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融站在黑暗中,收起激光筆:「這份記憶到此,前半部分已經結束,綜合以上信息,『老師』作出了第三個假設,並把三個假設整合在一起,得出一個符合假設的推論。」
「假設思想是一股粒子波。」鄭融說。「李應抵達蟲蛹室的時間點,五六股粒子波從門後發散,進入金屬蛹,就像有幾個看不見的『人』走了出來,坐進他們的移動機器——金屬蛹裡。」
「金屬蛹在這些看不見的人的操縱下,把李應帶進了飛船中樞,去見發光盤上的——瑪雅星人。」
「瑪雅星人的腦子裡住著許多看不見的獨立個體,換句話說。他的身體裡,住著無數個靈魂。」
「它們侵佔了他的思想,並激烈交談,讓他成為靈魂們的行動工具。」
「這樣一來,所有的現象都能得到合理解釋,為什麼『他』要說『救我』?」
鄭融沉聲道:「事實上,在瑪雅星人最開始睜眼的剎那,他一度恢復了身體的控制權,所以朝李應發出呼救信號,說『救我』。」
「至此明朗,瑪雅星人有兩種,或者可以說:其中一種是原始的瑪雅星人,就是在許多年前,曾經到過地球,他們是這架飛船的主人——第一批乘客……」鄭融揚起手裡資料冊:「我在資料中記錄了設想。」
「侵略地球的,則是另一個外星人族群,它們佔領了原始瑪雅星人的身體,並篡奪了控制權,對人類進行屠殺,然而屠殺的原因,在此我們尚無法判斷。」
死寂般的靜謐,與會者俱沉浸在震撼中。
許久後,安東尼開口道:「在沒有相悖事實的情況,我可以接受。後來李應怎樣了?」
鄭融道:「接下來的事實,或許能進一步證實整個推論。在此之前,我想問各位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一直無法想通,相信在座的前輩與同行,能為我解答。」
「一個人。」鄭融把兩手按在講台上,對著話筒低聲道:「是什麼決定了我們區分於種群中其他個體的標誌?」
有人發言:「性格。」
安東尼補充道:「具體地說,是先天遺傳以及後天環境影響。」
學者們知道鄭融發問的重點不在於外,是以都略去了容貌。
鄭融道:「也就是說,是靈魂?靈魂又是什麼?」
安東尼遺憾地說:「靈魂這個說法是不現實的,在我們的概念中,只有意識一說。」
鄭融:「腦電波,是嗎?」
安東尼想了想:「目前人類科學無法對意識行為定性,但幾年前的一個研究課題談到過,行為意識與思考意識,都取決於兩個要素——其一:身體激素,酶等等,以及基因遺傳影響,這是先天的。」
「其二:環境在一個人的成長裡對他思考、判斷、行為上的決定性作用。」
「毫無疑問,潛意識、夢境等等,凡是對人類行為產生作用的因素,都源自於這兩者。」
鄭融說:「也就是說,如果人類的科技進化到某個層次,可以採取技術來完整複製一個人,那麼他的外貌,身體,甚至靈魂,都能被徹底拓印出來。」
安東尼說:「那不可能。」
鄭融道:「我所指的是原子對原子的複製,我們身體中的每一個原子,都成為鏡像,在某個瞬間投射到另一處,產生完全一樣的複製體,你所談到的激素、酶、甚至細胞核內基因的每一個片段,只要是原子……」
一名生物學家道:「真實複製人體,這個設想可行,但鄭融博士,您是外行,不懂其中的複雜程度,我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原子是時刻運動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在原本的位置,它的運動軌跡千變萬化,無從預測,每移動一個微小的距離,都將造成複製後結果的天差地別。」
「你如何捕捉它?這就需要另一項技術支援——時間流靜止。就相對論提供的原則,這項技術是天方夜譚。」
鄭融:「假設,我僅僅是說假設,時間能夠停下來,構成我們身體的所有原子同時產生投影,並在另外一處複製成型。那麼完全相同的個體,就複製出來了?」
安東尼不悅道:「這種情況即使順利發生,複製體也只能達到與本體的物質構成完全一致的情況,而記憶與儲存在大腦中的思想,是不能被複製的,因為它並非規律波。」
鄭融蹙眉問:「記憶是電波,也不能被複製?」
又一名女物理學者道:「腦電波不像規律射電,能夠通過頻譜分析以及簡單的三要素來重現,要探測出完整的一段思想,則需要發射另外的粒子進行干涉。』
