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梅核

李效一手支頤,倚在天子榻上出神,昨夜一宿難眠,心神未免有點渾渾噩噩。許凌雲來時焦急道:「亭大人!」

亭海生茫然道:「啊,許大人?」

「皇后都穿好鳳袍了!陛下怎麼還沒換下鎧甲?」許凌雲催道:「未時了這都。」

亭海生霎時回過神,忙道:「陛下……陛下在小憩……依許大人見,這便喚陛下起來?」

許凌雲道:「勞煩大人前去拖著皇后,我去服侍陛下。」

亭海生忙不迭點頭,許凌雲一陣風進去,搖醒李效。

「快快快!」

許凌雲手忙腳亂,李效甫醒便被沒頭沒腦一番折騰,怒斥道:「放肆!」

許凌云:「待會再治臣的罪,快啊!要耽誤時辰了!」

許凌雲匆匆幾下解了李效龍盔,手指觸上天子赤腰健腹時,二人都是不自覺一避。

「亭海生怎地也不喚孤?!」李效意識到晚了,又問:「母后都問了你什麼?」

許凌雲把盔甲隨手一扔,取來薄衣捋順,幫李效系領扣,笑道:「問陛下昨晚上睡得好不。」

李效咂吧嘴,小寐醒後滿嘴澀味,許凌雲隨手拈了枚干梅,朝他嘴裡一塞,李效哭笑不得,起身道:「成了。」

許凌雲服侍李效換完單衣白褲,朝外間吹了聲口哨,便退到一邊。太監們捧著盤蜂擁而入,李效自若昂頭,對著鏡子參詳。

鏡內,背後人笑起來時,兩道柳眉微一彎,形成親切的弧度。

「鷹奴,你的眉毛。」李效忽道:「笑時與太后有點像。」

許凌雲不自然地笑了笑,岔開話題道:「臣方纔還見到皇后了,是個美人。」

李效出神了嗯了聲,片刻後道:「自孤記事時,太后便不常笑。」

許凌雲低聲道:「是臣為人不穩重,性喜嬉皮笑臉。」

李效冷冷道:「你也知自己行事不穩重?」

許凌雲暗自好笑,是時李效換上一身龍袍,氣宇軒昂,隱有壓迫之勢,猶如變了個人,太監們齊齊跪下。

「陛下起駕——」

李效轉身闊步邁出養心殿,亭海生與許凌雲二人跟上,養心殿前車駕已擺上,皇帝入車,左右侍郎隨駕,儀仗俱全。

不片刻帝后二車到得正殿前,百官列隊,古樂恢弘。

李效身穿黑金二色龍袍,頭戴天子英冠,寬袍廣袖,伸手時林婉不易察覺地一縮。

李效側過頭,注視林婉,嘴裡吊兒郎當地咀嚼——先前許凌雲喂的烏梅還未吃完,留個梅核嘴裡銜著。

林婉怯怯迎向李效目光,將細白小手放在李效掌中,殿前鐘鼓齊鳴,帝后攜手入殿。

冊後,百官朝拜。

李效嘴裡仍吃著烏梅核,沒機會吐掉。

大學士誦完玉冊,撫鬚一笑,百官再拜,李效親手給林婉戴上鳳冠,朝臣退去,亭海生引路,前往明凰殿參拜列祖畫像。

李效頎長手指於嘴角一抹,許凌雲恰到好處伸手,二人手指一拉,皇帝的梅核被塞到許凌雲手裡,許凌雲揣進袖中,相安無事。

林婉瞥了李效一眼。

「怎麼?」李效停下腳步,問:「累了?」

身旁只跟著亭、許二臣與一隊太監。

林婉低眉道:「臣妻……」

李效道:「累了便歇一會。」

林婉遲疑搖頭,李效鬆開手,逕自朝殿內長廊去,幽深明凰殿內,帝君一路行過,林婉緩緩跟在其後。

「這便是成祖。」李效在一副畫像前停下腳步。

林婉道:「陛下也仰慕他?」

李效點了點頭,問:「你也知成祖生平事跡?」

林婉緩緩點頭:「成祖果敢擅斷,然昔年與孫皇后成婚,卻過得不甚幸福。」

李效不住思索林婉話中涵義,許凌雲適時道:「陛下文武俱全,今日大婚,較之成祖,陛下更無憾。」

李效緩緩點頭,轉身離開明凰殿,帝車早已等在殿外,二人再度前往養心殿,向太后奉茶。

太后吩咐一番,無非是成家和睦之話,李效再出來,回延和殿,這場婚事才算大約完了。當夜御花園內天子擺酒,宴請群臣,別有一番熱鬧不提。

且說侍衛們終於卸了擔子,海東青放回鷹廄,許凌雲獨自在御花園邊上,與一桌侍衛心不在焉鬥酒。

亭影綽綽,桂香十里,一輪明月在天,照得延和殿頂滿簷輝光。晴夜中皇宮的龍椽勾於天頂,朝向中秋圓月,頗有種難言的意境。

許凌雲昨夜未成眠,此刻手持空杯,對著太掖池中月影呆呆出神,遠處絲竹頻傳,酒酣樓高,紅錦凌亂。

「許大人。」

「大學士。」

許凌雲轉身,朝大學士禮貌鞠躬。

大學士欣然一笑,這名老人歷經三朝風雨,昔年十六歲江州才子扶峰赴京趕考,被譽為京城第一才俊,金榜題名,獨佔鰲頭。

那時的扶峰英俊瀟灑,作得一手好文章,朝中六部,太學門生甘拜下風,更難得的是儀表堂堂,虞國百年間年輕官吏,無人能出其右。

後扶峰回歸江州任參知之職,政績斐然,仕途扶搖萬里,青雲直上,舉薦大學士時年僅二十七。

這一任,便是五十年。

五十年中,這名睿智老人見證了朝中風流雲散,前兩任皇帝政期或蕩匈奴,或平四海,百年難遇的旱澇,萬民圍京的大戰,議和,叛亂,擴展疆域,賑濟天下,廢後,殺妃,甚至十餘年前皇后一派的甄家沒落,江州富賈許家被抄家滅族,直至許凌雲逃過殺頭大難,回到京師,安安靜靜地得守他的一隅。

