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輝一動不動, 盯著電腦屏幕, 兩個小光點分頭散開, 朝溶洞內不斷深入。
「別這麼緊張嘛——」展行拍了拍張輝的側臉。
張輝:「我哥在裡面呢。」
展行:「我媳婦也在裡面啊, 相信他們。」
張輝看了展行一眼,蹲到側旁, 看著地面開始抽煙。
對講機裡傳來林景峰的聲音:「被抓傷了怎麼辦?」
張帥答道:「沒有關係, 你身上有藥珠, 蠱蟲沾不得你身。」
「虎哥!」展行仰頭喊道:「扔點吃的下來。」
數秒後, 峭壁頂上流星般飛速墜下三包牛奶, 在岩石上一碰,牛奶砸了張輝滿頭。
張輝把煙一扔,怒道:「靠!」
展行哈哈大笑,撿起牛肉乾拆開。他瞥了屏幕一眼,林景峰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你那條路呢?」
張帥答:「這邊也沒有,奇怪,猴子都到哪去了?」
天色漸暗,昨日下過一場雨, 谷底的草地還濕漉漉的,展行吃著零食起身,四處走了幾步, 伸了個懶腰。
「你就不擔心他?」張輝忽然問。
展行點了點頭:「小師父其實很厲害的。」
唐悠嗤了一聲:「我怎麼不覺得?」
展行說:「你不覺得他每次和我們一起的時候……都像只打不死的小強麼?他不一定是最能打的, 也不是最強的, 他和紅叔他們的厲害不一樣, 沒有半點壓迫力,不過我覺得只要沒人拖他後腿,他一定是活到最後的。」
張輝點了點頭:「三爺慣於示弱,他的能力隱藏在氣勢之下。」
展行望向遠處大樹,太陽逐漸下山,林景峰與張帥已經進入溶洞兩個多小時,天色漸漸昏暗下去,展行掏出光管要晃亮,卻被張輝阻住。
張輝道:「不忙,你可以看看,有一道景色,是挑人的,或許你一輩子,進來禁地是唯一的一次了。」
展行站直了身子,四處觀望:「會有什麼變化麼?」
張輝看了眼表:「應該還有幾分鐘,我覺得你能看到,想到大樹那裡去走走麼?」
展行:「可以嗎?」
張帥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可以,別靠太近,我們小時候每四年來一次,有張輝在,不會有太大問題。」
唐悠的臉映著屏幕的綠光,頭也不抬道:「你們去吧,我不去了,拿點吃的來。」
張輝搭著展行的肩膀,二人緩緩穿過盆地間的錯落石陣,提醒道:「小心地滑。」
地面滿是苔蘚,第一層岩石屏障林立,張輝伸手,手掌於輕輕一抹,彷彿開啟了虛空中無形的結界。
嗡的一聲甲蟲輕響,他們繼續朝前走去。
薄暮冥冥,天空呈現出絢爛的紫藍色,所有的光線漸漸消失,展行忍不住驚呼出聲。
「怎麼了?」林景峰警覺地問。
展行:「很漂亮。」
張帥道:「小賤看到萬蠱神樹了?」
張輝嗯了一聲,依舊搭著展行的肩膀,站在那棵盤根糾結的上古榕樹下。
到處都是星星點點的藍光,地面的苔蘚釋放出億萬點螢火蟲般的光暈,一陣風吹來,古樹沙沙作響,海潮般的光點不斷起伏,以古樹為中心,旋轉著緩慢上升。
展行的瞳孔映出浩瀚的藍點,整個盆地中,數以億計的真菌呈現出水母般的半透明,發著螢光紛紛探出地面,如同仙境。
就連峭壁邊的唐悠亦忍不住抬頭讚歎,被這美景所吸引。
藍色的光點之海猶如溫柔的波浪,朝四周散去,和風將其托起,升至峭壁四周,緩慢流入上千個溶洞,包裹著洞中懸棺。
展行抬頭眺望,每一具棺材的末端,都繪製著各異的符文,上千具石棺一齊發光,環形峭壁猶如一個巨大的,開天闢地的仙人法陣。
展行許久說不出話來。
張輝說:「很漂亮吧,小時候每四年,我哥就會帶我來一次。」
「太漂亮了,可以拍照嗎?」展行懇求地看著張輝。
張輝淡淡笑了笑:「當然可以,你還想和僰母合照嗎?」
「不不。」展行忙擺手,他掏出手機,關了閃光燈,拍下被海潮般光點環繞著的古樹,以及峭壁上的懸棺符文。
張輝道:「這裡的禁制是有名堂的,僰人相信人死後靈魂升天,成為夜空星辰,所以用天上星位對應地上屍棺,喚來祖先靈魂,庇佑族人,稱作『星棺陣』。」
