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效剛下了早朝,在御書房內翻閱奏折,昨夜補了睡眠,神清氣爽,將連日積壓的折子都批完後,已是正午時分。
太監前來提醒該吃午飯了,李效才記起早膳還未用,行出御書房外,見遠處許凌雲用樹枝撩著太掖池內殘荷,遂道:「醒了?」
許凌雲忙過來見禮,周圍人知這侍衛得寵,紛紛退後,留君臣二人朝延和殿去。
「醒了。」許凌雲笑道:「陛下今日將功課做完了?氣色挺好。」
李效臉色陰晴不定,見許凌雲不住偷偷打量他,顯是心內揣測天子昨夜是否圓房,不禁忿道:「放肆!」
許凌雲笑了起來,眉毛恰到好處地一彎,與年輕時的太后如出一轍,李效滿肚子火又下去了。
「孤且問你。」李效停下腳步,冷冷道:「心內又在打甚麼齷齪念頭?」
許凌雲低頭道:「臣不敢,臣在想須得趁早娶個媳婦,來日生個女兒,可嫁給太子,與陛下攀門兒女親事。」
李效轉身繼續走過長廊,淡淡道:「憑你這副德行,既無擔當,又無本事,頂多豢只海東青撩鷹耍猴,哪家姑娘會喜歡你?」
許凌雲笑道:「該喜歡的時候,自然便有人喜歡了,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不喜歡一個人,什麼都是理由。」
李效似有所觸動,到得延和殿,接過熱巾擦手,許凌雲跟到殿外便停了。
「去角房裡用飯,午後到殿外等著。」李效吩咐道。
許凌雲一躬身,去了侍衛們排值的門房,林婉起得早,清晨去太后處走過,便留在延和殿內,遣開宮女,隨手擺弄梳妝台上的物事,見李效回殿,忙起身見過。
李效一回殿便沉默了,少頃道:「用午膳罷。」
太監們擺上膳食,琳琅滿桌,林婉親手布菜,柔聲道:「陛下退朝後批了一上午的折子?」
「唔。」李效嘴裡咀嚼,心內在想話題來與林婉說。
李效搜腸刮肚,只想出一句話:「母后問了什麼?」
林婉低聲道:「問陛下喝了多少酒,吩咐秋涼得注意著身子。」
李效淡淡道:「沒喝多少,這是什麼菜?」
太監忙道:「回陛下,是太后讓皇后帶過來的江州菜,桂花醪蒸四喜蝦仁。」
李效喝了口茶,說:「怎忽想起來吃這些?」
林婉接口道:「母后可能想起當年江州了罷。」
李效吩咐道:「攢一份,賞給角房裡的鷹奴吃。」
太監點頭前去準備,林婉親自給李效布菜:「鷹奴也是江州人?」
李效點了點頭,說:「你父接手江州十二縣,平日家中吃江州菜不吃?喜歡吃的話,讓御膳房給你做就是。」
林婉笑道:「妾身進得宮來,便是陛下的妻了,自不能帶著家中的食性。」
李效聽得舒心,隨口道:「孤分得清,有什麼家事,只管說就是。」
林婉盈盈笑著謝恩,少頃二人用完午膳,按平日李效該睡完午覺,再朝御書房去,等候朝臣們前來議事。然這些年中,林婉之父林懿能者多勞,攬去朝中一半以上政務,竟不煩李效親躬。
橫豎無事,李效便倚在榻上出神,片刻後召來一名太監,吩咐道:「看看鷹奴吃完了沒有,宣他進殿。」
林婉頗有點詫異,未嫁時在娘家聽聞李效不少事跡——喜怒無端,更性喜遷怒,從不將朝臣,宮宦當人看,稍一動念便是殺人的吩咐。待得嫁入宮廷,這君王卻與自己所知不一樣,連傳名侍衛都會先問句「吃完了沒有」,難道京城坊間的俱是訛傳?
正思忖間,李效又吩咐道:「愛妻來坐著。」
林婉與李效各倨一榻,宮人奉茶,再在榻前擺上屏風,屏風外置一腳踏,許凌雲一撣袖子,在殿外等候。
李效道:「賜你個座,這便說罷。」
許凌雲道:「遵旨。」遂在屏風外坐下,於袖中掏出書鋪好,林婉看得詫異,是時只見許凌雲的側臉剪影映在屏風上,低聲道:「陛下還記得不,上回說到哪了?」
林婉不悅蹙眉,心想這侍衛怎地說話這麼無禮?
