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融看著蘭斯,心裡湧起強烈的,無法言喻的滋味。
他的生命裡最重要的人:鄭融、李應、蘭斯,以及後面進入了他的生活的項羽。他們從某個意義上來說都是孤兒,包括鄭融自己。
李應自小父母雙亡,鄭峰與鄭融是科學家遺孤,蘭斯則是他們最忠誠的朋友,他們把彼此視為親人,在末日中相依為命,鄭融把他們一個個親手送上戰場,再收殮烈士們的屍體。有時候他甚至希望,能夠走向瑪雅星人,壯烈犧牲的是自己。
但學者與軍人的職責不同,從鄭峰參軍的那一刻起,鄭融就意識到這一點,這一天他終於迎來了又一名親人的離去。
回想起來,幾乎從未給過蘭斯公平的待遇,蘭斯卻永遠覺得這很好,樂此不疲。他勇於表白,甘於被冷漠地拒絕,或者換來顧左右而言他的回應。
他與鄭融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前後而行,鄭融追著李應與鄭峰的英魂,蘭斯又追著鄭融的背影,終於到了走進死胡同的這一天。
「該不會……」鄭融自嘲地說:「我成為了最後活下來的那個,這太荒謬,也太殘忍了。」
蘭斯笑了起來:「項羽怎麼對你解釋的,起碼你還有他。」
鄭融走到平台的邊緣,坐在欄杆下,眼中噙著淚水,終於開口道:「不能換個人去執行任務麼?」
蘭斯沒有過來,一反常態的,他甚至沒有安慰鄭融,只認真道:「聽著,鄭融。」
鄭融:「衛戎真的就認為,這次的行動一定能打開局面?」
蘭斯:「不,不是這樣的……鄭融,我甚至不知道計劃的詳細的內容,我想他們……」
鄭融:「算了,我必須先和他談談。」
蘭斯:「等等!」
鄭融:「我不能接受!」
蘭斯:「我其實並不愛你,鄭融。」
他們都靜了,許久後,蘭斯微笑道:「或者說,我……呃,我沒有你想的那樣愛你。」
鄭融哭笑不得道:「這並不重要,就算我們沒有……那層關係,你也是我的親人,和項羽、李應,我哥哥他們一樣。」
蘭斯笑道:「這很重要,要知道,我並不是為了愛你而去送死,況且他們說了,這個任務的生還幾率,也遠遠沒有你想的這麼微乎其微,我會努力活著回來的。」
「我們之間的感情,和愛情無關,我知道這樣說很……很傻。」
鄭融不予置答。
蘭斯:「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但我還是想說,或許以往我令你誤會了……」
鄭融:「拜託,蘭斯,你覺得那些行為只會造成誤會麼?」
蘭斯笑了起來,片刻後道:「嗯,我……一直,一直以來,從鄭峰離開我們之後,我就在不斷地說服自己,催眠自己,像安東尼所說的那樣,那是一種自我催眠,想令自己達成某件事,而反覆進行的內心強調。」
鄭融:「你和安東尼談過?」
蘭斯:「是的。」
他避開了鄭融的目光,輕輕地說:「我有愧疚感,李應和鄭峰都因我而死,我想代替他們照顧你,所以不停地自我催眠,我想做一個愛人應該做的每一件事,其實我並不愛你,現在終於可以說出來了,我知道這樣對你很……我欺騙了你。」
鄭融說:「李應原諒你了,我能明白他臨死前的想法,他甚至沒有介意過,因為他早在飛船上就死了,你攻擊的,只是他的一個複製品。」
蘭斯黯然道:「或許是這樣吧,謝謝你,鄭融。」
