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中的問答

監獄中。

「這要從很久以前說起了。」安東尼緩緩道:「畢竟老師開始插手你們的研究課題,是在好幾年前……」

鄭融道:「在我哥哥還活著的時候。」

伊芙織著毛線,頭也不抬:「你哥哥一直都活著,你沒有任何感覺麼?」

鄭融的心中倏然一揪,不知該如何作答,伊芙的反問觸及了他最不願意想的問題。

安東尼:「你還記得第一次科研報告,你提出了一個問題:是什麼令我們區分於其他個體。」

鄭融平靜地說:「記得。」

安東尼:「你的原意是問李應,對不對?」

鄭融:「不僅僅是他,後來我察覺了另外一件事……」

安東尼點頭道:「項羽。」

鄭融:「但是我寧願相信他帶著自己的記憶前來,那一場爆炸中,我哥哥死了,而項羽對他來之前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比如說烏江戰役,說到這個……你是怎麼知道項羽的來歷的?」

安東尼一哂道:「老師在這次實驗失敗後,就總結了所有的內容,同時軍方也分享了項羽的個人信息,以軍隊的情報系統,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伊芙插口道:「人們總以為自己知道任何事,但沒有人能知道所有的事。」

安東尼不與他爭辯,又道:「總之他來了,他從過去被真實複製到現在時,是不帶著原本任何記憶的,這一點老師在『失敗的實驗報告中』也早就給出了總結,李應的複製品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們能夠複製人,但無法複製記憶,新生品與本體擁有一樣的性格,遭遇同樣的環境,銘刻在他們體內的酶與激素,會令他們作出同樣的選擇。」

鄭融道:「從本質上說,他還是他。」

安東尼道:「是的,可以這麼說,你的哥哥很聰明,他已經寫了個初步提要,闡述這一點,你在李應傳回來的圖像上,也作了同樣的猜測,從這點上說,你們兩兄弟確實都是天才。」

鄭融:「但有一點我無法理解,他既然沒有了來之前的記憶,為什麼又能清楚地告訴我,烏江之戰,垓下圍城時的情況?就連一個古代人的用詞,方言,也用得十分清楚。」

安東尼:「那不是他的記憶,而是你哥哥的記憶。」

瑪雅母艦。

項羽的腳步聲沉穩有力,走出了傳送間。

飛船內一片死寂,他順著螺旋通道不斷朝前走,螺旋通道內現出他挺拔的身形倒影。

項羽走了很久,背靠通道壁坐下,取出錢包,看了看上面的照片。

那是蘭斯複印出來的,鄭峰,蘭斯,李應,鄭融的合照,鄭融還很小,半大的小孩,被鄭峰橫抱著,對著鏡頭,笑容燦爛地比了個「耶」字。

項羽休息片刻,喝了水,起身把佩劍繫在背後,沿著通道大步奔跑。

「哥哥,我走不動了。」

「我背你。」

「哥哥,外星人為什麼要殺人類?他們會離開這裡麼?」

「會的,有朝一日,我們會想到復仇的方法,不要多想了,鄭融。」

「外星人走了以後,一切會變成原來那樣麼?」

「會的,鄭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要放棄任何希望,你看,我們在這裡跟著他們走,船很快就會來了。」

「死掉的人,都能活過來麼?」

鄭峰笑了笑,沒有回答。

鄭融又追問道:「既然它們知道很多我們不知道的事……能穿梭時間,能……」

鄭峰:「我覺得不能,鄭融,但我承諾你,消滅外星人以後,大家會活在一個新的世界裡,但死去的人永遠不能復活……」

「……不要哭,鄭融,我們都在朝前走。那些死去的人,靈魂在庇佑著我們,老師說過,身體的消亡只是短暫的意識波與載體分開,它們游離於廣界宇宙中,終有一天會回來的。」

「你覺得呢?鄭融,我覺得信念與回憶,就是一個人的靈魂,哥和你,都有著相同的回憶,所以你的生命裡,有哥一半的靈魂。」

監獄:

鄭融:「所以,項羽的腦子裡,有許多我哥哥的回憶,但……我不覺得他就是……他。」

安東尼:「當然不是,我也覺得他不完全是鄭峰,他只是一個人,失去了原本的記憶,又知道了一些新的事情。」

「鄭峰的記憶或許能夠給他一些判斷行為的參考,但追根究底,他會採取什麼行動,最後還是依照自己的性格作出決定。」

鄭融閉上雙眼,疲憊地問:「你和他談過這些?」

安東尼:「沒有,軍方的白皮書上稱他為『迷茫者』,他前來問我的,是另外一件事。關於他的身體。這點我相信你早就根據事實推斷出來了。」

鄭融低聲道:「我不覺得他能做什麼。」

安東尼淡淡道:「軍方覺得能,項羽的基因是顯性的,根據你的那個推斷,老師早已在去年的冬天作出了詳細假設,他是最貼近瑪雅星人的樣本。」

鄭融忽然大聲道:「那不可能!他只是和別人不太一樣!」

伊芙悠然道:「他確實是一個合適的,能夠取代瑪雅星人的載體,相信我,孩子,阿拉斯加在得到這個假設,曾經作過另一個實驗——激活嬰兒的瑪雅星顯性基因,嘗試著製造新的,能夠承載強意識波的殼。」

