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西安,火車站派出所:

年輕警察二十出頭,長得很帥,是火車站派出所的警草。

展行像棵蔫了的茄子,林景峰則像盆面無表情的仙人掌。

警員:「多少歲?」

展行:「十七。」

警員:「性別。」

展行:「……」

警員:「錢包裡有什麼?」

展行:「錢包裡有兩張卡,一張是VISTA的金卡,一張是MASTAR的普通卡,卡裡有……」

警員:「停。還有呢?」

展行:「有三個男人,一個女孩的合照……」

警員:「具體描述一下。」

展行:「倆成年男人,和我,和一小女孩的照片,女孩她是我妹,錢包很大,包裡有我的護照,還有幾百塊錢人民幣,一點美金……」

展行瞬間抓狂:「天啊!我要怎麼辦!我的護照沒拉!怎麼出境!我要回家!」

警員:「……」

展行:「……」

展行:「丫的我他媽咋就攤上這檔子事兒呢,真去他大爺的!」

警員:「喲,小伙子京腔打得挺順的嘛!還美國人?美國出生,美國長大?你父母都哪兒的移民啊?」

展行懨懨道:「我二舅是北京的,小姨是東北那嘎達的……算了算了不說了!」

「都是他!」展行怒而戟指,桌子另一旁,坐著雷打不動的林景峰。

林景峰似乎有點不耐煩,然而列車員是位熱心的大媽,本著對國際友人要認真負責的原則——雖然展行怎麼看怎麼不像美國人,然而他一再重申,錢包掉了護照沒了,是要請美國大使館出面解決的。

於是列車員大媽就把林景峰一併扭送火車站派出所了,林景峰是婦女之友,當然不敢對大媽動手動腳。

而且,誰叫他開始的時候表情可疑(?)正好有人頂缸。

警員問了林景峰幾個問題,林景峰用西安話答:「鵝不曉得。」

警員見會說西安話,登記林景峰身份證,作了筆錄,便說:「好了。」

展行:「……」

展行:「什麼好了?!什麼意思?」

警員:「小伙子,我們已經備案了,有消息會通知你,請隨時保持手機開機。」

展行咆哮道:「那我的錢包呢?錢包怎麼辦?!」

警員:「哎,展先生,上車公告牌是怎麼提醒您的?『請注意您的隨身財物』,在美國呆久了連中文都看不懂了?我怎麼記得在美國治安問題也挺嚴重的吧,出門坐地鐵捂好錢包還不習慣?聽說……」

展行一拍桌:「實話告訴你,小爺就沒坐過地鐵。怎麼著,您看吶?」

警員一拍桌:「嘛呢嘛呢,京片子了不起啊!舌頭抻直了說話!坐沒坐過跟我沒關係,父母怎麼教你的也不懂?」

展行整個人軟綿綿地慫了下來,趴在桌子上,嚎啕道:「那我咋辦NIA?!」

警員:「給你聯繫大使館?」

展行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我好不容易來了,一聯繫大使館就又把我給送回去了!我千里迢迢來坐火車的麼!」

警員:「那就回去等消息。」

展行持續嚎啕:「回哪裡去!你讓我回哪裡去!」

年輕警員起身,拿著不銹鋼飯盒去打飯。

展行抱著他的腰大聲乾嚎:「我無親無故,出門在外,身上一分錢沒有,你要我回哪裡去去去去——起碼給頓午飯吃吧吧吧吧——」

林景峰說:「沒我的事了?」

警員:「你可以走了。」

林景峰背起戶外包,瀟灑出了警察局大門,展行想了想,放棄揩警察的油,跟著林景峰跑了。

展行保持跟隨林景峰兩米距離,隨時做好林景峰打車時,一個箭步搶上前,鑽進車門裝可憐的打算。

然而林景峰根本沒打算打車,他在馬路邊看了看,一直走,展行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片刻後。林景峰上了一輛公交車。

展行立馬跟著擠了上去。林景峰很有禮貌,讓女性先上車,展行扒著林景峰的大背包,被一路拖了上去。

正是中午下班時間,擠車的人很多,投幣箱叮噹響,讀卡器嘀嘀叫,林景峰隨手從肩後一抽,變戲法般抽出個小卡包朝讀卡器上一晃,嘀的一聲,收了回去。

擠車的人鬧哄哄,展行急中生智,把背包從肩上卸下來,朝讀卡器前湊了湊,嘴裡學著機器聲,說:

「嘀。」

司機:「……」

林景峰:「……」

林景峰只想把展行一腳踹下車,然而公交車上扯胳膊抱大腿的,鬧起來實在不好看,只得給展行刷了卡。

展行心花怒放,感激地說:「我不認識你,但我謝謝你!」

林景峰險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了。

公車靠站,下車,上車,展行被擠來擠去,整個人歪在林景峰身上。

「你到底打算去哪裡,跟著我想做什麼?」

從火車站出來以後,林景峰對展行說了第一句話。

展行難過地說:「不知道啊,我什麼都沒了,總之你要對我負責。」

林景峰決定再也不在公共場合和展行說話了,起碼在下公車前不招惹他。

林景峰這次不看車頂蓬了,他看著車窗,車裡人少了些,他和展行並肩站著。車窗裡現出二人倒影。

展行長得很帥,皮膚白皙,濃眉大眼的,又痞又賤,卻不招人討厭,林景峰見過不少人,然而看不出展行的衣服牌子。他的衣服很合適,不張揚,格子襯衫,外套西褲,卻恰到好處地令整個人顯得很精神。

和展行比起來,林景峰就像個退伍兵哥,幸好林景峰身材很不錯,五官也很英俊,是個帥氣的兵哥。

但比起軍人,卻多了一分陰暗中的氣質。

終點站,下車。

展行屁顛屁顛地跟在林景峰身後,左右張望,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已經破罐子破摔了,用自己的行為反覆詮釋「出門被賣了都不知道」的法制案例。

林景峰走過幾條街,春季到處都是塵,展行一直跟著,中午一點半,路邊羊肉泡饃和牛肉麵的香味勾引得他直流口水。

展行的如意算盤打得劈啪響,後續都想好了:林景峰在哪間店前坐下,他就蹭過去跟著坐下,林景峰吃什麼,他就跟著點一份什麼。

但林景峰沒有吃,他拐進了一條偏僻的小巷。

小巷轉出來後,是長達百米的一個街市。

「喲!」展行大為詫異,他幾次探頭去看。

集市上到處都是古玩,青的紅的,花的彩的,大有官窯天青鎮門瓶;小有玲瓏套骨鏤花珠;精有花觀五馬唐三彩,粗有雙頭飛鳥怪獸瓶;古有元謀粗捏瓦陶盆,今有……今有大功率叫賣擴音器,琳琅滿目,應有盡有,走過路過,不可錯過。

展行幾次差點跟丟了,幸虧林景峰的背包夠顯眼。

展行放下一枚沾了青銹的開元通寶假貨,忙追了上去。

古玩集市喚「陶青街」,是本地較為出名的古董交易處,地攤貨十里一真九假,摻雜難辨,真正行家自不會到攤前賣貨,大部分都是用香爐銅錢哄老外。林景峰再次拐進一條僻靜小巷,展行聽家裡老爸說過,這種地方,一般才會賣些真正的古物。

看林景峰的樣子,對這家店很熟,進門便卸了包,說:「掌櫃的。」

店內夥計回去請老闆,請林景峰二人入內,在客堂坐下,有人端了茶來,展行跟著在另一張椅上坐了,眼睛四處瞥,夥計不知展行來歷,便也倒了又一杯茶。

展行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敢亂吭聲。

老闆出來了,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聽口音不似北方人,倒像南邊人,開口便道:「這位小哥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林景峰說:「不用理他,先看貨。」