展行點了點頭,問:「上次你女朋友看了沒有。」
張輝搖了搖頭:「她不相信,她是唯物論者,看不到。」
展行:「……」
張輝說:「蠱蟲是自然之靈,是鹽女的化身,也是大自然生命的一種,你如果不對自然抱著敬畏之心,眼中看到的,就是黑暗中的盆地,黑漆漆一片。」
「還有這說法。」展行看到樹洞,忽道:「我可以靠近她一點嗎,不拍照。」
張輝點頭道:「當然,去吧,僰母會保佑善良的孩子。」
張輝鬆開手,展行走近古榕樹,大樹彷彿得到了感應,氣根紛紛讓開,僰母猶如仙女的面容在藍光下顯得十分安寧,恬靜。
藍光從她美絕人寰的臉畔星星點點地飛出,張輝看了一會,右手按在左肩,躬身,將手優雅一讓,行了個參拜禮。
展行有樣學樣,躬身行了個禮。
張輝莞爾道:「你不是我們族的,不用。」
展行笑道:「入鄉隨俗。」
張輝打趣道:「你可以在僰母面前訂婚,只要她答應了,以後就是我們族的人了。」
展行擺手道:「算了……和誰訂婚?開玩笑呢。」
張輝道:「僰人有天生的體質,養所有的蠱都能得心應手,對血統看得很重。外人與僰人通婚,生下來的小孩也不能入族。唯一想入僰的辦法,是讓族裡小伙子或者姑娘,把愛人帶到僰母面前,讓她點了頭,這才能真正加入我們。」
展行喃喃點頭道:「還有這說法。」
張輝取下對講機:「哥,我把鐲子和定屍珠為僰母放上去吧。」
張帥道:「可以,按我教你的做,定屍珠不用,只放屍蠱黑玉,三爺,你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林景峰:「我彷彿看到一隻猱,但它跑得太快了。」
張帥:「朝哪裡跑了?說不定有蹊蹺。」
對講機裡傳來林景峰拔刀的聲音:「我正要去看看,你要過來麼?」
唐悠插口道:「張帥,從你的位置朝東走,第一個岔路選最右邊的那條,第二個岔路走中間,第三個岔路直走,能和林景峰匯合。」
張帥道:「知道了。」
張輝吩咐展行:「你在這裡等。」
張輝雙手交互按在肩頭,單膝跪地,雙目視線游移不定,喃喃念誦了許久祭文,展行越聽越奇怪,那祭文彷彿是兩個人在一問一答,張輝念完後起身,恭敬上前,掏出手鐲。
展行注視著僰母的屍蠱之身,她的睫毛在風裡顫動,彷彿有種不甘與淒然。
張輝把鐲子輕輕推上她如白玉般晶瑩的手上,那一瞬間,她的手臂,脖頸處的屍斑緩慢淡去。
展行欣喜道:「有效果!」
張輝示意別太大聲,又一躬身,緩緩後退。
「走吧。」張輝道:「三百年前,僰母曾經與大司祭相戀未果,最後犧牲了自己,成全十萬大山裡的所有民族,別驚醒了她,讓她繼續睡下去吧。」
展行:「她聽得到我們說的話麼?」
張輝無法回答,展行又問:「以前的大司祭,是你們的祖先?少司祭呢?」
張輝哂道:「你怎麼這麼多為什麼?你是十萬個為什麼?」
展行倒退著走,一邊端詳僰母的傾世容顏,張輝一手按著他的腦袋,解釋道:「大司祭與少司祭分職,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傳說最開始的司命,便分為兩職。」
「直到巴蜀古國覆滅開始,整族南遷,這兩個職位就被並為同個人,延續了接近兩千年,星蠱蟲神也變成一隻,代表月靈的神光蠱也是。」
展行道:「我願如星君如月……」
張輝點頭道:「夜夜流光相皎潔。」
展行讚許道:「你也知道這個。」
張輝哭笑不得:「我好歹也是個大學生。但只有在這一代僰母的身上,沒有釋放出神光蠱,反而在司祭死後,他身上的星蠱分為兩半,選了當時族中的一對兄弟繼承。」
「一代傳一代,十來年前,金命羽投進了我哥身上,銀隕羽選了我,族中再按古時的稱謂,分為大司祭與少司祭,各掌一半司命。」
展行心中一動,忽然說:「如果……那枚神光蠱還在,在鬼嬰的身上……」
張輝腳步停。
展行心中兩動,繼續說:「找到了以後,你們不就有新的僰母了?」
張輝取過對講機:「哥,你聽到了麼?」