安東尼難得地與伊芙意見一致,說:「但那太久了,需要接近二十年時間,拖得越久,變數就越多,人類冒不起這個險。」

鄭融:「要殼做什麼?」

安東尼:「作為誘餌,只有一個合適的殼,才能安全地抵達飛碟中央,見到那位艦長。」

飛碟母艦:

項羽躬身,在緊閉的大門前喘息片刻,李應曾經傳回來的圖像上,空曠大廳中的金屬蛹已消失得剩下幾隻。

分散於四周的蟲蛹似乎已經察覺到項羽的到來,一隻蛹蟲靠近,探出金屬節管,管口處亮起紅色的掃瞄光,射向項羽的瞳孔。

項羽面容剛毅,緩緩抽出背後的湛盧劍。

古劍出鞘,金屬蛹收回了它們的觸鬚,似在表達它們的畏懼。

項羽沉聲道:「開門。」

他連劍帶鞘,揮起湛盧,朝門邊的符文開關點了數下,合金大門緩緩開啟,現出環形的中央控制室。

地面,圓盤上,躺著一具乾枯的身軀,密密麻麻的營養管接在祂的身上,祂已經不復三年前的外貌,皮膚枯萎得滿是細密皺紋。

上百根管子一頭連著一個巨大的營養艙,裡面滿是斷裂的人類肢體,被綠色的液體浸泡著,分離蛋白為祂提供苟延殘喘的養分。

項羽:「孤來了。」

祂皺紋滿佈的,沒有五官的臉幻化出一張嘴,嘗試著發出幾個音節。

「孤……來……了。」

項羽深深吸了口氣。

祂的聲音如同撕裂的金屬盤沙啞,最後,一個清晰的男人聲音直接響起在項羽的腦海中。

【華夏人。】

項羽閉上雙眼,知道這是腦波的直接交流。

【是的,華夏人,我叫項羽。】

【人類終於來了,它們離開了我的身體,我很快……又要失去自我意識了……】

項羽:這是一個計劃中的行動,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瑪雅。】

監獄:

鄭融:「一個合適的殼。」

安東尼緩緩道:「是的。這一切都在你哥哥的計劃之中,或者可以說,是他與老師聯手促成了這個局面,蘭斯將軍僅僅是一個附議者,況且還是不知情人。」

鄭融道:「他也知道自己會死。」

伊芙淡淡道:「他當然不知道。」

鄭融歎了口氣,安東尼又道:「鄭峰死後,項羽存活下來,蘭斯將軍得到了第二個任務,開始觀察項羽的言行舉止。」

「項羽察覺到了這點,但李應的加入,令整個計劃產生了一點小變動,老師開始著眼於李應,並根據蘭斯的報告進行分析,最後得到推測。」

鄭融:「記憶抽取的推測。」

安東尼:「粒子發生器爆炸的瞬間,所有在場者都死了,鄭峰游離的意識波離項羽最近,大部分的回憶都進入了記憶一片空白的項羽腦中。」

鄭融沒有說話,安東尼:「這個人其實非常了不起……」

鄭融:「他在最開始時,思維應該是十分混亂的。」

安東尼:「對,既有迷茫,又有一部分外來者的回憶,這部分回憶與自己的個性相衝突,鄭峰的記憶碎片尚且不完整,你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第一句話說的是什麼?」

鄭融蹙眉道:「古語,他生活的地方的方言。」

安東尼說:「由此可見,他非常聰明,他在接收了鄭峰的一部分回憶後,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同時適應了它,並作出了準確的判斷,他是否仍保留著鄭峰的知識?」

鄭融緩緩搖頭:「說不準,但他的接受能力很強,關於物理學的方面,幾乎能夠全盤接受。」

安東尼說:「所以他知道自己是鄭峰複製出來的本體,並知道鄭峰這個人,同時知道自己該以什麼身份存活下來,並需要做什麼。」

「別說了。」鄭融難過地倚在鐵門上:「我沒有想得那麼多,只是一個朦朧的……猜測。」

伊芙說:「真正確認他的作用,是在那一段電波裡。」

鄭融喃喃道:「你們都是故意的,讓這段通訊被瑪雅星人截獲,再……」

安東尼道:「上頭的命令,我們只是照辦,本來通訊是直接傳達到阿拉斯加地下城附近的另外一個地方,也就是避難谷地。」

鄭融蹙眉:「那為什麼據點會被發現?!這不對勁。」

安東尼:「另外一股意識波干涉了電波頻段,直接把它指向了中央石塔。」

鄭融緊張道:「是什麼人?!」

安東尼平淡地回答:「已經被我親手殺了。」

鄭融道:「到底是誰?」他全身陷入了冰冷的緊張之中,片刻後想到了除了自己數人以外,唯一的倖存者。

「你是說……烏戈斯?」

安東尼:「確切地說,是寄居在烏戈斯腦中的奇異生命體,它在脫離營養艙後,就一直存活著,直到我把儀器連接上他的腦部為止。」

鄭融疾喘片刻,一時間說不出半句話來。

《朝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