林景峰掏出幾件東西,拍在桌上,自顧自坐著喝茶。

「老闆的店開得有味道。」展行痞兮兮地笑道:「茶也是好茶。」

老闆不知展行底細,只嘿嘿道:「朋友幫襯。」

老闆對那枚鳳凰玉珮視而不見,先看了林景峰取出的一套連環腕鎖,又取了掌鏡,細細端詳白玉龍紋佩,頭也不抬,問:「林先生接下來要去哪裡?」

林景峰不予置答:「先估。」

老闆給了個價,連環鎖不值錢,三百,白玉龍紋佩贗品兩千。

林景峰說:「合適麼?」

老闆摘了掌鏡:「不合適也沒法,上回抬了一副板子來……」

林景峰:「沒問你。」

展行一臉茫然,與林景峰目光對上。

「我……我不知道價錢。」展行說:「我只看得出真的假的,不知道賣多少……」

林景峰說:「當白跑一趟罷,王老闆,東西先擱你這兒,把這次的帳結了,回頭來取。」

老闆接過茶,撇了浮葉,慢條斯理道:「林先生,恕我直言,西北開春正是好季節,幾個鏟地皮的上我店來招人,您白跑也好幾回了,不如……」

林景峰喝了茶,擺手示意無需再說,夥計取了個信封放在桌上,展行約略猜到點,卻不開口問。

林景峰信封一倒,一小疊人民幣,頎長手指沾了點茶水,仔細點清。

這次換展行面無表情地看著,心想手指頭這麼長,點錢敢情好。

「換一張。」林景峰發現一張破的,拈著揚了揚,王老闆只得取錢包換了錢,展行道:「借我幾百。」

林景峰把錢全收踏實了,雙手揣褲兜裡起身就走。

展行只得又追了出去。

「那間是倒騰贓物的店,對吧?」

「為什麼你人像悶油瓶,做事也像悶油瓶?」

「老闆和你很熟?你們怎麼認識的?」

「老闆說的『鏟地皮』,是盜墓隊嗎?」

「白玉龍紋佩贗品只能賣兩千?我覺得那套連環鎖賣虧了!」

「你從什麼地方盜來的?」

「一碗油潑面。」

林景峰一點菜,展行瞬間識相閉嘴。

展行:「兩碗,我不問了。」

林景峰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再來一碗。」

片刻,面端上來,展行眼淚汪汪,親人吶!

