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7

永遠是家裡的飯好吃, 也永遠是家裡的床睡得舒服。展行進了家門, 開始胡思亂想地腦補。

很多年後,他娶了妻,生了小孩, 秋天妻子大掃除的時候從紙盒裡收出一個相框, 上面是林景峰與展行在墓穴裡的合照。

「這是誰?」

展行敷衍地說:「小時候離家出走, 在中國結識的朋友。別看了,那只是一段回憶。」

……

陸遙趴在客廳打電話, 翻了翻白眼:「回來啦。嘴角怎麼朝下撇?誰欺負你啦?」便算打過了招呼。

展行的意識被扯回現實, 上樓休整, 洗澡換衣服:「麗薩呢, 你沒讓她去死嗎。」

陸遙:「爺爺最後和校長談過了,你呢,這次玩得怎麼樣?」

展行沒精打采道:「估計過段時間還得回去中國。」說完便不再吭聲了。

回家後一切照舊,陸少容和展揚什麼也沒有問,一如往常回家休假時。

晚飯後,傭人收拾了桌子, 端上一套茶具, 展行知道老爸要發難了。

陸少容在客廳上網, 陸遙回了房, 唯剩展行與展揚兩父子坐在餐桌兩旁。

展揚深吸一口氣, 緩緩道:「小賤, 終於可以和你面對面談談了。」

展行趴在桌上, 不吭聲。

展揚斟了杯功夫茶, 三指端著放在展行面前,展行手指頭在桌上敲了敲,示意謝謝。

「怎麼樣?」展揚靠在椅背上:「這次中國之行,有什麼收穫?」

展行消極抵抗:「沒有——」

展揚:「那個姓林的小子呢?我明明請你二舅也給他買一張機票,為什麼他沒和你一起回來,嗯哼?」

展行:「我不知道啊,二舅是強行把我綁回來的。不知道為什麼扔下他。」

展揚理解地點頭:「這樣就更好了,忘了他吧,下個季度去面試,我聯繫了幾家學校,在紐約上學怎麼樣?週末回家也方便點。」

展行:「不,我要回中國去找小師父。」

展揚額上爆青筋。

「聽著,兒子。」展揚道:「這只是你的初戀,人一輩子,在你的生命裡有很多過客……」

展行:「你在說什麼!我們還沒分手呢,要不是被你們抓回來,現在我們還在一起!」

展揚:「你總要學會取捨!以後還會有更好的!」

展行:「景峰已經夠好了!也許我以後的生活裡會有比他更好的人出現,但對我而言,有他就夠了。」

父子二人相對沉默,展行隱約能感覺到父親的怒火,然而他不能讓步,林景峰什麼也沒有,自閉,固執,他只有他,若讓了一步,展行很清楚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那無邊無際的太平洋,在往後的歲月中,感情漸漸淡去,再無痕跡。

展行喝了面前的功夫茶,苦而回甘。

展揚沒有發脾氣,問:「你覺得,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展行想了想,說:「很帥。」

展揚:「……」

展行:「對我好,挺聰明的,不花心,念舊,像你這樣。」

展揚:「像我這樣?」

展行:「對,但不像你的壞脾氣和自大。」

展揚頗有點飄飄然了,這是自打兒子十五歲以來他聽到的第一次窩心話兒,展揚得意地說:「什麼叫壞脾氣?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世界上,像你老爸的人……」