張帥茫然道:「什麼?」
張輝把展行的推測源源本本複述了一次,張帥在對講機的那頭沉默了很久。
展行發現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
「哎,輝哥。」展行搖了搖張輝:「你最好看看,那是什麼?」
張輝愕然抬頭,對講機懸在腰間蕩了弧。
環形峭壁,所有洞穴裡的光逐一暗去,泛著藍光的棺尾符文色彩流轉,轉為深紫,繼而隱隱現出玫紅,數息後,所有玫紅的符文再轉,呈現出赤紅的血色。
血色漸漸黯了下去,再一亮。
唐悠抬起頭,發現了周圍的異常。
「這也是……觀光日程的一部分麼?」展行四處打量:「噢我覺得……應該不是,哪裡來的這麼多猴子?」
每一具懸棺上,都蹲著一隻渾身漆黑的屍猱,它們的眼睛隨著棺陣光暗搏動,一盛,又一黯,猶如心臟的起搏。
所有屍猱注視之處,都朝著同一個地方——中央的古樹。
「我上次給你的面具呢?」張輝說。
展行手忙腳亂地摸出來,張輝隨手把它扣在展行頭頂,一指角落:「到唐悠那裡去,馬上。」
展行開始跑,唐悠見狀忙放下筆記本,也把面具摸了出來,頂在額上。
禁地內明暗交錯,對講機內傳來林景峰焦急的聲音。
「你們沒事麼?!」
唐悠道:「可能有麻煩了,快出來!」
展行打斷道:「不,小師父,繼續忙你們的。」
張輝迅速把境況描述了一次,他站在樹下,茫然抬頭環顧峭壁,紅光一明一黯,猶如陣陣起搏的,一顆巨大的心臟,在等候即將到來的危機而緩慢搏動。
張輝朝對講機裡吼道:「星棺陣都染了血,怎麼回事?僰母要起死回生?」
張帥當即吩咐道:「小賤,小唐,把你們的面具戴上。」
「已經戴上了!」唐悠答道:「你們現在出來?」
張帥:「把面具扣在臉上!」
張輝冷不防大喊一聲,被飛掠而來的黑猱纏上:「它們的目標是樹!你們都別過來!」
展行拉開長弓,隔著上百步放箭!將從背後撲向張輝的一隻屍猱擊翻在地!
林景峰在對講機裡問道:「你聽到了嗎?張帥?」
所有人都停下動作,峭壁周圍響起嬰兒的啼哭聲,氣若游絲,彷彿離得甚遠,對講機內卻是尖銳刺耳,嘶啞的哭喊一陣大過一陣。
林景峰說:「就在前面,怎麼辦?你回去支援他們,我繼續朝洞裡走?」
張輝按著肩膀,撕下被扯破的袖子扔在地上,大聲道:「沒事!我要把萬蠱神樹解禁,還能撐一會,它們退開了。」
林景峰當機立斷:「我們繼續前進,你隨時報告情況。」
對講機關上,展行已經瞥見張輝手臂上鮮血淋漓,回手翻出止血藥,張輝忙道:「別過來,我沒有事,你們現在一進來就會被攻擊的!」
張輝精壯的胳膊上淌著血,沿著手掌滴下地,落至指間,他抬起手,以指在樹幹上虔誠地畫了幾道奇異的血符,又將手掌按在樹幹上,屍猱群本來已匍匐於地,逐漸接近中央的古樹,一見之下,盡數恐懼地後退,躍上峭壁。
張輝口中念了句什麼,盆地中央陣陣震盪,地底彷彿有什麼要破土而出,然而參天古榕樹以僰母所在之處為中心,轟一聲激起一道氣勁擴散開去,氣根紛紛朝外整齊飛揚,形成一個環圈。
第一條氣根揚起,猶如有生命般的大樹觸鬚,將逃跑不及的屍猱刺在根須上,屍猱高聲嘶叫,全身爆出翠綠紛飛的樹葉。
近千隻屍猱已經逃出了禁地外圍,爭相爬上峭壁,展行抬頭看,現在最危險的只有他與唐悠,頭頂有猱不住朝下張望,呲牙咧嘴,彷彿想把他倆抓成祭品,朝樹圈中央扔去。
張輝喝道:「把你們的面具戴好!」
唐悠說:「戴上了看不到啊。」
張輝道:「別管他們,不會有事的,照做!」
展行與唐悠同時拉下面具,罩在臉上,面前一片漆黑,戴上時瞬間便停了動作。
遙遠的黑暗化作巴蜀兩千年的杜鵑花瓣,在面前溫柔地飛散,景色一變,彷彿已置身另一個世界。
展行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青山萬紉,流水迢迢,三月巴蜀,江水於面前滔滔奔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