術十分了得,稍一吻上凌統便失了方寸,無從抗拒。

片刻後唇分,甘寧調侃道:「想老子了所?」

凌統低頭,略喘息片刻,甘寧又得意地拍了拍凌統的臉,伸出手指,解開凌統皮甲肋下的繫帶,凌統忙道:「別亂來。」

甘寧看著凌統雙眼,又迷戀地在他唇上親了親,凌統眉頭一蹙,甘寧只得道:「公台讓老子帶人出來埋伏,預防有人泅河襲城。」

凌統打斷道:「郭嘉來襲,足足十萬兵馬。」

甘寧這一驚非同小可,轉頭朝河中吹了聲口哨,上千蘆管出水,俱是水軍營的兵士。

凌統剎那滿臉通紅,想到方才被甘寧強吻,調戲都被近千人看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下去!」甘寧低聲道,繼而抱著凌統躍下水,浮浮沉沉,泅往長安。

深夜,陳宮仍挑燈於長樂宮內翻閱城防報告,高順加派人手,嚴密巡邏;甘寧與凌統濕淋淋地進了殿,陳宮登時大驚。

陳宮:「鄴城戰線如何了?」

凌統接過布巾擦身,除下外甲,寬衣解帶,見甘寧在旁,又蹙眉繫上腰帶,答:「麒麟派我回來協助你們,這有給你的信。」說著遞出一封信。

陳宮接過,濕了水的信裡,宣紙粘在一處,好不容易打開,裡面一堆爛墨紙渣。

陳宮:「……」

凌統:「……」

陳宮哀歎道:「我命休矣!」

凌統道:「不……不關我事,都是興霸……興霸的錯。」

陳宮轉念一想,沉默不語。

甘寧道:「那個……陳宮?」

陳宮怒道:「玩忽職守!延誤軍情!來人,將他拖下去!」

凌統愕然,甘寧忙道:「軍師!」

陳宮不由分說,著人將凌統按在殿前,勒令道:「八十軍棍!打!」

凌統:「我……」

甘寧道:「軍師!軍師手下留情。你們,快去請高順將軍,快!」

高順親自帶兵在城門處巡邏,聞得凌統前來,忙率兵回宮,凌統已被架在殿外足足打了八十軍棍,甘寧無論如何求情,陳宮俱無動於衷。

可憐凌統被打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甘寧吼道:「公績今年才十七歲!我願替他受罰!」

陳宮不作答,高順匆匆進殿,正要求情,陳宮卻將手一攔,甘寧倒是光棍,脫了武袍,便朝殿前一跪!