「粗淺地說,受測不准原理限制,粒子之間互相撞擊,你永遠無法同時測出它的質量與位置。」
鄭融說:「您的意思是,當我想起某件事時,周圍儀器就算捕捉到了我的大腦活動,也無法把這段回憶複製一份副本出去,保存下來?唯一得到它的方法就是,把它從我的腦子裡取出來,放到另一個地方去。」
安東尼說:「理論上來說是的,有一個印度裔學者曾經進行過這項課題,但還沒有出成果報告,印度洋軍事基地就徹底毀掉了。」
鄭融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後點了點頭。
「謝謝,讓我們接著看。」鄭融終於按了播放鍵。
周圍泛起乳白色的光。
畫面切換為局外視角,李應閉著雙眼,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我要死了】——李應的聲音。
【他們要做什麼?是了,想派我回人類去反臥底。我得想辦法把這段消息交出去。】
「這是他最後一次睜開眼睛了。」鄭融淡淡道。
安東尼道:「他不是仍然閉著雙眼麼?」
鄭融沒有回答,有人明白了,喊道:「你剛剛提到的鏡像複製!」
與會者紛紛抽了口冷氣,簡直難以置信,會場一瞬間亂了起來。
鄭融點了點頭,簡短地說:「是的,複製體。」
「休息一會。」項羽在旁聽席中說。
鄭融搖了搖頭:「沒關係,現在我們的視角,仍然是李應的雙眼,而對面坐著的,閉著眼睛的人,是他的複製體,一模一樣,完全相同的複製人。」
「你們看。」鄭融的聲音有點異樣,他以激光筆指向李應的牛仔夾克外套,紅圈不斷縮小,畫面被高速放大,定在一個極小的細節上。
那是一個拉鏈的鎖扣,以一個奇怪的弧度凝在空中。
複製體李應被一道光籠罩著。
「這是……」老人喃喃道:「天啊!這裡面的時間是……」
「是靜止的。」鄭融道:「我們所看到的,是靜止前反射的最後一批光,當燈照下來時,複製體李應周圍的時間流已經停了,本體李應的感知還在繼續。」
「這是量子物理學的新突破!」又一名物理學家驚呼道:「這違背了我們這個宇宙的規則!」
鄭融低聲道:「事實證明,以他們的技術,是能夠實現的,軍方在幾年前繳獲一台粒子發生器,但它受我們這個宇宙的限制,無法令時間倒流,只能在現在的時間,真實再現,複製曾經出現的場景與物質結構。」
「那台機器交給了我的哥哥,後來產生了東西伯利亞的大爆炸,一切都毀掉了,整個計劃被封在偷渡白皮書中,『老師』曾經詳細看過,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所有人難以置信地看著屏幕上的景象,鄭融喃喃道:「但記憶是不能被複製的,它只能被抽取,轉移,所以他還是他。」
他按了快進,難過地看著圖像。
光線暗淡下去,瞬間一閃,出現一個毫不相干的場景,鄭融和李應拉著手,在超市裡買東西。
黑暗裡,那個畫面瞬間破碎,消散。
【他們在取走我的回憶,鄭融!】
【我明白了,希望這樣能成功……這段信息可以交給蘭斯,鄭峰,實在迫不得已,再交給鄭融。】
【珍重,寶貝,好好活下去。】
再一閃,現出李應接過獎徽,鄭融幫他把徽章珍而重之佩在胸前的剎那。
「這是什麼意思?」安東尼茫然問。
鄭融道:「他的記憶,被抽走了,輸入複製體的腦海中。」
又一閃,一段無聲的場景,小時候的李應與鄭融裹著毛毯,依偎在一個廢墟裡,李應摟著鄭融的肩膀,頭頂漫天雪花紛飛。
直升飛機從天上飛來,蘭斯伸出手,朝他們喊著什麼。
閃動越來越快,帶著李應從小到大,與鄭融相識的回憶掠過。
「鄭融博士,你在他的回憶裡,代表了什麼?他的執著?」有人問。
鄭融道:「他把要交給人類的信息,藏在對我的思念裡,這些破碎的回憶,就是被他拋掉的,作為偽裝的意識。」
「在看到對面出現自己的時候,他就知道離死不遠了。」鄭融說:「在他離開我,去執行臥底任務之前,我們曾經作過無數個假設。」
「如果瑪雅星人的催眠技術能控制住他鋼鐵般的意志……」鄭融的聲音小了下去。
片刻後,鄭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如果能控制他,把他洗腦,令他成為一件殺戮機器,唯一的辦法是把我們曾經在一起的記憶,果斷封存,在思想的最深處設下觸發機制,再用對我的思念作為開啟的鑰匙……」
