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

山裡應該有不少村落, 所有從登封, 鄭州等地離開的逃亡者, 大部分都躲進了山裡。賴傑的判斷很準確, 一路上他們在少室山嶺沿岸發現了幾座信號塔,上面都掛著白布。

天快黑了, 賴傑對照地圖計劃, 準備翌日展開搜救。

當天黃昏他們在山腹裡的一個小村落外停車, 這裡只有不到十間民房, 蒙烽提著機槍下車, 清除掉這裡的喪屍。它們大部分跑到山裡去了,剩下數十隻在田地間遊蕩。

劉硯走到一口井旁邊,打起一桶水,用試劑檢驗水源——安全的。

他面無表情地開始洗東西,片刻後忽然回頭,發現一隻很小的喪屍。

是個頭部腐爛,現出頭骨的小孩,它站在欄杆後看著劉硯,沒有撲上來, 也沒有嚎叫。

劉硯警覺地瞇起眼,掏出手槍,那隻小喪屍退了一步。

「老天……」劉硯不禁頭皮發麻, 喃喃道:「它有智力?到底是什麼玩意?」

砰砰砰槍響, 小喪屍的頭顱炸成碎片橫著飛散出去, 劉硯抬眼, 看見不遠處持槍的蒙烽。

「你還想去抱一抱它?」蒙烽說:「下次看見喪屍,記得馬上喊出來。」

劉硯沒吭聲,蒙烽又道:「據說好幾個部隊就是這樣全軍覆沒的,一定得示警,知道麼?」

劉硯道:「知道了,來,幫我洗下衣服。」

蒙烽滿臉不樂意地過來,卻不接劉硯的桶,冷冷道:「我們已經分手了,你自己說的,憑什麼讓我幫你洗衣服,還是內褲?」

劉硯:「是你自己說的!永望鎮外面你親口說的,別選擇性失憶。」

劉硯草草把衣服洗完擰乾,腦子裡仍滿是那隻小喪屍的動作,它們有智力,已經能判斷敵人了,不會盲目地撲過來。

那麼它們不盲目撲上來的原因是什麼?劉硯不禁疑惑了,喪屍已經死了,它們還怕死?對二次死亡的恐懼意識代表著什麼?已經進化得有生存本能了?這到底算是死者還是生者?

