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水空移動母艦「時光號」。
大門隆隆開啟,蘭斯站在救生艙入口。
謝天謝地,鄭融鬆了口氣,連番驟變令他雙眼發黑,幾乎要暈過去。
項羽道:「我把人帶回來了。」
鄭融怔怔站著,他應該上前給蘭斯一拳,搗上他帥氣的臉,然而他現在連動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
蘭斯走上前,跪在鄭融面前,拉起他的手,吻了吻。
蘭斯滿臉都是淚水,鄭融蹲了下來,知道他心裡也不好受,靜了片刻,他伸出手,抱了抱蘭斯。
鄭融道:「我以為你也死了。」
「那是萊妮。」蘭斯緩緩道:「她聽到李應死了的消息就徹底瘋了,我想開偵查艇去救你們,被她搶先一步關上了艙門。」
鄭融疲憊起身,喃喃道:「她終於贏了。」
「她和李應都死了,她可以在另一個世界繼續追求他,剩我還活著。」鄭融落寞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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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阿拉斯加地下主城,軍事法庭。
北愛爾蘭主城引發核爆炸,地球上只剩下三個人類避難所,數以億計的人沒有逃出來,死在了海底。
第七十四軍幾乎全軍覆沒,除去編製。
這一次暴露位置後的打擊,幾乎是毀滅性的。
「現在開始審查蘭斯·沃洛克、鄭融、約瑟夫·凱德爾、項羽、金樸愛、烏戈斯·斯科羅多夫斯卡等人的案件。」
「人類遺民聯盟向本庭提出訴訟,理由是以上人向叛徒李應通報消息,暴露北愛爾蘭人類避難所位置,招致瑪雅星人的毀滅性打擊。」
鄭融注意到林思煙懷孕了,她坐在旁聽席上。
一名戴著眼鏡的老司令官說:「現在提審被告蘭斯·沃洛克將軍。」
蘭斯身著軍藍色便服,衣領豎著,一絲不苟,站在被告席上。
「請被告陳述案件。」
蘭斯道:「這次的意外源自北愛爾蘭軍高層的一個決策,與幾名學者成立的調研隊伍沒有任何關係。」
「東西伯利亞軍事基地,因為白皮書『偷渡』計劃的失敗而被炸毀,物理學者鄭峰在這次失敗中付出了生命,鄭融作為他的弟弟,繼承了他的遺志,接受任務的後續部分。」
司令官說:「蘭斯將軍,白皮書計劃已經終止。」
蘭斯道:「它沒有被終止,佩克元帥作為最高負責人授意我把它繼續下去。」
旁聽席與陪審團交頭接耳,司令官又說:「佩克將軍已經犧牲了,你沒有任何書面記錄能夠證明。」
陪審團中一人冷冷說:「他們在知道李應的叛徒身份的情況下,還把他帶進人類地下城,付出了九千萬人類生命的代價,只換來一段沒有任何人看得懂的圖像,理應被處以死刑。」
鄭融大聲道:「你們不讓我看,怎麼能解讀?!李應想對我說的話都在那根儲存條裡,必須讓我看過才能向你們解釋!」
司令官道:「安靜!」
「鄭融博士,你在阿拉伯埃及共和國遭遇李應時,能提供什麼證據,來證明他不是叛徒嗎?」
鄭融:「不能。」
司令官:「他在三年前,屠殺了二軍特種部隊一千四百四十人,並引爆了印度洋人類軍事基地,這件事你是否知道。」
鄭融道:「他是為了尋找一個記憶轉儲器……」
司令官:「你只需要回答知道或者不知道!