「愛情和親情,對我來說也不重要。」鄭融起身道:「你可以放下了,蘭斯。以我們之間的感情,實在沒有必要分得這麼清楚,我愛你們,雖然這麼說很肉麻……但我……這是心裡話,我不能失去你們每一個……但我還是失去了。」
蘭斯沉聲道:「你一直以來都比我們更充滿勇氣,更堅強,鄭融,請你作為我們的後盾,支撐我們,將這個未竟的事業完成。」
鄭融凝視蘭斯,蘭斯緩緩躬身,單膝跪地,鄭融站著,蘭斯跪著,他拉起了鄭融的手,低聲道:「我發誓善待弱者。」
他解下腰畔軍刀,交到鄭融手裡。
悠久的過去與模糊的將來與他們遠離,鄭融靜了很久很久,最後接過軍刀,按在蘭斯的肩上。
「我發誓勇敢地對抗強權。」
「我發誓抗擊並糾正一切錯誤。」
「我發誓為手無寸鐵的人戰鬥。」
蘭斯沉聲,緩緩念道。
「鄭峰,李應的在天之靈,將保佑著你。」鄭融道:「請為我而戰,我在西風之城的海岸,等待你得勝歸來。」
蘭斯低下頭:「我將對摯愛至死不渝。」
蘭斯笑了笑,起身。
「再見,蘭斯,請活著回來。」鄭融道:「我失去的夠多了。」
蘭斯沉默點頭,他伸出雙臂,與鄭融擁抱在一起。指揮處的會議結束了,軍官們紛紛走出來,鄭融轉身離開,蘭斯快步跑進指揮處,接下他的使命。
當夜,鄭融頭髮濕透,抱膝坐在角落裡吹著口琴,樂聲斷斷續續,最後他無法控制地哭了起來。
猶如許久前他在黑暗的船艙角落,與鄭峰渡過蘇伊士運河海口,船隻於暗夜的海潮中緩緩起伏,伴隨著小時候的鄭融低聲的哭泣。
項羽走過來,把一張溫暖的毯子蓋在鄭融身上。
他什麼也沒有說,一如既往地為鄭融收拾房間,把散落的書夾上書籤,歸類放回架上,疊好他的衣服,收拾得井井有條,最後走進浴室刷牙。
洗漱完後,項羽用毛巾幫鄭融把頭髮擦乾,似乎想說點什麼,卻仍舊保持了緘默。
鄭融蜷在項羽懷裡,漸漸入睡。
翌日,鄭融睜開眼時,溫暖的枕頭上仍帶著項羽的氣息,人已經不見了。
鄭融只以為項羽循例前去東區報道,沒有想太多,他的頭髮亂糟糟地,在床上坐了一會,起身煮上咖啡,坐到桌前,發現顯示器螢幕上貼著一張紙條:
原諒我,鄭融,我必須得走了。
「去哪裡?」鄭融蹙眉道:「你們都想去哪?」
他深吸一口氣,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裡站了一會,撥通內線電話。
蘭斯的辦公室沒有人接聽。
鄭融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遠處天梯上密密麻麻,俱是彼此攙扶著的人,他們離開了地下城,朝地面進發。
西風城中空空蕩蕩,見不到半個軍人的影子,民兵背著武器,護送遺民登上階梯,並維持秩序。
鄭融收拾桌上東西,把電源都關了,跑出長廊,抓住一名民兵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名黑人民兵答道:「衛戎將軍從指揮處發出的命令,請學者們留在地下城裡不要離開,其他人可以到地面去等候。」
鄭融說:「等候什麼?他想做什麼?軍方派出軍隊了?他們去了哪裡?」
民兵答道:「上頭沒有解釋,只說從今天起,禁足令解除了。」
鄭融穿上外套,一路跑過中央區域,見到幾名年輕學者在空曠的食堂中喝咖啡,討論數學問題。
鄭融大聲問道:「軍方採取行動了?」
一名學者認得鄭融:「誰知道呢?他們要做什麼是他們的事,我們不是已經完成任務了麼?」
