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愛爾蘭地下城,F區,人類文化遺產研究館:
「你應該回去了。」
鄭融冷冷道:「蘭斯將軍,人類還有許多事需要你做。」
蘭斯把一份證件交給鄭融,道:「不要忘記,這個叫項羽的人,曾經也是名軍人。」
鄭融道:「曾經而已,現在不再是,你退伍後我也會歡迎你的;已經到警戒區了,這裡不歡迎任何軍人。」
蘭斯看著鄭融的雙眼,語氣中不帶喜怒:「軍人保護了全人類。」
鄭融:「這裡是象牙塔,是學者的地方,他們令整個族群得以延續,與你們的責任相當,沒有誰保護誰的說法。」
鄭融側頭看了遠處的項羽一眼,項羽換上了一身深藍色軍服,軍靴擦得珵亮,躬身研究一個垃圾桶。
蘭斯盡量令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一點:「鄭融,你為什麼這麼討厭軍人?」
鄭融道:「我們發展文明,你們摧毀文明,歷史學家與當兵的永遠都是天敵。」
蘭斯道:「你有偏見。」
鄭融道:「或許吧,請允許我保持我的偏見,再見,蘭斯將軍。」
鄭融喝道:「走了!」
導盲燈嘀嘀嘀的響,項羽一頭問號,朝鄭融大步走來,問:「方纔那人與你交好?」
鄭融頷首道:「他是我哥哥的好朋友。」
項羽歎了口氣,道:「你兄長因我而過世了?」
鄭融站在警戒線前,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接受紅外光掃瞄,片刻後淡淡道:「其實和你沒關係,和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他純粹……因他的信仰而死。」
「他對科學的信仰……瘋狂的信仰……」鄭融神色黯然,小聲道。
他帶著項羽,走進F區,項羽將背後的行囊背穩,民工般地抬頭,好奇打量四周建築。
鄭融不得不承認項羽的素質很高,他能夠敏銳地觀察環境,並盡量接受周圍的改變。
從東西伯利亞跨越整個歐亞大陸的過程中,他時而提問,時而思考,沉默的時間比發問的時間更多。
他的語言也越來越接近一名現代人。他注意到鄭融的話中並沒有使用太多語氣助詞與倒裝句式,便自覺地調整了說話方式。
「這是你的證件,在你們的時代,類似於戶籍紙,證明你的身份。」鄭融將蘭斯辦好的證件交給項羽,後者接過,順手自然無比地塞進軍裝胸袋中。
鄭融:「……」
項羽:「?」
鄭融道:「你學得很快。」
項羽無所謂道:「入鄉隨俗,不用再稱我大王,允你平輩論交就是。」
鄭融沒有說什麼,與項羽上了一輛電磁光能車,沿著平坦的道路緩緩前開。
「你想試試麼?」鄭融眼角餘光瞥見項羽在看他。
項羽微一沉吟道:「也好。」
他們彼此交換了座位,鄭融道:「這個叫方向盤。左腳踩一下,右腳剎車。」
項羽猛踩加速板,電磁車咻一聲高速飛出去,一聲巨響,撞進噴水池。
鄭融:「……」
項羽:「……」
警報聲大作,項羽抱著鄭融,狼狽萬分地從水裡爬出來。
F區西道公寓十二層,電梯叮的一聲停下,鄭融臉色鐵青走出來,項羽臉上帶著尷尬的笑。
鄭融擰開家門的鎖,冷冷道:「進來,歡迎。」
項羽呵呵笑,進了鄭融的家,鄭融砰一聲把門摔上。
「這是你府上?」項羽審視周圍,而後說。
「是的。」鄭融道:「很小,很寒酸。」
項羽道:「身屈三尺茅廬,心繫天下蒼生,鯤鵬終有展翅之日,無需介懷。」
鄭融哭笑不得道:「我果然還是太謙虛了,大王,整個研究館區,有資格分到單獨公寓套間的,至少都需要博士學位,並有一定職稱。」
項羽:「?」
鄭融放棄了朝項羽解說的念頭,道:「寒舍是如今天底下很好的宅邸了。」
項羽蹙眉道:「其餘人等何在?」
鄭融道:「普通的老百姓們……很多人住在一起,以後你就知道了。」
鄭融的公寓一個人住十分寬敞,兩個單身男人擠在一起,活動區域也不嫌擠,當初這套房子本是分給學者遺孤的,聯合政府照顧鄭鋒兄弟,特地撥給他們一個獨立的空間。
鄭融的資料,研究報告以及古董佔去了大部分的地盤,他隨手清理另一張空床上的紙張,抱著一大疊古代文獻,將它們胡亂塞到書架上,騰出空床:「以後你就睡這裡,是我哥哥的床。」