陸少容及時地打斷了展揚:「缺點呢?」

展行想了很久,說:「固執,有一點點孤僻。我最喜歡的是他沒有把我當小孩看。他會告訴我很多東西……做一些事的時候也會帶上我,不像你們,總是不讓我站出去。」

陸少容在客廳說:「那你的缺點呢?」

展行:「我……不懂得體諒人,做事不認真,不踏實,他說我太浮躁。」

陸少容莞爾道:「很好,懂得反省自己了,看來真的學會了不少。」

展揚想了想,說:「我的兒子還是很聰明的,繼承了我的優點,要找什麼好的找不到?」

展行和陸少容同時心想:你除了大喊大叫,有個屁的優點。

展揚:「你真的想和他戀愛?別說我沒有警告你,要在一起生活,麻煩是非常多的,得慢慢磨合。」

展行:「我會努力的,以後這樣?我回中國去上學,和他在一起,然後假期回家住三個月?」

展揚色變道:「當然不行!開什麼國際玩笑!」

「我和少容想的是,讓他也過來,先看看這小伙子人品如何。」展揚又斟了杯功夫茶:「如果沒有太大的問題,你又喜歡,就讓他在紐約找份工作,我們絕對不插手。」

展行:「他英語……」

陸少容哭笑不得:「如果他真的愛你,打算在這裡謀生和你一起,花點時間什麼做不到?語言算什麼?就幾個月的工夫。而且又不是讓他在紐約待一輩子。我們已經商量過了,你大舅說得對,等到你能自立,起碼都得有一技之長,想上哪去上哪去,回中國也可以。你外婆一開始也反對我們在一起,這種事情,原本就很難說。我們還是不能學她那麼討嫌。你愛瞎撞就去瞎撞,撞得滿頭包以後就懂了。」

「不會的啦。」展行沒好氣地說:「我相信他。」

展揚又道:「找不到工作,我們再想辦法幫點忙,以不傷到他自尊心為前提,固執的人自尊心都很強,我就不……不讓他到公司裡來幫忙了。」

展行:「我去問問他吧,對了,一百一十五萬人民幣……很多麼?」

展揚愕然,似乎想不通展行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展行支支吾吾說:「我可以去打工還你。」

展揚:「你瘋了嗎?老子的錢兒子花了,要還?」

陸少容笑道:「他一分鐘幾十萬上下。」

展揚:「就是,嗯哼?我坐在這裡和你聊天已經去了上百萬了!你從出生到十來歲,每天陪你下棋,教你打棒球,一天起碼得抽兩三個小時陪你,這些錢你怎麼還我?!嗯?」

展行笑了起來,他從包裡拿出一件東西,說:「這個送給你。」

展揚莫名其妙地看著桌上的方石,敷衍地嗯了聲,對它不感興趣。

展行說:「拉薩……地攤上買的,是我的最好的東西了。」

展揚點了點頭,把它收了起來:「我會珍惜的,謝謝。」

展行把茶杯放好,眼睛紅紅的,走到展揚身邊,抱著他的頭親了親,又走去親陸少容。

展揚還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回過神來。

「好了好了……走開點,你是男人不,小賤!別蹭!」陸少容道:「陸遙!不要彈世上只有媽媽好!我雞皮疙瘩快掉一地了!」

展行紅著臉低頭,走上二樓,把房間門關上了。

展行趴在床上,寫了條短信又刪掉,重新想語氣,要怎麼和林景峰說好呢?

門被推開,展行叫道:「怎麼又不敲門!」

陸遙道:「你在幹嘛?」

展行見是妹妹,朝旁邊讓了點,抽出手寫筆寫寫畫畫。

陸遙和展行並排趴著,好奇看了一會,說:「你在給哥夫發短信麼?」

哥夫……展行嘴角抽搐。

展行和陸遙從小一起長大,從來不瞞妹妹,寫了行字:【小師父,你在做什麼?】

林景峰的消息回來了:【在坐著。】

陸遙怎麼看對方怎麼不像正常人,這問答也太詭異了些:「他腦子沒問題麼?」

展行:「哎你別囉嗦。」

【坐著做什麼?】

對方不回答。

展行又發:【你來紐約玩玩麼?我可以給你做翻譯,展揚讓我去把書念完,你願意來這邊工作麼?只要幾年,也可以休息一下,不用再東奔西跑的。到唐人街找份零工先做著,等我畢業以後,我們一起回中國去?】

林景峰沒有回應。

展行朝陸遙道:「給你看看他的照片。」

展行翻著手機,陸遙道:「我自己來……哥,你在中國拍的照片我也看看。」

展揚把手機給了陸遙,等林景峰回短信,陸遙翻啊翻,翻到一張,展行在火車洗手間裡自拍的照片。

陸遙:「……」

展行:「……」

陸遙:「哈哈哈哈哈——」

展行惱羞道:「別笑!你什麼也沒看到!」

陸遙:「你的唧唧好小啊哈哈——」

展行大吼道:「哪裡小了!!!你別拿我和那些小電影上的白人比!」

陸遙訕訕道:「我沒有看過他們的,隨便說說而已嘛,再看看?」

展行翻到和林景峰的合照:「喏。」

陸遙歪著頭看了一會:「挺帥的麼,哎呀給我吧,二舅給你啦。」

展行炸毛道:「不行——!二舅都給你了!我的小師父你也要搶?!」

陸遙忙擺手,展行等了又等,林景峰始終沒有回短消息。

展行又發:【小師父,你來嗎?或者你想陪我一起去上學也是可以的,我知道有很多大學會招華裔學生,而且有設立獎學金,只要成績好。幾年時間,我們就可以一起回中國。我爸說很想見見你。】