鄭融憤怒地說:「當時他的最後任務還沒有完成!不能在瑪雅星人的監視下暴露出任何信息!否則埋在他胸口的炸彈會把他炸成灰燼!他要拿到那個東西,只能用屠殺的方式來暫時掩護!」
司令官:「他可以聯繫軍方!」
鄭融大聲道:「他後來嘗試著和蘭斯接頭!但特種兵部隊攻擊了他!甚至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
司令官:「死在他手上的人都是我們最優秀的戰士!現在只換來一段誰也看不懂的圖像!」
鄭融吼道:「那是因為你們不讓我看!沒有人懂他!只有我懂!我懂!」
一名上校軍官匆匆進入,低聲在司令官耳邊說了幾句話。
司令官不耐煩道:「科學家協會沒有任何權限帶走軍方的囚犯!」
那名軍官從衣袋內掏出一張紙,放在司令官面前,展開。
司令官沉默地靠在椅子上,似乎在遲疑。
「他也沒有這個權限。」司令官自言自語,又朝鄭融看了一眼。
「我是鄭峰的弟弟。」鄭融冷冷說:「烏戈斯·斯科羅多夫斯卡是波蘭人,居里夫人家族的後代,我們的先輩不像你們軍人,直接付出生命換取人類的延續,但他們做的事,與軍人是等價的。」
司令官沉吟了很久,最後掏出鋼筆在紙上簽了字。
「把紙上要求的兩名人犯帶過去。」司令官說:「其他人扣留,暫時休庭。」
司令官舉起木槌敲了敲,陪審團退場,林詩音臉色蒼白,鬆了口氣。
鄭融走向蘭斯,司令官說:「不是他,是另外一個。」
阿拉斯加避難所是一個巨大的環形主城,它在1947年由美國流放到極北之地的罪犯們一鍬一鏟挖掘,並逐漸擴大規模。每一塊磚瓦,每一條通道,都有數以萬計的人的鮮血和性命。
而如今,它成為人類最後的三個延續地之一。
環形主城分為外環,內環與中央石柱三個區域。
外環是軍事區,駐紮了北美洲與俄羅斯的大部分軍隊;內環則是平民居住區,美國人一直熱衷於追求自己的權利,縱是非常時期也不能倖免。
鄭融戴著手銬,被士兵們押送著,站上磁懸浮運輸帶,到處都是□□的人,美國佬們舉著末日的宣傳牌,道路旁躺著癮君子,窮人。
「嘿——」一人怪裡怪氣地喊:「世界要完蛋了!」
士兵舉起□□,砰然給他一槍,在他額上射出一個血洞。
「殺他做什麼?他只是在說實話。」鄭融面無表情地看著,緩緩道。
士兵看了鄭融一眼,說:「你殺了上億人,我只殺了一個人。」
鄭融沒有再說什麼。
運輸帶在中央石柱前停下。
石柱佔地四萬平方公頃,裡面是人類最大的科研基地,鄭融在很小的時候,由鄭峰帶著來過這裡。
十餘年前,鄭峰曾經給一位非常著名的大師當過翻譯,鄭峰頭腦清晰,思維敏銳,物理學專業令他熟悉許多艱難生澀的名詞,並能極快把握到學者們的理念。
鄭融小時見到中央石柱,唯一的念頭:這是一個法師塔。
許多人叫它人類象牙塔,但鄭融覺得用魔法師來形容裡面的學者們或許更合適。鄭融和鄭峰曾經的夢想都是進入阿拉斯加中央石柱,在裡面做研究。
但他們都沒有達成心願。鄭峰投身軍隊,鄭融則放棄了自然科學,轉而繼承父親衣缽——歷史與神秘學現象。
那位曾經有意讓鄭峰當助手的大師非常遺憾,一度向軍方提出要求,最後得知鄭峰的計劃後,保持了沉默,並贈給他一份物理學研究筆記。
那份研究筆記幫了鄭峰不小的忙,如今當鄭融成為全人類的罪犯時,大師又提出了保釋鄭融,與他見面談談的要求。
我和哥哥都欠他的情。鄭融心想。
士兵掏出口令卡,塞入標有「特殊樓層」標誌的頂樓。