凌統既恨又氣,與甘寧生受了那八十軍棍,打得滿地紫黑,分不出誰是誰的血。

陳宮一拂袖:「拖下去,押進大牢,待主公歸來後親審。」

甘寧情急,慘叫道:「高兄!」

高順見甘寧不顧一切求情,只得出言道:「軍師,此刻正是用人之際……」

高順乃是呂布麾下資歷最老的將領,連麒麟都得客客氣氣喚一聲「高大哥」,陳宮自不能將高順之話當耳邊風。

然而,只見陳宮朝高順使了個眼色。

第四戰·鄴城·夜探敵情

張魯率軍奇襲,按麒麟吩咐,截斷了郭嘉的糧草,繼而急行軍南下,前來鄴城匯合。

「怎來得這麼快?有消息了麼?」呂布問。

張魯道:「以縮地之術過長城,緊追慢趕,終於追上溫侯腳步。果如軍師所料,郭嘉、夏侯惇帶領十萬大軍,扮成匈奴人,直撲函谷關去了。」

呂布赤著上身,坐於將軍榻上,一身糾結武人肌肉健美有力。

華佗手持銀針,於火上烘烤,刺入呂布背後穴道。

張魯哂道:「你們打仗還帶大夫。」

麒麟莞爾道:「辛苦華老先生了,此戰畢,定能頤養天年。」

華佗抽針,捋鬚笑道:「醫者父母之心,但求此戰能定天下,百姓不再受戰亂之苦,亦是值得。」

呂布一臉面癱相,問:「本侯還能活多久?」

張魯與華佗一齊笑了起來,華佗道:「侯爺正當壯年,若不沉溺酒色,胸襟豁達,當可活至百歲。」

呂布答:「我既愛喝酒,又好色,只怕活不到那麼長。」

麒麟揶揄道:「你可以的,只怕以後我還比你先死呢。」

呂布神色有點黯然。

華佗又道:「自古心直意堅者,俱能享高壽,侯爺便是其中翹楚。」

呂布默默點頭,張魯打趣道:「想那曹孟德,一生多疑,便罹患頭風……」

華佗唏噓道:「一起一落,生枯榮死,俱由本性而定。」

麒麟心中一動,問道:「曹操的頭風很嚴重了?」

華佗道:「頭風病人最忌驚嚇,須得靜養,今日曹相親自率軍出兵,在溫侯手下大敗,只怕病情又加重了。」

麒麟沉吟不語,華佗為呂布扎完針,鬆了骨,吩咐道:「溫侯今日須得早睡,不可再動,明日早起,一身便即安泰。」

眾將紛紛躬身出帳,呂布又道:「麒麟……」

華佗正色道:「侯爺,不可再勞心費力,且先躺著。」

麒麟莞爾道:「怎麼?」

「沒事了。」呂布只得乖乖躺上榻去,像個小孩,又念叨道:「我要活到九十九……」

張魯笑得打跌,與麒麟、華佗出了帳,華佗徑去歇下,張魯又道:「今夜月色明朗,軍師可願與我走走?」

麒麟與張魯並肩而行,忽地注意到張魯腰畔掛著一把短匕,蹙眉道:「七星刀?」

張魯道:「傳言此刀乃是留侯張良佩刀,刃刻天罡北斗,名喚『七星』,大漢四百餘年,流失民間……」

麒麟點頭道:「失而復得,本就是你們張家的寶物。」

張魯見麒麟面容凝重,遂哂道:「軍師莫不是也喜歡此刀?」說著解下七星,麒麟忙道:「物歸原主,師君請收著就是。」

張魯與麒麟緩緩前行,張魯又道:「見軍師面有憂色,可是有何事舉棋不定?」

麒麟吁了口氣,道:「實不相瞞,我在想奉先的事,這件事在我心裡,一直擱了很久很久。」

張魯捋鬚不語,麒麟停下腳步,說:「奉先若……奉先若打下鄴城,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曹操?我看奉先這模樣……就算他不想成為曹操、董卓,天下諸侯,能理解他的又有多少?」

張魯付諸一哂:「來日方長,軍師便在想此事了?」

麒麟眉毛一動,期待地看著張魯。

張魯想了想,道:「白日間見軍師幻法傳令,可也是我道家中人?仙山何處?師門哪家?」

麒麟自嘲地笑了笑,答:「略懂而已。」

張魯沉吟片刻,打趣道:「軍師可懂移花接木,縮地化型之術?不若我們趁著今夜,入城看看?說不定軍師之憂,進了鄴城自解。」

麒麟蹙眉打量張魯,看不透他什麼意思,道:「成,我帶你進去。」

張魯擺手道:「不須軍師代勞。」

麒麟左手按著右手手背,六魂幡躍出,黑色火焰般裹遍全身。

張魯一手掐了個劍訣,立於面前,指間五色光華流轉,身形散為數點明光。

黑火拔地而起,與五色光同時化作流星,拖著尾焰飛向鄴城。

一道黑色的火焰劃過夜空,落於青宛殿外,黑火驀然一收,成為劍仙戰袍,麒麟抬足,踏上第一級台階。

張魯去哪了?還沒到?麒麟疑惑轉頭,見不到五色光。

殿前每隔十步站著一名哨兵,諾大一個宮殿中,足有近百人,麒麟彈指,千百星黑色光點飛散,沒入哨兵額前,衛兵紛紛軟倒下去。

麒麟推開殿門,走進寢殿內,屏風後的榻上,曹操蒼老的聲音悠悠道:「是誰,要來取我性命了麼?」

張魯旋身落地,道袍盪開,立於銅雀園中。

園內儘是雜物,冷冷清清,男孩的聲音道:「你是誰?來做什麼的?」

張魯並不轉身,道袍影子於月下微微飄蕩,男孩霎時氣息窒住。

「你是誰?來做什麼的?」張魯微笑道,轉過身,凝視劉暉。

張魯:「你是宮裡的人?」

劉暉:「我來殺人。」

張魯:「殺什麼人?」

劉暉:「殺青宛殿裡的一個人。」

張魯:「為何殺他?」

劉暉:「為我娘報仇。」

張魯:「你娘是誰?」

劉暉抿唇不答。

張魯招了招手,示意劉暉靠近些。劉暉遲疑片刻,走了過來。

張魯十分疑惑,以手摩挲劉暉額頭,劉暉面容清秀,唇紅齒白,眸中卻有一股渾然天生的戾氣。

張魯料想劉暉的生母,多半是曹操的哪名后妃,便也不多問,解下佩刀,低聲道:「此刀……」

劉暉驚呼一聲:「這是七星刀!你是溫侯的人?」

張魯聯繫前因後果,與涼州數名軍師所言,剎那間推斷出了劉暉的身份,顫聲道:「你是太子?是董貴妃的兒子?」

劉暉不答,張魯將佩刀遞過,劉暉接了。

青宛殿中,曹操一夜似乎老了數十歲,孤零零地躺在榻上。

麒麟問:「喝水麼?」

曹操咳嗽著坐起,點了點頭,麒麟端了水來,喂曹操喝下。

麒麟撩起袍襟,朝榻畔坐下。

曹操緩緩道:「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麒麟吟道:「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曹操笑了起來,唏噓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麒麟淡淡道:「該不是直到今天,還存著招我的心思罷。」