蒙烽掃視完全村,集合了很少的物資,他們在村外生起一堆火,開始吃晚飯。

幾個罐頭,一堆餅乾,罐頭用餅乾挖著吃。

劉硯早上十點抵達登封,遊覽完市中心後觀賞了核彈爆炸,接著坐車進山欣賞風景,車上午飯是餅乾加罐頭,劉硯只以為是暫時隨便吃吃。

然而晚上也是餅乾挖罐頭,劉硯就有點無語了,如果自己不吭聲的話,多半明天早上,中午,晚上,後天早上,中午……全是一模一樣的食物。

劉硯吃到一半,過去打開另外一輛車門,發現塞著滿滿的紅燒肉罐頭和壓縮餅乾。

「你們……」劉硯說:「就沒有一個會做飯的嗎?」

所有人搖頭。

「你呢?你是後勤。」賴傑說:「我記得都是後勤管飯?」

「算了。」劉硯道:「當我什麼也沒說。」

篝火的光亮映著劉硯的臉,蒙烽坐得遠遠的,自己吃罐頭,聞且歌說:「你才吃第一天,我已經吃了快一個月了,還是於媽做的飯好吃。」

劉硯笑了起來,把燒開的水注入紙杯裡,拌了點咖啡。

李巖道:「避難中心裡怎麼樣?楓樺吃得好不。」

劉硯說:「還行吧,你沒去過?吃得挺好的。」

李巖:「沒去過,聽救援總隊的人說裡面條件很好,他們給她安排工作了麼?」

劉硯想了想,撒了個謊,笑道:「有,讓她教小孩子們思想品德,很輕鬆的課。」

李巖:「那就好,說不定教出一群腹黑,幾個人住,還和丁蘭一起嗎。」

劉硯硬著頭皮答道:「嗯,她倆住一個單間,大約十來平方。」

李巖鬆了口氣:「謝天謝地,總算可以放心了。」

聞且歌說:「那麼大,看來環境真的不錯。」

劉硯想起聞且歌也沒去避難所,他本來能跟著一起走的,卻自動放棄了這個機會,進入颶風隊救人,看來這短短的大半個月裡,賴傑把他訓練得很好。

聞且歌又道:「吃什麼?每天的工作呢,具體描述一下吧。岷哥和決明過得怎麼樣。」

劉硯:「住……我沒跟他們住一起,不過房間很寬敞,大廳都很漂亮,能隔著牆壁看見海下的水,白天陽光照下來……嗯,非常漂亮。張岷和他兒子估計能霸佔一間房,每天膩在一起了。」說著看賴傑。