項羽看了一眼床邊牆壁上貼著的泛黃照片,上面是兩個小孩子。
鄭融傾在項羽的胸前,唇幾乎與他的嘴唇貼在一處,伸手扯走牆上的照片,把它們扔進一個盒子裡,踢進床底。
「洗手間。」鄭融介紹道:「什麼什麼……沐浴,都在這裡,這有熱水。」他擰開熱水器的龍頭,項羽嚇了一跳,伸手探水溫,難以置信道:「熱水?從何處來?」
鄭融悠然道:「黃河之水天上來。」
說著打開冰箱,道:「吃食在這裡,它叫冰箱,有生有熟,餓了可以取出來……」說著拿出一份速食餐,朝項羽晃了晃,塞進微波爐裡。
「這個盒子是灶。」
鄭融擰開微波爐,裡面嗡嗡響,項羽點了點頭,觀測微波爐透明窗,裡面熱氣騰騰,微波爐叮的一聲。
鄭融淡淡道:「大王請用膳。」
他把餐盒取出來,揭開,裡面是紅燒牛肉飯,他為項羽拉開椅子,扯了幾張紙巾放到他手邊,讓他坐下,繼而道:「杯子在那裡,渴了自己接水喝。」
介紹完衣食住行,鄭融便躺在床上,取來幾份材料,那是他臨走之前未完成的工作。
項羽狼吞虎嚥地吃完了,拿著紙巾研究一會,最後用它擦了嘴巴。
「很好。」鄭融嘴角現出一抹滿意的微笑:「你很聰明。」
項羽道:「接下來如何?」
鄭融坐起身下床,道:「學習吧,有很多東西要學的,首先是字。」
他取來一張識字板,寫了幾筆,教給項羽漢字拼音,遞過去,道:「這裡有漢語言的學習磁帶,是歷史學家們用的,還有教材,你可以利用這個慢慢學習。」
千百年後,漢字已再不復當初的型態,鄭融沒有說為什麼要學,項羽也沒有多問。他心裡清楚得很,識字是很重要的,是人與人深入溝通交流,瞭解時代的前提。
鄭融是個沉默的宅男,他可以一整天不說話,冰冷得近似於孤僻,家裡除去研究用的瑪雅文物,中國古董,就只有堆積如山的資料和一部電腦。
他偶爾會聽聽歌,聽上一個時代的流行歌曲,偶爾也會聽在末日危機下,政府宣傳戰爭必勝理念的歌。
項羽時不時會跟著哼上幾句,他的學習速度快得令鄭融刮目相看,不到三天便學全了所有的拼音,正趴在床上,照一本《看圖說話》研究新漢字。並笨拙地握著一支鉛筆,小心翼翼學著寫方塊字。
「偽裝掉下的眼淚……」鄭融低聲哼唱道。
項羽看了一眼電腦,鄭融從來不讓他碰它,項羽在表示出適當的好奇心後便禮貌地與那塊發光的板(液晶顯示器)保持適當的距離。
項羽接口道:「天灰灰,會不會,讓你忘了我是誰……」
鄭融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都聽會了?」
項羽饒有趣味道:「為何唱到此處,有他人嘩然之聲?」這個問題困惑了他很久。
鄭融道:「因為他唱到一半脫衣服了,這是個演唱會。」
項羽一知半解,不懂演唱會三字,只知男人脫衣服,點了點頭。
鄭融從轉椅上側過身,喝了口咖啡,看著屏幕上的圖騰形狀發呆。
「現在已經沒有全球互聯網了。」鄭融忽然道:「這部電腦,連接著整個科學研究區的網絡,你可以用它來學習更多的東西。」
項羽:「?」
鄭融離開座位,把項羽讓到轉椅上,道:「現在,我想教你怎麼使用它。」
鄭融開始接入科學館的網絡,人文科學、自然科學以及社會科學三大類,項羽登時被眼花繚亂的圖片迷住了。
鄭融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是使用我本人的身份識別碼接入的。如果被發現機密外洩,我會遭到懲罰,項羽,請你在學習的時候為我保密。」
項羽聽不太懂,然而思忖片刻,點頭道:「謝了,我一向守口如瓶。」
鄭融教會他搜索,項羽深深吸了口氣。
「先從歷史開始吧,可能你有的字不認識,把鼠標移上去點一下,會發出聲音。」鄭融拉起項羽的大手,手把手讓他按在鼠標上,緩慢移動。
項羽側過頭,問:「這平板之物如何用?」
二人氣息交錯,鄭融不自然地避開些許:「鍵盤用起來太複雜,得等你把字認識全以後才逐漸深入。」
「你先看吧,不要發表任何見解。」鄭融道:「登錄名是我的,這個小窗口……這塊地方開始閃,就是有人在給我打招呼,請不要回答他。」
