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兵詔

「東疆終於反了。」李慶成笑吟吟道:「眾卿有何對策?」

朝臣們鬧哄哄商量半天, 最後推舉出兵部尚書何廓, 回道:「征戰東疆,非唐鴻將軍莫屬, 臣以為可以張慕將軍為輔。」

李慶成掃了群臣一眼,道:「我倒有個更合適的人選, 帶上來。」

方青余仍穿著囚衣,鐐銬亂響,上前躬身。

「參見陛下。」方青余帶著笑意的聲音在殿內迴響。

「此人乃是死罪, 陛下!」何廓見本應處死的方青余又逃得一命,當即義憤填膺:「方青余曾在北疆楓關外棄三萬將士不顧而走,又是方家人, 如何能讓他帶兵?!」

李慶成道:「他們不願意讓你帶兵,方將軍, 你怎麼說?」

方青余朗聲道:「當初陛下不知所蹤, 我棄大軍而不顧去尋陛下, 如今是陛下吩咐我出征, 怎會投敵?」

群臣激烈反對, 又有人道:「本已是死罪,縱打了勝仗歸來又如何?」

李慶成問:「方青余,問你呢,打了勝仗回來如何?」

方青余莞爾道:「打了勝仗回來,青余再上刑場就是了。」

李慶成滿意點頭, 問:「眾卿還有何話說?」

「陛下, 不成!」內閣輔政呂材上前一步:「十七策中所定, 凡有軍情需動用五萬以上兵員,須得陛下與兩名大將軍,內閣同時決議。」

「唐鴻。」李慶成問:「你覺得呢?」

唐鴻不作聲,想了很久,而後道:「陛下,行是行,但要徹底打垮方家,只怕沒這麼簡單。」

「方家駐守東疆已久,當初方皇后作亂時,更與匈奴暗中勾結,只怕方青余此去,面對的局勢沒有這麼簡單。」唐鴻憂道:「讓我去罷。」

李慶成道:「戰術且押後再議,先定人選,除你之外,還有誰能勝任?」

唐鴻道:「陛下,諸位大人請萬勿輕敵,此戰關乎東疆局勢與我大虞存亡,至少需要兩名主帥,十萬兵員。詳細內情,我已與陛下研究了三天,此戰非同小可,稍後會為各位詳細說清。」