李效淡淡道:「隨便揀一處說就是,孤不明再問你。」
許凌雲道:「話說那夜方青余與唐鴻衝出楓城,張慕帶兵腹背夾擊匈奴王阿律司,匈奴軍背水一戰,成祖倉促間不及撤退,被阻於楓關下……」
李效:「晚了。」
許凌云:「話說方青余一箭射倒楓關守將,搶了關門……」
李效:「晚了。」
許凌雲再翻一頁書,雲淡風輕道:「話說郎桓淪陷……」
李效略有點不耐煩:「上回讀到何處,也不知作個記號?」
許凌雲打趣道:「屏風擋著,看不見陛下臉色,本想偷瞥一眼,便知到哪了……到成祖夜寐,方青余夤夜出逃……此刻王義宸參知正沿銷骨河一路北上……」
李效笑了起來:「正是這處,方青余為何夤夜出逃?」
許凌雲道:「不僅方青余,就連張慕也不見了蹤影。話說成祖那夜睡下後,輾轉反側,聽了方青余一席話,未想明該如何作好。」
李效說:「若是孤與他換了個境地,亦是極難取捨。」
許凌雲點頭:「若想得全城兵馬以作日後重奪京師的家底,此時就該辣手除去王義宸,又或逼其歸於麾下。然成祖拿不定主意,更不知自己身世……縱是亮出太子身份親至,王義宸亦會把抗擊匈奴擺在第一位,朝中意向不明,難憑方青余空口白話便說服北疆參知來投,錯綜複雜,一團紛亂,成祖正思考間,方青余已連夜離開了郎桓城。」
李效道:「所去為何?」
許凌雲笑了笑:「張慕不片刻,待成祖熟睡後,竟也尾隨方青余而去。」
話說那夜李慶成躺在床上思考,要以何理由說服歸來的王義宸,是曝出唐鴻家世,讓唐鴻親自勸說,還是曉以利害,分析朝中動向?
若能得到朝中退兵的軍書,料想不難說服王義宸放棄郎桓,退入楓關。
那麼下一步,便該將目標放在這裡,李慶成決定先偽造一份議和文書,再亮出方青余身份,繼而想辦法說服王義宸,讓他率軍回守楓關。
若王義宸抵死不從,便只得動手緝人,先綁起來,以唐鴻的身份接手軍隊再說了。
然而這一著凶險無比,王義宸手下定有親軍,他們未必願聽自己幾人的。
李慶成睡到半夜,忽覺得有點不對勁,剎那驚醒後,窗外俱是凌厲北風嗚嗚地吹。「鷹哥?」
外間沒有動靜,空空蕩蕩。
李慶成倉促起身,摸了摸屏風後張慕的鋪,冰冷堅硬,透風口內吹來冷風,他隨手翻了翻褥子,翻出一枚硬邦邦的核,像個桃核。
李慶成莫名其妙,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見桃核還用紅線穿著,掛了個吊墜。枕下還壓著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上書兩個半字:我也……
顯是不及斟酌完,先收著。
「方青余。」李慶成推門道。
對面柴房沒聲響,李慶成心內一凜,方青余也不在?逃跑了?於是張慕前去追緝?但看方青余白天那表現,又不太可能,放他走都死皮賴臉地跟著,怎會逃跑?