項羽專注地看著電腦,鄭融倒在床上,睡了。
五分鐘後,項羽看了鄭融一眼,扯過被子為他蓋好,開始沉浸在歷史的海洋中。
十分鐘後,項羽起身拿了盒牛奶,放進微波爐加熱,叮的聲響令沉睡中的鄭融呼吸一頓,項羽忙躡手躡腳走過來,小心地拍了拍鄭融胸口。
鄭融又睡熟了,項羽邊喝牛奶邊看歷史,光線照在他英俊、剛毅的臉上,從上古洪荒時期燧人氏鑽木取火,到先秦諸子百家,再到楚漢逐鹿。
項羽用鼠標中鍵朝下滾動,發現屏幕下方有對他的評價。
門鈴響了。
項羽蹙眉,起身去開門,鄭融翻了個身。
蘭斯道:「你好,最近過得怎麼樣?」他的漢語略顯生澀,項羽答道:「你好,你是德國人。」
蘭斯點了點頭,道:「鄭融呢?」
鄭融猛地起身,道:「你來做什麼?」
蘭斯一臉漠然,沒有說話。
「上次帶給你的軍需食物吃完了嗎?」蘭斯在門外問道。
鄭融冷冷道:「不用了,我的薪水足夠養活我們。」
蘭斯又問:「你們在做什麼?」
項羽從蘭斯的話中明白了什麼,他去開門,蘭斯道:「不了,我來說幾句話就走。」
項羽道:「進來坐坐。」
鄭融微有不悅,卻只得任由蘭斯進了他的家,蘭斯坐在項羽的床上,道:「比我上次來的時候,整齊了很多。」
這些天項羽親手收拾了整個房間,他接了水,煮上咖啡,小電器用得似模似樣,蘭斯不禁笑了起來。
鄭融卻依舊是那副冰冷的表情,目光充滿排斥,彷彿在等蘭斯開口,讓他說完話就滾蛋。
「你打算怎麼培養他?」蘭斯用英語問。
鄭融答:「他是人,不是你們軍隊裡的戰爭機器。」
蘭斯插著手指,拇指抵在一處,想了一會,道:「聽我說,鄭融,我對你哥哥的死很遺憾。」
鄭融答道:「我不遺憾,我甚至不覺得太難過,你不用拚命安慰我,我過得很好,真的。」
蘭斯漠然道:「鄭融,我知道你……鄭融。你不必須在失去鄭峰後,讓一個陌生人住在家裡,我希望你能偶爾找我說說話,我願意陪你聊天,或者……」
鄭融嘲道:「和你這塊冰冷的鋼鐵有什麼好說的?」
蘭斯在表達心意上十分笨拙,竭力想表現出對鄭融的關愛,卻先自紅了眼眶,道:「我希望能為你做點什麼,那個人我瞭解過,他是你們中國人的英雄。」
「但不應該是一個代替品……你需要人陪著的代替品。」
蘭斯看著鄭融,他湛藍的雙眼中充滿隱忍的悲傷,並從鄭融清澈瞳孔的倒映裡看到了俊美的自己。
鄭融不客氣地說:「謝謝你的關心,你可以走了。」
蘭斯沉默了一會,拿出他帶來的一個軍用袋,說:「這裡有煙。」
鄭融打斷道:「我最近戒煙了。」
蘭斯道:「有巧克力,你小時候很喜歡,還有咖啡,威士忌。」
鄭融起身,蘭斯把袋子放在床上,道:「照顧好自己,我還會來的。」
項羽還沒煮好咖啡,鄭融已不想再讓蘭斯留在家裡了,項羽只隨便一瞥,便明白了屋裡的氣氛因何而起。
他從廚房走出來,高大的身軀把鄭融護在身後,蘭斯道:「我走了。」
鄭融坐回床上,項羽禮貌地把蘭斯送到門外,道:「咕拜。」
蘭斯:「……」
項羽:「?」
蘭斯蹙眉:「你會說英文?」
蘭斯用中文重複了一次,項羽莞爾道:「我只會這一句,跟鄭融學的。」
蘭斯點了點頭:「再見。」
項羽抽了抽鼻子,聞到滿室煙味。
鄭融蜷在床邊抽煙,他的頭髮亂糟糟,像一隻煩躁的貓。
項羽蹙眉問:「那是什麼?」
鄭融小聲道:「煙,來一根?」
項羽看了一會,接過鄭融遞來的煙,鄭融用打火機幫他點著,項羽抽了一口,登時猛咳。
鄭融倏然笑了起來。
「咳……咳。」項羽上氣不接下氣,不敢扔了那煙,手指點了點鄭融,道:「有……咳!這玩意……有甚好的?」
項羽躬身咳了片刻,理順氣,看了一會鄭融,說:「你笑時不錯,該……咳!該常笑!」
鄭融眼睛通紅,看著項羽的窘態,發著呆。
項羽把煙按熄在煙灰缸裡,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鄭融的頭。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鄭融,人死不可復生,看開點罷。」
楚霸王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