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橋大門打開, 秦博士帶著三名科研人員走了出來。
秦海推了推眼鏡, 不悅道:「蒙將軍, 這已經是本月裡你第六次告訴我找到修復者了。」
蒙建國負手而立, 雙腳略分,站在虹橋中央猶如一座山巒。
「我很肯定這次是你要找的人。」蒙建國沉聲道。
秦海無奈道:「你哪一次不是這麼說的?省點吧, 蒙將軍, 狼來了的故事可一點不好玩……」
蒙建國:「那麼你為什麼還會出來?」
秦海:「……」
「如果你的目的是進來參觀並把科研設施全記下來。」秦海遺憾而同情、囂張地說:「蒙將軍, 很明顯你的記憶力還大大不夠。」
蒙建國道:「你不需要?我帶回去了。」
秦海推了推眼鏡, 嫌棄地看了決明一眼, 在決明頭頂比了個量身高的手勢,決明只到秦海下巴高,莫名其妙地問:「你怎麼這麼奇怪?」
秦海:「你才奇怪。」
決明蹙眉道:「你才奇怪,你全家都很奇怪。」
秦海敗給他了,無力垮了下來,說:「算了進來吧,我已經習慣了。但狗不能進第七區,是的,就算偽裝成熊貓也不——可——以。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你叫什麼名字?」秦海示意決明跟著他。
決明答了, 秦海一臉無奈,蒙建國帶著人就朝第七區走,交流廳前台忙道:「蒙將軍, 人太多了……」
秦海道:「都進來都進來……別管了。說了狗不能進來, 前台——!速度把它帶走!」
眾人擠進狹小電梯, 上了七百七十七層, 走進秦海辦公室,秦海抽出一根教鞭,按了個按鈕,現出背後的藍光。
藍光緩緩蕩漾,秦海教鞭一點玻璃牆,麻木地說:「告訴我,它在說什麼?」
決明安靜站著,深邃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瑰麗的景色,靜了很久。
一片靜謐中,決明緩緩開口:「雖然你們……把這個世界搞得一團糟,但……你們仍然存在於我的……意識裡,是我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秦海剎那色變。
「我想……睡覺。」決明說。
「誰想睡覺?」秦海道。
決明閉上雙眼,倒了下去。
「決明!」張岷馬上吼道:「他怎麼了!」
秦海道:「馬上通知院士們!找到修復者了!這孩子能與地球弦交流!」
辦公室內一團亂,張岷焦急地吼道:「他怎麼了!你對他做了什麼!」
秦海道:「不清楚,我們也是頭一次碰上,帶他到醫療室去……」
剎那間,整個第七區警報響起。
張岷抱著決明,匆匆進了觀察室。
「接下來,所有人都出去……」秦海道:「蒙將軍可以留下……」
張岷失控地掏出手槍抵在秦海額頭上,咆哮道:「你們要對他做什麼!!」
秦海緩慢舉起雙手,蒙建國把手按在張岷的槍上,扳下來,沉聲道:「讓他留下來,我擔保他不會添亂,劉硯,帶其餘人出去。」
劉硯道:「張岷,鎮定點,你殺了他也沒用。」
張岷緩緩喘息,觀察室外圍了一大群人,幾乎整個第七區所有科研人員都來了,一名老者道:「都回到各自的崗位裡去,解析腦電波,孩子,別激動,我保證不會傷害他。」
劉硯帶著白曉東與鄭飛虎下樓,蒙建國與張岷留在觀察室外。
決明躺在病床中央,張岷沒見過那儀器,問:「這有輻射麼?」
蒙建國示意張岷稍定,秦海道:「不會,只是一個腦電波解析器,我們要把他的思想頻率和弦聯繫起來,說不定能解讀成光影片段,讀出母星意識想傳達給我們的訊息……他是你的什麼人?」
張岷道:「我養子。」
秦海理解地點了點頭,掃了蒙建國一眼,露出「你們這些人怎麼全是這種關係」的表情。
叮一聲響,電梯回到中央大廳,在這裡的人都不交談,抬頭望向角落的大電視。
白曉東道:「決明沒事吧。」
「沒事。」劉硯道:「可能會抽一點血,看。」
大廳內一片漆黑,唯余電視上的景象。
沙沙的雪花點消失,屏幕上閃著溫柔的藍光,那藍光離開了深海,這時候還沒有人類,也沒有生物。