史上記載的大小事,扶峰都見過,史上沒記載的,扶峰也都親身經歷了。

再過十年,或許是十餘年,這名傳奇般的大學士,也將成為史書的一部分。兩任虞國皇帝稱其為先生,朝臣視他為帝師,他朝何處站,便意味著權勢的天平傾向哪一方。

然而待得扶峰告老還鄉時,僅有一車書,兩名老僕,當年十六歲入京,雙手空空,唯一背簍,辭官還歸之年,兩袖清風。

很多年前,扶峰玉樹臨風的相貌揚名京師,一生未曾婚娶,如今老了,一身瀟灑風韻仍在,臉龐卻被不饒人的歲月刻上了皺紋。

「許大人近日都在做甚麼?」扶峰負手道。

許凌雲坐在太掖池的欄杆上,隨手扔了塊石子,蕩起滿池漣漪,低聲答:「無事窮忙,不過是讀幾本書,你這就走了?」

扶峰唏噓道:「也該走了。」

許凌雲低聲道:「聽說,皇后出嫁前,曾有意中人?」

扶峰莞爾道:「皇后出嫁前的意中人,許大人今日不正見過了麼?」

許凌雲淡淡道:「當不是陛下,她的眼神騙不了人。」

扶峰道:「我可沒說是陛下。」

許凌雲蹙眉思索,林婉已非處子,不定待字閨中時,便與人私定終身,那人是誰?尋常侍衛不可能,不是御林軍統領便是亭海生……

扶峰哂道:「近日讀史,有何感想?」

許凌雲笑道:「感想無非是……恨生不逢時云云,好不容易長大,有的人卻老了。」

扶峰悠然道:「無緣則已,那杯醉生夢死,可曾後悔喝過?」

許凌雲看著池水出神,反問道:「那杯醉生夢死,你又可曾後悔喝過?」

扶峰一哂轉身,前去與老臣喝酒,許凌雲道:「謝了。」

扶峰書生袖一展,莞爾道:「謝我什麼?人生如飛鳥,翱於天地間,心中自在,不過是為的自己,『謝』之一字,太重,亦太輕。」

許凌雲側著頭,倚在欄杆下,嘴角略翹,望著天際白月光。閉上眼,漸漸睡了。

遠處傳來大學士的歌聲,扶峰一手持筷擊杯,瀟灑不羈,引亢高歌,與幾名當朝老臣推推搡搡勸酒,少年風流依舊。

李效從側殿出來,司監們捧上酒盤,眾臣靜。

「一壺清觴長天闊……」扶峰帶著笑意,望向李效:「恭喜陛下。」

李效歎了口氣:「先生明日便要告老,孤有何喜可言?」

扶峰唏噓道:「老了,朝堂終究是年輕人的戰場,陛下年輕有為,來日定可成我大虞舉世賢君。」

李效低聲道:「承先生吉言,此生定不忘先生教誨,母后著我來敬先生一杯。」

扶峰與李效乾了杯,李效又歎了口氣,顯是對扶峰所去耿耿於懷。司監重新排席,李效道:「眾位愛卿請隨意。」

老臣紛紛拱手,李效穿過御花園,朝東廊去了,一手扶欄,站在太掖池邊,秋風捲著桂香吹來,拂起滿池銀光,一襲龍襟。

欄下傳來低低的鼾聲,李效看了一眼,正是許凌雲在酣睡。