李慶成靜了,說:「暫休朝。」

朝臣們紛紛到金鑾殿外去,黃謹上前關上殿門,殿內唯余李慶成,張慕,唐鴻與方青余四人。

李慶成道:「唐鴻,你必須留在我身邊。」

唐鴻看了張慕一眼,開口道:「那麼就只有張慕了。」

李慶成取過錦布,黃謹忙潤了筆,交到李慶成手裡,又解開玉璽上的黃布。

「方青余、張慕二人,張慕為主將,方青余任副將……」李慶成落筆。

張慕道:「陛下問過臣了麼?」

李慶成答:「保家衛國,還有條件談麼?還是……你想來龍央殿睡一晚上?」

方青余哈哈大笑,李慶成抬眼,挑釁地看著張慕,隨口道:「或者,待你得勝歸來,朕陪你睡一晚上?」

唐鴻額上三條黑線,一副慘不忍睹的神情。

張慕不為所動,靜靜看著李慶成。

李慶成道:「就這麼定了,給你們十萬兵馬,一月後出征。」

張慕道:「你先成婚,拖得太久了。看到你成婚,我才能放心出征。」

李慶成的臉色馬上就變了。

「我若不成婚呢。」李慶成冷冷道。

張慕答:「你不成婚,我不出征。」

李慶成道:「這可是你說的,傳欽天監擇日,這月就成婚。」

帝君大婚,昭告天下,群臣到賀。

那一天,李慶成在龍央殿前站了整整一晚上。

翌日午時,鷹隊左軍,御林軍右軍在午門外等候。

孫嫣的馬車從京師孫巖的尚書府啟程,沿路穿過喧鬧長街,兩道百姓喧嘩圍街。

馬車進南華門,大門砰然關上,孫家終於如願以償,把皇后嫁進了宮中。

馬車停,張慕策馬衝來,兩軍整肅,最重要的人不在。

「陛下呢?」張慕問道。

侍郎方青余懶洋洋地聳肩。

張慕吼道:「陛下呢?!」

燎原火在陽光下打了個響鼻,馬背上空空如也。

張慕撮指吹響,海東青展翅飛來,劃過藍得刺眼的天空。

「陛下說皇后還沒來,想自己先去走走。」鷹侍隊長趙楚天道:「唐將軍已去尋了。」

張慕低聲朝海東青說了句話,海東青遲疑片刻飛起,飛向宮內東隅。

皇后的馬車便在午門外晾著,近萬御林軍與八十名鷹衛站在地下曬太陽,朝臣議論紛紛。

張慕騎著燎原火,一路衝過後宮,躍過花廊的圍欄,跟著海東青朝東去。

東宮,龍央殿外的花園裡,海東青扑打著翅膀落在假山上。

張慕無聲無息地踏出一步,聽見假山後,李慶成在自言自語。

張慕從假山的洞望過去,見李慶成一身連環金甲,席地而坐,面對花園角落,身前擺著不少東西。

一幅畫,是親母韓嶸的像,擺在左手邊。

一枚桃核,一個繩結,一枚缺了半的玉璜,擺在右手邊。

李慶成靜靜地看著那些東西發呆,張慕也沒有說話,腰間繫著另一枚玉璜。

「慶成。」張慕說:「時辰快過了。」

李慶成略一震,緩緩道:「時辰早就過了,你到現在才知道?」

張慕解下腰間玉璜,交到李慶成手中。

張慕:「成婚罷,這個是慕哥的賀禮,給你媳婦。」

李慶成接過玉璜,張慕道:「走。」

李慶成把張慕猛地一推,張慕冷不防被推了個趔趄,緊接著不由分說抬手便揍,對著張慕拳腳交加,張慕退了半步,再沉默地站穩。

李慶成沒有說話,雙眼通紅,拳腳落在張慕身上力氣不大,張慕卸去全身內勁,任其拳打腳踢。

「大家誰也不欠誰,扯平了。」李慶成道。

「不,沒有。」張慕道。

他猛地揪著李慶成,把他按在牆上,低頭吻了上來。

剎那間,晚春滿院桃花紛揚,落紅飛血。

午時三刻,燎原火穿過午門而來。

李慶成騎在馬上,神情麻木,張慕牽著馬韁,唐鴻喝道:「中軍參拜——!」

御林軍齊刷刷下跪,排山倒海地大喝:「吾皇萬歲!」

張慕單膝跪地,李慶成下馬,走出一步。

張慕跟上,眾鷹衛整齊劃一下馬,追隨於李慶成身後。

李慶成在距離馬車十步之外停下腳步,張慕一手按在天子肩上,輕輕前推,李慶成只得再次舉步,走向馬車。

女官揭開車簾,孫嫣噙著淚,李慶成雙眼通紅,低聲道:「皇后?」

孫嫣低著頭,李慶成淡淡道:「這可遂了你們的意了。」

張慕落寞地站在大日頭下,許久後漠然道:「恭喜陛下。」

「恭喜陛下!」鷹侍們紛紛起哄。

李慶成一哂,放下車簾,上馬入宮。

換袍服,帝后一身黑紅相間的婚服,於太和殿接受百官朝拜,李慶成牽著孫嫣柔荑,一直面無表情,沿路到明凰殿參拜李謀,祭告李家列祖列宗。

韓嶸早殯,方皇后已死,李慶成與孫嫣為一名與親母生前交好的老太妃奉茶,取封散於宮人,又接受眾兄弟道賀。

傍晚在御花園中擺桌,設宴款待群臣,李慶成喝得爛醉如泥,倒在桌下,被方青余親手抱回延和殿內。

月上中天,紅燭高燒,滿殿紅彤彤的一片。

三更時,李慶成仍穿著黑紅相間的帝袍,醒了。

「什麼時候了。」李慶成道。

孫嫣坐在案前,看著盒內的白絹出神:「三更。」

李慶成道:「你歇著罷,朕出去走走。」

御花園裡唯剩在春夜微風中閃爍的燈籠,李慶成出了殿,黑暗裡跪著一個人。

「慕哥。」李慶成道:「你只說讓我成婚,可沒說讓我做別的。」

張慕沉默跪著。

過了很久很久,李慶成轉身入殿,摔上殿門。

一刻鐘後,殿內摔出來一個盒子,砸在張慕頭上,內裡東西掉了出來。

張慕緩緩拾起玉璜放好,收進懷裡。

「告訴他。」李慶成的聲音冷淡而無情:「完事了,他可以滾去出征了。」

三天後,張慕與方青余領兵出征,李慶成喝完壯行酒,眾將一飲而盡。