曹操道:「當初我派彰兒,典韋入長安,便是想請你前來,不料你……」

麒麟道:「打住,從前的事就別說了,家裡二愣子暴躁得很呢,為了這事,翻來覆去,念叨了我六年。」

曹操哈哈大笑,又不住猛咳,麒麟道:「降了吧,今日城前立誓,不也說好降的麼?搭上全城將士,卻又是何苦?」

曹操緩緩搖頭,麒麟道:「我有一問,在心裡藏了許多年,你軟禁天子,手握政權,猶如當年董卓,究竟是為了什麼?難道就不怕哪天有下一名死士,拿著七星刀,刺進你的胸口麼?」

曹操不答,悠然道:「麒麟,你叱吒天下,南到江東,北至西涼,董卓權傾朝野,袁紹四世三公、最終俱亡在你手裡。」

「我亦有一問,在心中藏了許多年,今日苟延殘喘,終於得以問出口,你畢生所願,又是什麼?」

麒麟起身,在殿內踱步,緩緩答道:「剛來那會兒,我的願望是隨便找個主公,讓他隨便當個皇帝。當然,最好找個厲害點的,起碼也是聰明點的。」

「萬一既不厲害,又不聰明,那起碼要聽話。」

曹操沒有搭腔,麒麟又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跟的人竟然是奉先,我的願望就變成……先混著吧,走一步算一步,自己尋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作為報答,不讓他死在你的手裡。」

曹操沉聲道:「他本該死在我手中的,卻又不知是在何處,在何時?」

麒麟道:「那已成為另一條時間軸的歷史了,就是當初我對你說的,下邳、白門樓。」

曹操不答,麒麟又道:「後來,跟隨他轉戰西涼,我忽然就有了輔佐他的念頭,天下雖大,未嘗不能放手一搏。」

「但你知道麼,當年未央宮前,與你一同前去請劉協立詔時,我曾經想過是要跟著你走的,可惜,你跑得實在太快了。」

「可惜了——!」曹操將手中瓦碗朝地上重重一摔,四分五裂。

「可惜了。」麒麟淡淡笑道:「越跟越不想走,直到如今,連我也決定留下來了。」

曹操道:「我畢生所願,便是得一良臣輔佐,與其笑看風雲,征戰江山……」

麒麟道:「你有的,卻不是我。若開始時選的是你,我的困難會少得多。」

曹操搖頭道:「惜如今不得志……」

麒麟道:「赤壁之戰,你與劉備合謀,險些就贏了,奉先一股氣衝出去,差點中了諸葛亮的暗算。」

曹操瞇起眼,喃喃道:「險些便贏了,那一仗,若非仙人以法器收我魂魄,本不至於……」

麒麟笑道:「那不是收魂盒,只是個小玩意而已。」

曹操顫巍巍:「我的頭仍是痛。」

麒麟摸了摸曹操的額頭,低聲道:「如今心結已解,你知道為什麼還疼麼?」

曹操閉上雙眼,嘴裡喃喃念道:「我自十六歲時,黃巾之亂入京,舉孝廉……何進為平宦官之亂,約董卓入京……七星刀,刺董賊……後戰關中諸侯……偏安許昌……官渡剿袁紹……」

麒麟接口道:「戰西涼,敗赤壁……」

曹操睜開眼,病軀無法抑制地微微震顫,目光如死灰。

「王允呢。」麒麟道。

曹操道:「被我殺了。」

麒麟又問:「貂蟬呢。」

曹操道:「卞萱出身倡家,容不得她,賜她一杯酒,我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麒麟道:「她跟著王允前來,再嫁給你,你就任憑自己小妾把她毒死了?」

曹操沉默,麒麟又道:「劉協呢?」

曹操沒有回答。

麒麟問:「董承呢?」

曹操道:「死了,別問了……」

麒麟:「張繡呢?」

曹操沉默得近乎恐怖,麒麟又問:「徐州屠城三日,十萬百姓的名字,你可記得麼?」

曹操喝道:「征戰天下之人,哪個不是手染千萬性命!」

麒麟微一笑道:「戰場歸戰場,戰死沙場與屠城,是不一樣的。呂布殺的人不計其數,周瑜一把火燒死了你三十萬兵馬,有誰罹患頭風病?」

曹操沒有回答,片刻後以拳輕輕錘了錘榻沿,似在宣戰,又似不甘。

「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曹操仍記得橋玄給他的評價,冷笑道:「橋太守……我原是想當能臣的吶!」

「寧可你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你。」麒麟淡淡道,起身離去。

曹操「嗨」的一聲長笑,道:「來戰,明日再戰。」

麒麟側頭道:「你已經輸了。」

麒麟走出殿門,化作一縷黑火破空而去。

曹操無力地閉上雙眼。

過了很久很久,劉暉輕手輕腳地走進殿內。

殿前哨兵俱被麒麟放倒,劉暉的腳步如一頭幼豹,安靜,輕緩,毫無聲息。

曹操閉著眼,彷彿在熟睡,劉暉看了片刻,將七星刀猛地捅上曹操胸口,曹操的頭從枕畔緩緩歪了下來。

《武將觀察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