又過了很久,林景峰終於回了條消息:【知道了,我愛你。】

展行等了一會,打林景峰電話,林景峰卻關機了。

展行看了陸遙一眼,解釋道:「應該睡覺了吧。」

陸遙:「現在不是中國時間早上九點麼,睡個鬼呢。」

展行:「他很忙的。」

陸遙:「哥,這人看上去一點也不愛你啊。」

展行沒話說了。

陸遙又道:「怎麼愛理不理的……」

展行:「別說了!他性格就是這樣的!你不瞭解他。」

陸遙撇嘴,展行眼眶紅紅的,陸遙不太會安慰人,但也是個古道熱心腸,好歹是自己親哥,怎麼辦呢?思來想去,最後勉勉強強憋出來一句:

「哥,別不高興啦,二舅先讓給你用著吧。」

展行:「……」

翌日:

展行頂著倆黑眼圈,坐到餐桌旁,展揚在看報紙,陸少容在調鴛鴦。

展揚:「通知你媳婦了麼?」

展行打了個呵欠:「他手機關機。」

陸遙說:「我跳個芭蕾舞給你看唄,別不高興了嘛。」

展行:「謝謝你了,我自己會跳,你那肥鴨湖就別拿出來丟人了。」

陸遙開始朝展行扔方糖,咻一下劃了條弧線,打在展揚臉上。

展揚咆哮,震得杯盤叮噹響:「你倆消停點行不!才剛回來一天又要鬧嗎!」

陸少容叫苦道:「別吼別吼,小賤吃什麼?」

展行沒趣地咂吧嘴:「隨便,跟以前一樣。」

傭人端上早餐,陸少容吃煙熏火腿拼蛋,展揚喝魚片粥吃油條,陸遙普洱茶配燒賣、腸粉蝦餃,展行吃熱狗加一大罐番茄醬,使勁朝香腸上猛擠。

陸少容莞爾道:「陸遙小時候不高興的時候,小賤還跳街舞給她看呢。」

展行和陸遙各唔了一聲,展揚看了兒女一眼,忽道:「誰家媳婦要伺候口味相差這麼大的一家子人,也算倒霉了。」

陸遙:「哥才是人家媳婦吧,那個人瘦瘦的,MANMAN的,滄桑多了呢。」

三秒後,陸少容和展揚同時噴了出來。

展行吃得滿嘴番茄醬:「沒有!我經常在上面!別聽陸遙瞎說!」

展揚懷疑地看著兒子,陸少容哭笑不得道:「這叫什麼話?有愛情在,當下面也沒什麼關係啊,反正都是男人。」

展揚:「陸愛妃,所以你就當下面的那個了,嗯哼?」

陸少容:「你想找死嗎!!!」

展陸吃完各自去上班,家裡剩下展行和放假的陸遙,展行吃完早飯就開始沒完沒了地打電話,用手機打了用宅電打,宅電打完又用房間電話打,陸遙同情地看著哥哥走來走去,說:「別打了,愛情不能勉強,我們來玩電動吧。」