李慶成在屋內坐著,心思翻來倒去,光想著北疆參知那事。
天明時分,府外喧嘩起來,又伴隨大聲哭喊。
李慶成奔出府外,唐鴻道:「怎麼了?!」
李慶成示意稍安,城守殷烈策馬狂奔而來,翻身下馬便拜。
「征北軍被困斷坷山!參知大人率軍攻入谷內,受暗箭所傷——」
李慶成心內打了個突,問道:「快起來,王參知現如何了?」
殷烈抱拳道:「不知,老參知派人傳訊,該如何應對,還請唐公子示下!」
唐鴻道:「給我一隊兵,我去接應!」
李慶成色變道:「不行!萬一匈奴人此刻來偷襲,郎桓便麻煩了。」
唐鴻:「你那啞僕和方……新入麾的降將呢?」
李慶成沉吟不語,片刻後道:「你帶上我們手頭的所有人,分成十隊,前往銷骨河北岸巡邏,注意隱蔽,一旦發現有異動,馬上回來報訊。」
唐鴻領命去了,李慶成道:「如果匈奴攻城,我們手上的兵能撐幾天?」
殷烈與李慶成一路朝北門走,殷烈道:「至少七日,十天後若無軍來援,才會淪陷。」
二人甫到城北門口,兵士匆匆往來,殷烈大聲喝斥,將任務分派下去,李慶成又道:「加強巡邏,這幾日全城戒備,參知大人的探報還沒來?」
李慶成正要傳探報仔細詢問,忽見城一騎南來。
「報——」
那傳訊兵滿臉血污,策馬衝進城內,驚魂未定,看著李慶成不住疾喘。
李慶成驚疑不定,殷烈馬上反應過來,遣開身周兵士,只餘城守,副將及城防寥寥將官。
「說。」李慶成的聲音發著抖。
傳訊兵道:「征北軍……全軍被俘,匈奴王阿律司說反六千人,與匈奴本隊在……在斷坷山佯戰,參知大人中計入谷救援,遭前後夾擊,我……郎桓北疆軍折損三千餘人……參知重傷。」
李慶成道:「幾天能回援?」
傳訊兵喘息道:「三天內回援。」
李慶成點了點頭,傳訊兵又道:「北疆軍撤軍時……參知大人……被伏兵暗算……中箭身亡。」
殷烈數將同時痛苦作吼,慘聲大叫。
李慶成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心內滋味複雜至極。
傳訊兵又道:「參知大人臨死時……吩咐副將,將郎桓全城軍民托與唐公子,請公子權衡利弊,盡力保得郎桓城周全。」
那時間李慶成心內轉過無數個念頭,既喜且悲,悲的是王參知此人本不相識,又是唐鴻家僕,然駐守北疆五十餘年,最終還是死於沙場。念及自己來投,雖用的唐家遺孤名頭,王義宸卻絲毫不存芥蒂,更將百餘士兵交給自己。如今馬革裹屍,於這冰天雪地中壯烈捐軀,不枉男兒一生。
喜的則是,臨死前他終於將郎桓交給了自己,昨夜思來想去,最棘手的問題赫然伴隨王義宸之死,徹底解決了。
「主公,如今該怎麼打算?」
一人清朗聲音傳來,正是不知何時出現的方青余。
李慶成看了方青余一眼,不提昨夜擅出之事,反問道:「鷹哥呢?」
方青余淡淡道:「他以為你還在府裡,入城後便回府去,我則猜你此刻多半在北門前。」
殷烈道:「現不是說閒話的時候,請公子示下。」
李慶成開口道:「我何德何能,堪當此任?」
殷烈道:「公子這是什麼話?」
方青余笑了起來,李慶成道:「我量小才疏,只能回楓關送信。」
殷烈怒道:「參知臨死前將全城軍民托付於你,你便想推諉責任,一走了之?!」
「你說。」張慕冷漠的聲音響起,依舊是背負大刀,站在北門外不遠處,帶著陣血腥味,袖旁的血結了層冰渣。
李慶成道:「你昨夜上何處去了!受傷了?!」
張慕擺手示意無妨,指指殷烈,意思正事要緊。
李慶成深吸一口氣:「非是我不願擔當,我說的話,各位大人都願聽?」
殷烈道:「軍令如山,為何不聽!參知大人既臨終委你任統帥,自當全城上下聽命於你,與匈奴一戰!」
李慶成道:「既是如此,便請各位大人多擔待了,我這便下令。」
三名副將有的心存逃生之念,有的則不敢擔當重任,生怕被朝廷追究,一致附和點頭,目光俱望向李慶成。
殷烈抱拳道:「自將上下一心,聽命於公子,抗擊匈奴。」
孰料下一刻,李慶成的決策卻是:「馬上調集全城兵馬,召回巡邏部隊,兩個時辰內啟行,護送百姓撤回楓關。」
剎那間兵士們盡數喧嘩,殷烈一時表情霎是激憤,李慶成續道:「由我留守郎桓,為百姓與將士們殿後,一人不入楓關,我便隨城破而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