賴傑聳肩道:「別看我,我又沒去過。」

劉硯:「你當初還說,二十個人一間房軍事化管理……」

賴傑說:「都聽他們說的,我剛離開成都軍區就被叫到大鵬灣集合了。從來沒去過公海。」

劉硯說:「好吧,大概是……朝九晚五,食堂管飯,有魚,蝦,墨魚丸子,龍蝦,帶魚,鮑魚,海膽湯,海帶……螺旋藻蛋糕,刺身,扇貝,生蠔,帝王蟹……」

所有人:「……」

聞且歌那表情精彩無比,聽著劉硯說的話,看著自己手裡的罐頭。

劉硯:「你想得到的海鮮都有……是你們自己要找刺激,不能怪我。」

李巖笑道:「楓樺最喜歡吃海鮮,這次有的她吃了。」

就連賴傑也有點撐不住,一手餅乾挖了挖紅燒肉罐頭,那表情,簡直想把罐頭扔了罵娘。

劉硯同情地說:「你可以把這些想像成海鮮。吃完記得把罐頭上繳,我要做炸彈。」

聞且歌道:「環境那麼好,你還回來?」

劉硯笑了笑,賴傑給了聞且歌一拳,一本正經道:「這還用問?不是明擺著的麼?」

劉硯不予置評,斜眼瞥遠處的蒙烽。

蒙烽背對他們坐著,像頭夜色裡孤獨的大狗熊,低頭掰著東西,一聲不吭。

賴傑大聲說:「劉硯之所以回來,都是為了愛!這都不懂?!」

劉硯:「……」

賴傑:「他愛我!所以願意放棄一切,陪我赴湯蹈火!」

劉硯怒吼道:「你給我閉了!我對你這騷包兵痞沒有半點興趣!」

眾人大笑起來。

蒙烽終於起身,把吃完的罐頭噹啷扔在劉硯腳邊,說:「上繳的。」他的手上滿是油膩,顯然剛剛在掰紅燒肉罐頭的蓋子,以免劉硯做炸彈的時候割傷了手。

蒙烽去找水洗手,賴傑說:「蒙副隊長,你說對不對?」

蒙烽唔了一聲,說:「我們已經分手了,你可以盡情追求他。」

劉硯忽然想起一事,開口道:「我正式警告你,賴傑隊長,你如果借職務之便騷擾我,我就……」

說著抬手,將袖上徽標一亮。

賴傑瞬間起身,條件反射般地轉身就跑,退了幾步後才回過神來,說:「你……那誰,你認識那誰?」

劉硯:「當然,這件衣服是他送我的。我們還很談得來呢。」

「誰?」蒙烽馬上警覺轉身,殺氣騰騰道:「送你去避難所,你在裡頭勾搭上誰?」

劉硯:「鄭飛虎。」

蒙烽剎那臉色就白了,大喊一聲險些摔在地上,劉硯袖子朝他招了招。

「你們怎麼……認識的?」蒙烽定了定神:「你認識教官?!」

「不可能。」賴傑道:「他……」

劉硯把鄭飛虎的容貌形容了一次,說:「挺酷的,很成熟,有種不一樣的帥氣。」

蒙烽兩指隔空戳了戳,沉聲道:「他有老婆了,他只是把你當成他兒子……嗯……師娘人不錯。」

賴傑道:「他和你說了什麼?」

劉硯道:「沒什麼,呃,我睡過頭了,出發前,他摸了摸我的頭,還給我衣服,說這個是我專門為你做的……」

賴傑難以置信道:「他、摸、了、你、的、頭???」

「嗯哼?」劉硯開始搜集空罐頭盒,拿去洗乾淨,又道:「背著我出來,一路背我上飛機……」

「你說什麼?!」蒙烽抓狂地叫道:「他還背你?!」

「送我上飛機以後說。」劉硯道:「蒙烽和賴傑那倆小混蛋,如果欺負你的話,記得告訴我。最後朝我敬了個禮。」

蒙烽:「……」

賴傑:「……」

劉硯洗完罐頭盒上車,手指一戳賴傑與蒙烽,囂張地說:「我警告你們,別逼我去告狀。」

「不可能。」賴傑懷疑地搖頭。

蒙烽臉色煞白,篩糠般地站著發抖,硬漢的形象霎時全沒了,這世上果然一物降一物,在K3被鄭飛虎修理了足足五年的記憶不堪回首,導致他現在聽見那名字時仍覺如雷貫耳。

賴傑相對來說稍微好點,但也忍不住暗自哆嗦。

「說不定……劉硯其實是教官的親兒子?」賴傑忽然道。

「怎麼可能!」蒙烽悲愴地叫道:「教官三十五,劉硯二十五,你見過誰十歲生娃的!」

賴傑道:「那怎麼解釋?」

蒙烽道:「不可能!他不會認識教官!一定只是見過!」

劉硯沒搭理他倆,上車去拆□□改炸彈,改了一大排,又拿兩個空罐頭盒填上土,外頭隨便刨了點野草種在罐頭裡,放在工作台上當盆景。

夜八點,兩輛車停在村莊外,風聲嗚嗚地吹來,穿過幽遠黑暗的山腹,群山裡仍聽得見喪屍小聲的哀嚎,猶如孤魂野鬼。

物資運輸車輪流值班,李巖過去睡駕駛室,劉硯打開所有的監視器,方圓十里情況盡收眼底。

「安全。」劉硯說:「可以休息了。」

兵們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八點自由活動,十點熄燈,蒙烽把長椅拉開,形成火車上下鋪般的折疊床。