展行把面吃完,一抹嘴:「接下來做什麼?」

林景峰說:「晚飯還想吃的話,就不要問什麼和為什麼。」

展行想到還有晚飯,於是只得不問了。

「要麼我帶你去北京玩吧……?我帶你去北京玩,我有親戚在那裡。」展行意識到不能出現問號,快速地改為陳述句。

林景峰不搭理展行,他走到哪,展行就囉囉嗦嗦地跟到哪,林景峰在馬路前停下來,說:「剛那家店裡,我見你眼四處瞅,都看了些什麼,說一次。」

展行想了想:「別的忘了,內堂裡的花盆架子叫秋來香晚,是明代的紅木;閣間擺了個聽風瓶,牆上掛的是虎嘯山林圖……」

林景峰:「都有什麼來歷,說一次。」

展行撓頭:「只有秋來香晚是真貨,其他的都是舊仿……來歷倒不太好說,對了,櫃子角那裡斜靠著的,有一副玉板。」

林景峰:「玉板?」

展行:「是副棺材板。」

林景峰:「哪朝。」

展行:「明。」

林景峰:「怎麼看出來的?」

展行:「明代棺外榫釘是側釘,所以槨板側面會有一個入釘的印痕。露出來的那塊板上……」

林景峰:「你除了看古董,還會什麼?」

展行興高采烈:「我會投籃!」

展行:「我還是校際棒球金牌投手,校飛鏢隊的冠軍!小爺射飛鏢百發百中,咻咻咻——」

林景峰:「你可以閉嘴了。」

夜,澡堂。

澡堂裡提供客人的休息室,便宜又實惠,二十五元/人,可以過夜,就是床太多,像個大通間。

不過今天人不多,只有幾名老頭在角落的床上閒聊,抽煙。

林景峰讓展行呆在澡堂,自己又出去走了一趟,展行先洗完澡,抽了抽鼻子,躺在窄床上,拿著手機,對著開機鍵猶豫不決。

林景峰洗好過來了,重重一倒,疲憊地歎了口氣,翻出個小本子寫寫算算,又拿出手機按開計算器。

展行:「你多大開始幹這行的?」

林景峰:「像你這麼大的時候。」

展行側過身,眼中洋溢著夢想的光芒:「你很崇拜悶油瓶吧!我懂的!」

林景峰:「……」

展行:「人都是有夢想的,這點我明白,我就是因為這個才離開家,回到中國,我知道幹你這行不能隨便告訴外人……我……」

林景峰按著手機:「你離家出走?」

展行可憐巴巴地說:「家裡沒有人理解我,我很孤獨的!」

林景峰不搭腔,展行開始自怨自艾:「側阿瑪還好點,嫡阿瑪成天發火吼人,不讓我學這個,讓我學那個,叫我學商科,不許我玩飛鏢……」

林景峰根本沒聽進去展行的「嫡阿瑪」「側阿瑪」等詞是什麼意思,漫不經心道:「聽父母的話總沒錯,他們也是為你好,想讓你少走彎路。」

展行:「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幹這行告訴你爸媽了麼?」

林景峰不鳥他,展行又重重歎了口氣:「我在家裡真的呆不下去,每天除了上課就得回家,以後畢業了,展揚也會強迫我經商……」

林景峰敷衍地說:「哦,你爸叫展揚。」

展行道:「嗯,我和他對著幹,我退學了。」

林景峰:「你不知道,社會難混。」

展行:「像少容說的,世界上還是好人多麼,你就是好人,我錢包丟了,你請我吃飯,還……」

林景峰嗤道:「你父母養你,三頓不缺,給你一個住的地方,足足十七年,我只請你吃頓飯,泡次澡,就這麼感激?」

展行:「……」

林景峰收起手機和本子,睡了,展行輾轉反側,似乎因那句有所觸動,片刻後,下定決心,毅然開了手機。

四十七個未接電話。

他斟酌許久,正想給家裡發條短信,電話就來了,屏幕一閃一閃。

展行咬牙接了電話。

電話那頭,展行老爸的聲音幾乎要把手機震爆,另一張床上的林景峰都能清晰聽到一個抓狂的咆哮聲音。

「展、小、賤!手機為什麼關機?還是一關三天?!你給我解釋清楚!學校的事是怎麼回事,都找到你的爺爺我的老爸那裡去了,你要是再不回來,今天晚上就露宿街頭吧!十二點後我會把門鎖了!嗯哼?你別以為小毛會放你進來!我又買了只新的狗!嗯哼?德國警犬……」

展行:「死老頭子!我告訴你,你拿我沒辦法!我已經在……」

電話那頭又吼道:「你到底在什麼地方!你要我去申請手機定位追蹤嗎?陸遙我麻煩你了,不要在這個時候彈命運交響曲……」

展行迅速地把電話掛了。

林景峰:「……」

展行:「嘿嘿嘿。」

電話又響了,展行沉默地看了屏幕一會,才按了通話鍵:「喂,哈哈哈!二舅,嗯,猜猜我在哪?」

電話那頭也開始叫喚了,一句「我擦」異常清晰,唯獨穿透力沒有先前的展揚強,展行訴苦道:「我只是出來散散心……好的好的,一定回去。」

林景峰聽到對方一口京片子,最後隱約聽到:「打你爸手機,有事隨時聯繫我,日你側阿瑪的,保持開機啊!小賤!」

展行掛了手機,嘴角勾起笑容,按了幾個鍵,再次通話。

「喂,陸少容。」展行小聲說:「我在中國。」

電話那頭沒有吼,聲音很正常。

林景峰:「???」

林景峰有點迷茫,怎又來個爸?

展行說:「對,我在中國,西安,過來看看兵馬俑和博物館,我……嗯,沒問題,我能照顧好自己!不用錢,我要錢會找二舅……好的!好的!」

電話那頭說了很久,展行一語不發聽著,最後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電話裡隱隱約約傳來咆哮聲,展行咬牙切齒:「你讓老頭子別叫喚了,天啊!二舅讓我給你通話,剛剛他吵到我朋友……睡、覺、了!」

「好了就這樣吧。」展行說:「知道了,我會小心的。」

林景峰忍不住充滿疑惑地打量展行,許久後開口道:「你有幾個爸?」

展行說了老實話:「兩個。」

林景峰嘴角抽搐,破功了,而後理解地點了點頭。

展行忙擺手道:「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後爸和親爸的關係,他們……嗯,他們是一對同性夫妻,不,夫夫。」

那一刻,林景峰的表情十分精彩。

展行:「這個事情,以後再慢慢告訴你。」

林景峰用發毛的眼光打量展行:「你該不會也是……」

展行言之鑿鑿:「當然不是!同性戀又不會遺傳!」

林景峰半信半疑地點了頭。

同一時間,大洋彼岸,美國,紐約,早上十點。

展揚一臉悻悻,坐在餐桌前,簡直要一邊噴火一邊追著過太平洋,衝到西安把建築物全部夷平,再把離家出走的兒子抓回來。

陸少容心虛地笑道:「讓他出去走走,說不定就懂事了,我十七歲那年都……在打工了。」

展揚:「還不是被你們寵的!」

陸少容:「他其實很聰明,既然十六歲能考上大學,我相信他回國也能混得不錯……老大和二哥都在國內,有什麼事情讓他們照顧就……」

門鈴響,傭人去開門,讓進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半大白人少年。

展揚打量那人:「找哪位?」

少年禮貌地問:「請問是VIKKO家嗎?啊哈!我聽說過您,您是展先生。」

陸少容說:「他回中國探望舅舅了,先生,您是他同學?」

少年答:「我是他男朋友,說好陪他去中國旅行的。」

陸少容:「……」

展揚的臉色立馬就綠了。

陸少容險些站不穩:「你你你……我怎麼沒聽小賤說過?你們什麼時候……你是他的男、男朋友?!」

少年微笑道:「現在還不算是,不過很快就是了,請給我這個機會,我父親是米克洛非財團……」

展揚終於忍無可忍。

「我從來就沒有什麼兒子,也不認識什麼VIKKO!」

展揚咆哮著把門摔上,幾乎要腦溢血了。

青春期遇上更年期,簡直就是個大悲劇。

《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