展行:「你知道個屁——!」

下午三點半,展陸都下班了,展行懨懨趴在沙發上,沒半點精神。

陸少容看了一眼,沒多問,在書房坐著,片刻後陸遙進來了。

陸少容:「你哥又怎麼了?」

陸遙:「他打電話給哥夫……」

陸少容:「是嫂子才對吧。」

陸遙斬釘截鐵:「我很確定是哥夫。」

陸少容:「哥夫就哥夫,別給展揚說,否則待會又噴火了。」

陸遙又說:「哥夫一直沒回電話,關機不鳥他。」

陸少容也不知該怎麼辦了,難道分了?說不定也是好事,於是道:「你再去偵查偵查。」

陸遙點了點頭,轉身出去了。

下午四點,展行在陽台上澆花,一隻紅色的小甲蟲嗡嗡嗡,在丁香花盆旁邊飛來飛去,飛到他面前。

展行伸手去抓,小甲蟲飛開了。

甲蟲停在薔薇花的葉子上,收起翅膀,安靜伏著。

「陸遙!拿捕蟲網來!」展行馬上轉頭喊道:「有新品種了!」

陸遙扛著一大套捕蟲設備,砰一腳踹開門:「在哪在哪!」

「小心……換小一點的。」展行和陸遙做賊一樣靠近那盆花,陸遙用小網一兜,蟲子沒有掙扎,被抓了過來。

陸遙:「死了吧,怎麼都不跑的?」

展行:「沒死,你看它的觸角還動呢……疑,怎麼看上去這麼眼熟?」

陸遙:「這不是美洲的蟲子啊,我去找圖鑒看看?」

展行:「不對……這只我見過的,背上花紋都一模一樣……」

展行想起了在柳州的旅店裡見過的,張輝手上的小盒子。

「這叫千山神蟲,是苗疆的一種蠱。」展行喃喃道:「怎麼跑這來了?」

前門,門鈴響。

展行觸電般跳了起來,一陣風般地衝下樓梯,傭人說了幾句話,展揚親自去開門,門後是背著個登山包,風塵僕僕的林景峰。

林景峰收起手裡的卡片,朝瞠目結舌,走下樓梯的展行笑道:「我來了。」

「你怎麼找到這兒的?」展行忙把林景峰的背包卸下。

林景峰站在門口,遲疑片刻,陸少容笑道:「歡迎,家裡有房間,請不要嫌棄,別去住酒店。」

林景峰脫了鞋,點頭道:「那叨擾了。」

展揚還沒明白什麼事,自己兒子已是心花怒放,扒著林景峰問個沒完沒了。

「上樓上樓,你手機沒開,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林景峰把展行踹開些許,展行又扒過去,展揚馬上睜大了眼,陸少容笑道:「你們先……聊聊?七點下來吃飯。」

展行又推又拱,簡直是高興得快瘋了,把林景峰帶到自己房間去。

餐廳裡,展揚也快瘋了。

「他直接拿腳踹小賤!」展揚怒道。

陸少容:「估計是他們的習慣了,你沒看小賤很開心麼?別那麼激動。」

另一邊,展行朝陸遙道:「你去練芭蕾舞,快走。」於是把妹妹打發了,鎖上門,又縱身一撲,把林景峰撲倒在自己的床上,又啃又親的。

林景峰先前心裡興奮過度,沒掩飾好,無意在展行父親面前踹了他兒子一腳,現在意識過來了:「你爸……沒看到吧。」

展行道:「當然沒有!他也踹我的!大家都踹我!你隨意!別客氣!」

林景峰斥道:「好了!別鬧!身上髒,這是你的床?別弄髒了。」

展行搖著尾巴:「你怎麼來的?我看你不理我,以為你生氣了。」

林景峰:「到紐約國際機場下飛機,用腳走過來的。」

展行:「……」

林景峰道:「張輝送我一個蠱,它會在身邊飛來飛去,離我不遠,把我帶過來了,你家挺有錢的麼,這個生活區環境真好,也幸虧不難找。」

展行:「你走了一天?怎麼不打車?」

林景峰:「坐計程車蟲子會飛進車裡,沒法指路,我又不會說英文,只得用走的了。那天你被你二舅帶到機場,我半夜叫了輛車過去,飛機已經起飛了,航班要等四個小時,只得托人去辦旅遊護照。」

展行:「那你……吃飯了麼?這是什麼?我看看?」

展行在林景峰的外套上摸來摸去,掏出一疊卡片,林景峰道:「斌嫂幫我寫的。」

卡片上正面寫著「買」「午飯」「價錢」「住宿」等英文名詞,背面寫著中文翻譯,掏幾張卡片組合到一起就能成為一個句子,出示給快餐店、酒店老闆。

展行爆笑。

林景峰臉上發紅:「笑什麼?」

展行:「真聰明,腳酸嗎,我給你揉揉。」

林景峰被展行推在床上,又揉又親,感覺十分舒服,展行伸手去解林景峰衣服,林景峰忙按著道:「別亂來,這是你家,規矩點。」

展行與林景峰臉挨著臉,林景峰支著手肘艱難起身,在他的唇上吻了吻,低聲道:「你爸沒揍你吧,吼你了麼?」

展行聽到林景峰千里迢迢,找到自己家,問的第一句就是怕自己挨揍,心裡忍不住一酸,差點按捺不住。

林景峰顯是疲倦狠了,躺在展行的床上,衣服也不脫,睡了兩小時,展行便搬了張椅子,坐在一旁看林景峰睡覺。

林景峰熟睡的面容像個小孩,展行越看越難受,心想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和他分開了。

夜八點,陸少容沒聽到兒子下來,心想多半也是林景峰倒完時差太疲勞,於是又把晚餐時間推後一小時,最後陸遙才來喊吃飯。

《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