安東尼道:「佛洛依德首次提出,心理學家笛卡美達洛斯完善的潛意識封存方式。」
鄭融道:「是的,但我們完全沒有想到,瑪雅星人製造了一個複製品,又把他的記憶逐步抽出,轉移。」
「所以這裡……完善了……我們之前的推論。」鄭融忽有點說不下去了。
「謝謝。」鄭融接過一杯水,喝了幾口,深吸一口氣:「『老師』認為,它們——居住在瑪雅星人腦中的不速之客、侵略者們。它們正在研究人類的腦電波與意志。目前已知的情況,有兩個反問。」
「第一個反問:既然意識能以電波型態發射,強行侵略,並佔領智慧生物的大腦,為什麼它們不直接佔據人類的軀殼?」
「對此『老師』的設想是:正如輸出電波頻率與接受設備的互相契合問題,人類的腦波頻率還沒有達到能讓侵略者們接受的頻率。或者說,以人的條件,無法成為這批沒有軀殼的『靈魂體外星人』的寄主。」
「第二個反問:既然人類不合適,為什麼它們不到別的星球上去尋找新寄主?」
「結合李應看到的那名瑪雅星人的身體,他似乎已經衰老了,皮膚呈現出老化的趨勢,而封存在培養艙裡的『人』,多半已是屍體,腦細胞停止了活動,無法再提供居住環境。」
「也就是說!」有人道:「它們不能以游離電波的方式對這個星球產生影響!」
鄭融點頭道:「也許吧,所以它們在嘗試尋找人類身體,與意識之間的聯繫,李應就是其中的試驗品之一。」
十分鐘裡,畫面緩慢回放,每分每秒都充滿了對鄭融的思念,李應猶如一個半大的小孩,時刻保護著鄭融,看著他慢慢長大,直到把他抱在懷裡。
北愛爾蘭地下城的夏季,地底公園春暖風來,百花綻放,鬱金香水池前,李應拉著鄭融的手,低頭。
那一年,李應二十一歲,鄭融十九歲,他們第一次接吻。
「我愛你。」李應低聲說。
鄭融站在講台上,眼中噙滿淚水,答道:「我也愛你。」
「很抱歉,鄭融博士,我知道現在不該問這個,但這點很重要。既然李應已經把這些回憶單獨抽離,你們在再次相見後,他又是如何判斷你不是敵人的?」安東尼問。
鄭融茫然道:「他……是的,他已經忘了。」
「他忘記了……我們的所有回憶,全忘了……只是……他只記得一件事,反覆在心裡說……他是愛我的。」
「他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愛我,只依稀記得我是最重要的人,要把一件東西交給我。」
「就是這塊記憶芯片。」鄭融從脖頸上扯出一根細繩,低聲道:「請允許我保留它到我生命終結的那一天,留作畢生紀念。」
十餘年光陰,十餘年的戀愛,平淡如水卻又銘心刻骨的愛情,就在這短短的十分鐘裡閃過,凝注了李應的一生。
他所有的快樂,所有的目標與追求,隨著圖像時間結束,而陷入了漫長的黑暗中。
燈光亮起,會場沒有一個人再說話。
「我……希望,人類能原諒他。」鄭融悲傷地說:「畢竟他不是壞人,手上沾滿鮮血的,只是一個被輸入了指令的複製人……它遵循那些外星人的原始控制而行動。」
「只有當再遇見我時,才帶著他曾經的信念。而真正的李應……早在三年前,這段圖像結束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屏幕上一片黑暗。
「報告結束了。」鄭融道:「各位,再見。」
側門開啟,學者們仍沒有人離去,許久後,一名老婦人上前,擁抱了鄭融,轉身離去。
學者們走過講台,朝鄭融脫帽致敬。
項羽道:「謝謝,請不要抱他了,讓他靜會。」
「鄭融,回去吧。」項羽道。
鄭融站在講台中央,低聲斷斷續續地哭了起來。
所有人離場,會場中只剩他們兩個,項羽摟著鄭融,把他抱在懷裡,鄭融伏在項羽肩前,側過頭,發紅的眼眶看著漆黑的屏幕。
【寶貝。】
畫面最後一次亮起,李應愜意地躺在公園的長椅上,枕著鄭融的腿,周圍是一片燦爛的花海。
李應仰頭,迷戀地看著鄭融。
他抬起手以溫暖的手掌摩挲鄭融的臉,喃喃道:「如果有一天,我為了保護你而戰死,請把我忘了,愛上別人,堅強地生活下去。」
鄭融在看一本書,冷淡地回答他:「小強是永遠不會死的,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
李應溫柔地笑了笑:「我永遠記得你的話,你也要永遠記得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