鄭融在食堂內站了一會,忽然想起一個人,轉身前去北區。
那裡是地下城的□□處,軍方撤走了所有的看守,監獄走廊空空蕩蕩,犯人們敲擊鐵窗,大聲喧嘩。
每名犯人都有一個獨立的房間,鄭融挨個看去,西風城的犯人不多,人類的資源太少,大部分的罪犯或發配勞動,或是直接槍斃以免浪費生存資源,能關在這裡混吃等死的人,都有一定的犯罪原因。
他們大部分都是軍方既不能殺,也不知如何處理的棘手罪犯。
「放我們出去!」有人大吼道:「末日要來了!人類要死光了!為什麼還不讓我們去逃生!」
「中國人!你們自己跑了!」
「安靜!」鄭融喝道。
數十面鐵窗後靜了幾秒,繼而鋪天蓋地的喧嘩,吵鬧,聲浪幾乎把鄭融給徹底淹沒,在那怒吼與不甘的掙扎中,鄭融的聲音響起,平靜而又清晰。
「我是鄭融。」
監獄走廊裡再次靜了下來。
「你是那名神秘學博士?」一人愕然道:「我在電視轉播上看過你。」
鄭融淡淡道:「是的,我是鄭峰的弟弟,請安靜,我來找一個人,叫安東尼,是美國人,你們知道麼。」
「在A7號房。」有人指了指走廊的盡頭,鄭融從他的鐵窗前面經過,那人又倉皇問道:「我們會死麼?」
「外面怎麼樣了?!」
「軍方要自殺性襲擊了?」
罪犯們七嘴八舌詢問,鄭融不悅道:「請你們閉嘴,我也不清楚。」
「我覺得不會死。」伊芙老太太的聲音從鐵窗盡頭傳來。
「啊,老祖母。」鄭融冷冷道:「他們沒把你絞死麼?」
鄭融湊到鐵窗邊,看到伊芙坐在輪椅上,安靜地打著針織毛線。
伊芙淡淡道:「沒有,我還要給我的孫子織圍巾,作為今年的聖誕禮物。」
「你的孫子不是已經死了麼?」有人在隔壁的鐵窗後大聲嘲笑道。
罪犯們鬧哄哄,鄭融說:「我來問你一些事情,關於我們那次行動的細節。」
安東尼的聲音從對面鐵窗傳出:「她不會告訴你的。」
走廊裡靜了,鄭融的腳步聲響起,他朝另一扇鐵窗走去,安東尼坐在床上,隨手把翻開的書蓋上,放在床頭。
安東尼:「我以為你會來得更早點的。」
鄭融:「你等了很久?項羽和蘭斯都找你談過。」
安東尼在鐵窗後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鄭融從鐵窗後注視著安東尼,發現他的身體虛弱了不少。他有許多問題想問,卻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處說起。
「你知道的事情很多。」鄭融說:「要從哪裡開始,讓我想想。」
安東尼抬眼望向鄭融:「外面怎麼樣了?」
鄭融道:「他們開始了最後的反擊戰,可能全勝,也有可能全敗。」
一瞬間監獄裡又喧嘩起來,鄭融道:「有我陪你們一起死,怕什麼?我做了這麼多,你們什麼也沒有做,待在小房間裡,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都逃不過一個死字。」
四周又變得靜謐。
安東尼笑道:「你是天生的領導者,可以在幾句話中令人群情洶湧,也能夠令人鴉雀無聲。」
鄭融深吸一口氣,道:「從阿拉斯加的淪陷開始吧,各位,如果你們想知道什麼有趣的消息,就請閉上你們的鳥嘴,不要打斷我們。」
伊芙在囚室中漫不經心地說:「人類是永遠不會滅亡的。」
鄭融:「已經快了,正是你們倆害的。」