對面車裡,李巖在駕駛室看女朋友照片。

這邊車裡,賴傑在下鋪自己玩牌,聞且歌躺在另一邊上鋪,看天花板發呆,劉硯便爬上其中一個上鋪。

「喂。」蒙烽在井邊沖了個冷水澡進來,搭著毛巾,只穿了條平角內褲:「那是我的床。」

「現在歸我了。」劉硯面無表情地說。

他趴在床上,打開從工房裡偷的平板電腦,接上電,開始閱讀電子書《槍支反衝力研究與應用》。

「被積函數可以化為全微分d,括號arctan括號y/x括號」呆板的女聲閱讀器響起。

「可以換本書麼。」蒙烽趴著翻一本畫冊:「我想把你的電腦扔下車去。」

劉硯拇指按著觸屏朝上翻,換了本《家居美味食譜三千例》。

「將新鮮帶魚切段,裹上雞蛋與麵粉,炸至金黃……」

「行行好吧——」賴傑,聞且歌,蒙烽不約而同地淚流滿面。

這是劉硯第一次和當兵的過集體生活,隊友們都很好相處,聞且歌本性一絲不苟,經過賴傑的訓練後頗具備了點當兵氣質,蒙烽則仍遵循著部隊的習慣。

一到十點,賴傑準時熄燈,劉硯也不再看書了,把平板電腦關上睡覺。

黑暗裡,賴傑的聲音響起。

「劉硯,你的前男友允許我追求你。」

劉硯:「……」

賴傑:「來我的鋪上睡覺?我誠懇地邀請你。」

劉硯:「你們當兵的,晚上睡覺的時候有話嘮習慣,不怕被鄭飛虎……」

劉硯剛說出鄭飛虎的名字,兩個下鋪便不易察覺地同時一震,蒙烽和賴傑都有點抽搐,產生條件反射。

劉硯:「不怕被他呼巴掌麼。」

蒙烽:「哦,隊長,你要是和他談戀愛,我打賭你沒幾天就會後悔的。」

賴傑一本正經道:「為什麼?」

蒙烽嘲諷地說:「他們這種人,滿腦子裡全是公式,力學,積分……」

劉硯:「你居然還知道積分,果然人不可貌相。」

蒙烽不理會劉硯,續道:「他們只知道『理論』,理論是什麼呢?理論就是科學中一種嚴謹的態度,在這種態度的驅使下,無論你問他什麼,得到的回答都是『理論上』的!他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一定得給自己留條後路。所以『理論上』是這回事,實際上又是另一回事,一見事情不對,方便隨時改口,不用負任何責任。」

劉硯:「……」

蒙烽:「比如說吧,你對他說『我愛你』。他會點頭,說『知道了』。你問他『你愛我麼?』這個時候他只會回答你『可能吧』或者『理論上是這樣』。」

賴傑:「不錯,他『理論上』是愛的。實際呢?」

聞且歌開口道:「你們以前在K3的時候,晚上熄燈了也經常這樣說相聲?」

劉硯:「比起這種無聊的相聲,我寧願看變魔術,聞弟,你能變點龍蝦出來麼?」

賴傑:「不不,我是他的前輩,我們基本不認識。」

劉硯:「他們之前也這樣麼?真苦了你了,聞弟。」

聞且歌答:「沒有,前段時間挺安靜,今天你來了他倆才顯得不對勁的。」

蒙烽置若罔聞,唏噓道:「理論和實際,往往是不一樣的……」

劉硯打開一個軟件,道:「我真的會告訴鄭飛虎教官,說你們欺負我哦。」

賴傑:「根本就不怕他!他算個毛!打架都不是我對手了。」

蒙烽附和道:「就是,我們根本不怕他!青出於藍勝於藍,他現在不敢惹我們了,懂?他就是個紙老虎。」

賴傑:「紙飛虎……」

劉硯按了下repeat按鈕,平板電腦裡傳來聲音:

「我會告訴鄭飛虎教官……根本就不怕他……他算個毛……就是……青出於藍……他不敢惹我們……」

蒙烽:「……」

賴傑:「……」

蒙烽自覺閉嘴,劉硯把賴傑和蒙烽的豪情宣言循環了兩次,關上電腦,世界終於安靜了。

劉硯既疲又困,不到片刻就入睡,睡得死沉,不知睡了多久,蒙烽的鼾聲停了。

劉硯馬上清醒,蒙烽翻了個身,劉硯只覺自己的感知能力似乎強了不少,是湊巧麼?

蒙烽又翻了個身,睡得不太舒服,劉硯閉上眼,只覺外面一片靜謐,蟲鳴聲輕響,閉著雙眼的時候,車外安靜的天地,浩瀚的星空,一草一木都清晰地投射在他的腦海裡。

他感覺到,有人在說話,但不是向他說的。

像一股無線電波,從少室山深處發出,覆蓋了方圓近千里的地域,他的思想在此刻異常清醒,猶如捕捉到一股內容無法破譯,頻率卻恰好對上了的訊息。

蒙烽起床了,劉硯的思緒被他的輕微動作打斷。

蒙烽下床穿上人字拖,撓了撓頭,毛躁地下車去尿尿。

劉硯在床上靜靜地躺著,那段穿梭在夜空中的訊息消失,遠方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朝少室山裡聚集。

《二零一三(末日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