冗長的足有近半小時的上升時間過去,電梯停在第一千零九十二層——中央石塔的最頂層。
這裡只供一人使用。
他提出了核磁能炮的構想,更建立了引力場炮的理論模型,這些武器理論付諸與外星人的戰爭,獲得了軍方的一致崇敬。
士兵解開鄭融的手銬,示意他走進去。
寬闊的大廳內鋪著紅地毯,花瓶裡插著怒放的天堂鳥。
項羽換了身過膝黑風衣,戴了副墨鏡,高大的身材英俊瀟灑。
他站在大廳一角,喝著透明玻璃杯裡的蒸餾水,打量魚缸中的熱帶魚。
「怎麼是你。」鄭融道:「你認識老師?」
項羽茫然道:「不知,何人想見我?他們只告訴我,你在此處等,便讓我過來了。」
項羽遞過水,鄭融喝了幾口。
項羽摘了墨鏡收在衣袋內,搭著鄭融的肩膀,二人一起望向水中五顏六色的熱帶魚。
落地玻璃缸映出項羽和鄭融的全身,鄭融記得很清楚,十幾年前來過的時候,鄭峰拉著他的手,也站在這裡看魚。
那名大師還招待鄭峰兩兄弟吃了頓很不錯的西餐。
一眨眼,十六年就過去了。
鄭融看著魚缸上項羽的英偉身形,輕輕喊了聲:「哥。」
項羽「嗯」了聲,問:「怎麼。」
鄭融和項羽並肩站立,片刻後,項羽牽起了鄭融的手,帶著他在廳中四處遛達,像從前鄭峰帶著還是小孩的鄭融一樣。
女護士從廳內最深處的小房間走出來,掩上門。
項羽與鄭融一齊看著她。
「老師今天身體狀況很好。」她柔聲說:「有一個小時四十分鐘的會客時間,但中途我們可能需要給他輸液。只是可能,希望他能堅持。」
鄭融點頭道:「好的,我們會盡快結束談話。」
女護士又說:「如果發現老師超過五分鐘沒有回應,請記得按牆壁上的電鈴。」
鄭融愕然道:「你不一起進去?」
女護士答:「他堅持要單獨會客。」說畢作了個「請」的手勢。
項羽問:「究竟是何人?」
鄭融道:「你應該不知道他,但進去以後,千萬記得不要太大聲說話,要有禮貌,他是最接近神的人,是人類的老師。」
項羽疑道:「他認識神?神是指瑪雅星人?」
鄭融嘴角揚起一抹微笑,搖頭道:「不,神是指整個宇宙的創始神,時間與空間產生之前,宇宙的主宰。」
鄭融推開門,房間內有兩把椅子,一張小圓茶几,茶几上擺著一瓶紅酒,近十盤口味各異的乾酪。
房間是歐式裝修,十分寬敞,光線卻不太亮,三面牆壁上全是分門別類的記憶儲存條插槽。
一面牆上,則是覆蓋全牆的巨大液晶屏幕。
屏幕上滿是雪花點,沙拉沙拉輕響,屏幕前,只有一張背對鄭融與項羽的輪椅。
輪椅裡,坐著一個孤單的老者,他沒有轉身。
「老師,您好。」鄭融輕輕道。
房間內的光線逐漸黯淡下去,現出漆黑的屏幕,少頃屏幕上出現一行英文:「兩位年輕人,又見面了,你們好。」
鄭融朝項羽說:「你去喝酒,吃奶酪。」
老人利用手邊的小鍵盤,極其緩慢,在屏幕上打出字:「乾酪可以搭配紅酒吃,我建議你都嘗一點,味道很不錯,我想我們的對話,你可能聽不懂。」
項羽點了點頭,坐到椅子上喝酒吃零食,鄭融仍舊站著。
鄭融看著屏幕,說:「謝謝您救了我,我哥哥已經死了,這位是偷渡計劃實驗成功後,從中國古代帶來的人。」
老人:「我知道計劃的所有經過,因為白皮書最後交給我一封備份,同時你們的調查,北愛爾蘭軍方在我的要求下,也已經遞交了所有的資料。我都仔細看過。」
鄭融掏出一個小本子:「太好了,我有很多很多問題想請教您,您能把光線調亮點嗎?我在來時的路上整理出了一個備忘錄。」
老人:「還是讓我來提問吧,我的時間比你的少。」
鄭融收起本子,點頭道:「好的。」