安東尼:「怎麼說呢?你想聽什麼?那一次探索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是一次賭上整個地下城命運的冒險,就連策劃人也認為,極有可能會犧牲掉上億人的性命。」
鄭融:「事先我一直不知道,你們還用自己的無線電波頻段朝著地下城私自聯繫,你們知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會導致什麼情況?!」
安東尼微笑道:「如果你知道那次行動的策劃人是誰,我想你一定不會這麼覺得。」
鄭融:「不管是誰,這樣都十分愚蠢……」
安東尼:「是老師。」
鄭融霎時眼前一片漆黑,全身冰涼,扶著監獄的鐵門,不住喘息。
「是的,你沒有聽錯。」伊芙在另一間囚室裡悠然說:「就是那老頭兒,他什麼都知道。」
同一時間,瑪雅星巨型飛碟母艦緩緩旋轉,盤底十二個符文亮起,散出以千億計的金屬球,它們在空中變幻為飛行機械,腹腔內嵌入銀色的蛹,分為許多隊,飛向地球的五個大洲。
最終的戰役即將來臨,倖存人類離開好望角,回到了許多年前,地面廢棄的據點中,軍用直升飛機紛紛降落——阿拉斯加廢墟,北愛爾蘭爆炸遺址,英吉利海峽軍事中心,大批部隊朝著南極洲地下主城的方向遷徙。
綿延萬里的冰層破開,核動力驅動地下城,從凍土中豎起高達百米的引磁塔,電壓在母塔周圍形成耀眼的白圈。
尼古拉·特斯拉研究出的特斯拉線圈聚合了高強度能源,擴散到上百個子電塔,電塔再度分散,將電能牽引至整個防禦圈外圍。
從太空中朝地球上看,南極點附近形成了一圈刺目的白光,空氣被電離,兩極磁場產生了無法控制的偏轉,超巨型聚能電場引起地球磁場的絮亂,靠近南極洲的重力瞬間增強,海水翻滾,冰山遷徙,朝著極南之處湧去。
極光在磁力中消散,千萬座冰山靠岸,形成了宏偉至極的冰雪之城,死域中,南極洲地面主城打開了滿佈冰霜的大門。
秘魯高原空中,碟型母艦被吸力扯得稍稍側移。
安第斯高原,一萬頭羊駝在高原上狂奔而過。
軍用直升機在空曠處停下,項羽定下智能導航系統,掏出一枚金色的獎章,那是出發前衛戎將軍親手頒給他的英雄軍徽。
項羽把它繫在直升機操縱桿上,躍下飛機,直升機帶著震耳欲聾的聲音起飛,無人駕駛,再次返航,飛回西風之城。
項羽的頭髮長了不少,額發擋住左眉,眼睛明亮且帥氣,他又檢查了一次佩劍,腰佩古劍湛盧,身穿魚鱗戰甲,腳踏骨脛鋼靴,儼然一位即將上戰場,指揮千萬人衝鋒陷陣的將軍。
那身古人盔甲看上去十分滑稽且違和,然而身周再沒有旁觀者。
項羽眺望遠處神廟,緩緩走去。
他在神廟外的草叢中發現了一個鑰匙扣,是一個黑色石頭刻的,十二生肖中的小蛇,項羽認得那個鑰匙扣,鄭融也曾經有一個,是隻狗。
這應該是四年前,當初李應走上太空船的地方。
項羽抬頭看了一眼,有一道光射向神廟頂部,太空母艦在天頂緩緩轉動,那道光把飛碟與地面的石建神廟連接起來。
他走進了神廟。
神廟中供奉著一尊巨大的神像,它以粗岩石雕琢而就,雙眼微閉,外形十分抽像,兩手交互捧在胸前,那是古瑪雅人象徵新生的神祇。周圍歲月悠久,已被爬籐覆滿,四年前李應率領著他的特種部隊隊員,動手把神廟中的植物清理掉了些。
一道柔和的光從石廟頂端灑下,落在神像前。
項羽走進光束籠罩範圍內,他緩緩地被光束吸攝浮空,朝著飛船底部的中心點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