李效心想,怎麼睡在這裡?忽記起昨夜許凌雲未合眼,多半是陪自己熬了一整晚,遂抬手示意太監去喊侍衛過來,又指指許凌雲,隨手解下外袍,覆在這侍衛身上,轉身朝寢殿去。

夜已深,林婉坐著,數名宮女在旁摘釵卸霞,見李效一身輕束黃褂入殿,紛紛躬身,摘完簪都退了出去。

林婉凝視銅鏡,只見李效走到龍床邊,坐下,左手開始解右手束袖,太監前來侍奉,李效卻道:「都出去罷。」

太監們喏喏退到殿前,垂手侯旨,林婉解了金鳳披風,著一身單衣,滿身暗香,襯得秀臉粉嫩,於紅燭下映得美艷。

林婉也坐在床邊,為李效寬衣解帶。

李效低下眉眼,端詳林婉,林婉抬眼,正朝著李效左臉,二人目光一觸,林婉又虛心低頭,訥訥不語。

李效本不擅言談,多少有點不耐,然林婉這女人不可怠慢,她貴為國母,又是林家的女兒,其父更是李氏母子拉攏的對象。太后反覆叮囑,不可冷落了皇后。

李效伸出手,試著去握林婉柔荑,那時間只見林婉又畏懼地,不易察覺地一縮。

她掩飾得很好,然而李效已覺得索然無味。

「愛妻,早點睡罷。」李效漠然道。

林婉抿著唇,點了點頭,帝后入帳,兩名太監上前,將帷幔拉上。

李效沒有碰林婉,他疲憊得很,心裡也頗有點抗拒,林婉提心吊膽地等了許久,屏著擔心的氣息,發現李效呼吸均勻,竟已睡了。

她將雞冠放到褥下掖好,帶著驚慌與擔憂入眠。

翌日許凌雲在僻院醒來,身上蓋著龍袍,袍上還帶著李效淡淡的男人氣息。

許凌雲意識到有麻煩了,猛地起身,喚來侍衛,問:「陛下來過?」

那侍衛笑答:「陛下昨夜著人將你送回來的,頭兒,得寵了顧著自家兄弟啊。」

許凌雲苦笑道:「皇后見著了沒有?」

侍衛茫然道:「沒有。」

許凌云:「昨晚上多少人見了這袍子?」

侍衛笑道:「黑燈瞎火的,誰見得著?」

許凌雲舒了口氣,吩咐道:「你將陛下的袍子送到漿洗房去,就說陛下與大臣喝酒那會,灑了些酒,隨手解開擱到欄杆上,沒留意被當侍衛袍混著一道裹了回來。」

侍衛點頭領命,又道:「御書房外傳你候命,頭兒。」

許凌雲點了點頭,見日上三竿,忙換了套衣服,匆匆吃過早膳,朝御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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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有大人在問林婉的問題

提前說一下,這個皇后不會是炮灰反角

《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