老人:「引力場炮效果怎麼樣?北愛爾蘭計算機信息館頂端裝備的只是一個試用品。」
鄭融:「非常好用,但在開到最大功率時,它提示我即將產生黑洞。」
老人:「在黑洞臨界點上,它能完全廢除一切粒子波干擾?」
鄭融蹙眉,不太明白這個提問。
老人:「你們在中國陵墓中遭遇的電子『大腦』,在你發射引力場後,受到了干擾,Y/N?」
鄭融忽然想起,發炮後,那只巨大甲蟲頭頂,匍匐的金屬蛹似乎不見了。
他欣喜地回答:「是的!」
老人沉默了。
過了很久,鄭融心中忐忑,想起女護士的囑咐,正要走過去按鈴,屏幕上再次出現一行字。
老人:「讓我們先來看看你帶回來的,那位戰士的記憶,我相信你還來不及看。」
鄭融心中一痛:「好的。」
長達二十分鐘的圖像放映,項羽抬起頭,光線在屏幕上變幻,鄭融雙眼中噙著淚水,不住抽泣。
畫面定格在最後的瞬間,鄭融看得出神,喃喃道:「我不知道……他一直把這些,藏在對我的思念裡,離開我的每一天,李應一定都想著我……」
屏幕黯了下去。
老人:「我很感動,關於這段圖像,我想你也許看懂了大部分。」
鄭融:「是的,但有一段,籠在射燈光裡的那十分鐘,我完全看不懂。」
老人:「我把我的猜測記錄在一份資料中,回去後你可以參照。」
鄭融抹了把淚,點了點頭。
鄭融喃喃道:「老師,你相信世界上有靈魂麼?」
老人:「保羅教皇問我,是否相信神的存在。我回答他,我從未否認過神,只是在他創造這個世界時,為他加上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而已。」
「現在,我必須認真地回答你,靈魂在我的眼中,它是記憶,是意識,是一股凌亂的腦電波,人類的軀殼則是一個容納器,它可以發散,也可以接收。」
老人:「個體死亡,族群卻仍在發展,延續,身體的毀滅,或許,只是令意識失去了它的載體,游離於廣界宇宙中,它們循環往復,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鄭融緩緩道:「謝謝。」
老人:「我需要你幫助我做一件事。」
鄭融:「好的。」
老人:「我以科學家協會,以及我個人的名義保釋你們兩人,三天後,中央石塔將組織一場報告,請你回去,閱讀我交給你的資料,我相信以你從鄭峰那裡學到的物理學知識,大部分都能夠理解。」
鄭融:「我……我要為他們做什麼報告?」
老人:「關於這一段回憶的分析報告,你代表了我的意見,以及代表你自己。會議結束後,軍方或許會繼續支持你的調查,希望他們能原諒那位英雄,在救世道路上曾經犯下的過錯。」
鄭融點了點頭。
老人:「請你活下去,你背負著鄭峰的理想,是無數人意志的延續。」
鄭融低聲道:「我會的。」
項羽明白這場談話已至尾聲,他起身道:「請問,您讓我來想對我說什麼?」
老人:「證實我的一個猜測。」
鄭融道:「什麼猜測?」
老人:「僅僅是猜測,需要時間確定。」
女護士敲了敲門,推門進入:「時間到了,老師。」
鄭融道:「祝您身體健康,也請您活下去。」
輪椅上的老者緩緩點了點頭。
項羽、鄭融與那老者告別,出了大廳。項羽從口袋裡掏出乾酪,莞爾道:「這玩意味道不錯。」
項羽餵給鄭融一塊,鄭融吃了,微笑道:「我看那盤子裡有好幾種。」
項羽:「僅這種對味。」
鄭融:「我哥以前也只喜歡吃帕爾瑪奶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