「青哥。」李慶成道:「祝你旗開得勝,馬到功成。」

「噯。」方青余笑道:「謹遵陛下吩咐。」

李慶成看了張慕一眼,把酒碗扔了,什麼也沒說,走了。

長樂二年冬,張慕,方青余率十萬大軍兵壓玉璧關。

張慕帶去了四十名鷹衛,李慶成與唐鴻坐鎮京師,朝中兩班鷹衛輪流以軍營互傳軍情,不經信差,不過驛站,千里信報一日一夜可至,直至此時,朝中百官方深知軍鷹之能。

方家剩下兩萬人,方皇后身死之後,鎮疆大將把兵員擴充至五萬,然俱是新兵,張慕與方青余率領的則是西川軍與騎都衛中的精銳,大半又在楓關抗擊過匈奴。

十萬大軍分數隊,在玉璧關下決戰,一場漂亮的勝戰後收編鎮東軍八千戰俘。

方青餘勢如破竹,殺出玉璧關,銜尾追擊,行軍絕山,剿除了方家最後的殘餘勢力。

早朝時,海東青飛進皇宮,帶著一道紅封的戰報落在金案上。

李慶成拆開軍報,說:「看看東疆軍情如何?」

絕山沿路八百里,方氏勢力全線潰敗,張慕與方青余回守玉璧關,請求接下來的旨意。

朝臣大賀天威,唐鴻卻不作聲。

散朝後,李慶成緩緩走過御花園,身後跟著唐鴻與孫巖。

「你想讓誰去當東疆參知?」唐鴻忽然開口道。

李慶成轉身道:「你說呢?」

唐鴻眉頭擰起,數年來他統帥御林軍,推演沙盤,這次的東疆剿叛一事京師運籌,功勞他至少佔了近半。

唐鴻搖了搖頭,道:「不好說。」

李慶成道:「你去通知兵部尚書,發全國徵兵令,只怕馬上又要戰了。」

孫巖說:「這又是為何?」

李慶成答:「方家一定與匈奴人有所勾結,這一次匈奴人為什麼不協助他們,你知道麼?」

孫巖茫然搖頭,李慶成說:「若東匈奴勢弱,說不得會聯合方家,拚死一搏。如今東匈奴人放任方家落敗不管,料想已成氣候,坐看我大虞軍內鬥拚個兩敗俱傷,下一步就是舉兵進犯玉璧關。」

唐鴻點了點頭,這是他早就與李慶成商量好的,李慶成又道:「把十萬兵員暫時都駐紮在那裡,不要動任何人,讓方青余帶著鷹衛回來述職,張慕依舊鎮守東疆。」

是年開春,方青余凱旋歸來。

沒有迎接的隊伍,沒有封賞,一回來就被抓到大牢裡去了。

李慶成密令天下各州加急徵召兵員,朝中無人知曉,第一年新法取得巨大成效,白銀湧入國庫,又是一個豐年。

然而剛入庫的白銀又成山成海般地花了出去,國庫再次虛空。

李慶成又開始搗鼓新花樣,按著孫巖讓他出錢,只不過這次的藉口是「借」。他要一戰平定黑河以南的領土,把匈奴人全部趕回狼山去,解決所有的問題。

在那之後呢?

唐鴻總覺得,李慶成有什麼不為人知的慎密計劃。就像一個在拚命攢錢的人,為未來計劃好一切。然而,他要在未來做什麼?

連孫巖也察覺到了。

「你說陛下有什麼打算?」孫巖問。

方青余在囚室裡嚼小菜,漂亮的雙眼閃爍,笑道:「我怎知陛下有什麼打算?」

孫巖道:「我實在覺得奇怪,說一時嘛,又非一時,看此刻陛下打點的,俱是千秋萬世的打算,難道一切安定後,陛下就要撒手不管?」

方青余哂道:「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孫兄,伴君如伴虎,如何作想?」

孫巖苦笑搖頭。

「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孫巖說完起身。

方青余又問:「什麼時候放我出去?」

孫巖隨口道:「快了罷,馬上就要大赦天下了。」

二月,孫嫣產下一子,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方青余赦了死罪,指任御前侍衛,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李慶成住回龍央殿,夜間自己一個人住著。不納妃,也不與孫嫣同房,只白日間下朝後前去看看兒子,他對孫嫣孤僻得幾乎不近人情,對兒子也沒有多少父子之情。

鷹隊的守夜只派一人,另一人則是方青余,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夜裡,李慶成裹著被,躺在龍床上,問:「你猜我在想什麼?」

方青余在外笑答道:「你在想,得給那啞巴按個什麼罪名,把他抓回來,依樣畫葫蘆一番,讓他也來守夜,人便齊了。」

李慶成嗤笑一聲。

「我心裡不踏實。」李慶成喃喃道:「事兒還沒辦完。」

「為什麼不踏實?」李效問。

許凌雲看著李效的雙眼,說:「他不想當皇帝了,想把江山鎮穩,再傳位給太子,瀟灑一撂攤,過他嚮往的日子去。」

李效道:「他嚮往什麼?」

許凌雲眉毛動了動,答:「嚮往楓山,嚮往西川,嚮往江州,嚮往自由自在,不受約束,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李效道:「所以成祖才急著把一切事辦完,要在短短幾年中廢舊制,推新法,掃蕩東疆……為的便是能走,孤明白了。」

許凌雲輕輕道:「明白了就好,睡罷。」

《鷹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