故事的開始,是一片茫茫橙紅,彷彿有一個人,在熔岩中睜開了他的雙眼。
周圍流淌著烈火與紅光,視線時而放大,時而縮小,幾乎能清晰地看見活動的岩漿與刺眼的白色。
許久後,紅光漸漸消散,屏幕上恢復漆黑,短短片刻,又亮了起來。
一名科學家道:「剛剛的情景是鈾裂變的地心?」
「有可能。」另一人道:「現在的景象,應該是冥古紀的地球。」
天空與大地俱是茫茫的暴雨,閃電在空中穿梭,偶有裂開黑暗的電流劈進深海,視線一轉,鏡頭在宏觀世界飛速推進,直至每一個水分子清晰可見。
分子量級的世界中,藍光微微閃耀,游離的藍點將許多個分子聚集在一處,令有機物形成了大分子化合物,多分子在弦的作用下被吸聚。
藍光彷彿在做一個未知的實驗,看得出它十分迷茫,它把許多分子堆砌起來,變幻了許多種砌法,它垮塌又重聚,重聚又垮塌。
藍點推著更多的分子過來,一些藍色的小光點纏繞化為螺旋狀的細線,將分子緊密相連,它成功了,彷彿得到了經驗,一些藍光自動消去光澤,無數個藍色光點朝著某個核心聚合,變幻為分子。
唰唰聲中,千億弦一起共鳴波動,猶如創世星辰,在靜默的微觀世界裡構成了氨基酸,核酸,蛋白質,糖。
積木越砌越多,最後形成一個巨大的王國。
當藍光推著一片菱形的碎片,嵌在一條螺旋鏈的尾端的那一刻,這個王國緩緩震動。
鏡頭拉遠,一團橢圓形的物質開始蠕動,那是地球上的第一個細胞,它通過薄薄的細胞膜和外界交換能量,並在海中漫無目的游動。
「生命的起源。」劉硯喃喃道:「太壯麗了。」
閃電和風暴輕易就把造物主的傑作撕得粉碎,然而藍光頃刻間分化出無數光點,又製造出了更多的單細胞,它們滿佈整個海洋。
藍光猶如一個隨心所欲的魔術師,它千變萬化,只是一閃,天空便徹底放晴,再一閃,海洋中有無數生命在游動。鏡頭再次前推,進入分子的世界,光點纏著螺旋鏈其中的一個碎片,將它溫柔地擰傳,這個細胞便不同了。
更多的光點聚合,由原子到分子,再到DNA片段,一些藍點就像浩瀚大海中的水母游向鏈條末端,將片段和鏈吸附在一起。
藍光就像個愛玩的小孩,令整個海洋充滿了無數奇異的細胞。
最後,它升上天空,滿意地檢視著它製造的世界。
光陰瞬息變幻,大地鋪滿了綠色,每一秒便是十萬年的歲月,藍光安靜地看著地球,沒有再干涉這個世界的運轉。
藍光漫遊整個世界,就像抽離了意識,在瞭解自己的身體,雨林中,一隻奇怪的爬行動物蹲在樹上,莫名其妙地與它對視。
藍光看了它一會,進入它的身體,散開,藍光拆開它的幾個DNA片段,再組合回去,像個惡作劇的小孩,又離開了。
那只恐龍的後代成為始祖鳥,展翅飛向天空。
靛藍色的天空下,飛鳥越來越多,屏幕上的鏡頭視線轉向天際。
彗星拖著金紅色的尾焰劃過天空,墜向地球的某一點,藍光只是一閃便轉了鏡頭,它瞬間跨過了千萬里的距離,凝視著一個巨大的裂谷。
裂谷中嵌著一枚黑色隕石,周圍的沙礫已經在高熱下結晶。
藍光停留了許久,彷彿在判斷這玩意是客人還是入侵者,隕石一直處於裂谷中央,它在空氣中逐漸瓦解,每一秒或許就是一千年,兩千年抑或更多。
直到某一天,隕石中央裂開,一縷旋轉的紅光在空氣中飛揚散去。
倏然間鏡頭再次飛速前推,看見一個奇異分子上隱約閃爍著紅光,藍光散成無數小點圈住了它,然而那奇異的片段被風一吹,開始逃離。
片段落在附近的一隻霸王龍身上,藍光一閃,進入恐龍身體,尋找這不速之客,然而紅光已漸不可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新的碎片。
「這就是奧克斯病毒!」馬上有病毒學家喊道:「藍色的是母星意識。」
紅光侵佔了每一個細胞,侵蝕了恐龍的大腦,它佔據了DNA鏈條的某一節,瞬間整條螺旋鏈紅光一閃。
密密麻麻的細胞中,代表病毒弦的紅光開始驅逐地球弦。
地球弦只得離開恐龍的軀殼,這只霸王龍四處尋找,開始嚙咬爬行動物。
一場遠古的病毒潮擴散開去,藍光毫無對策,它再次潛入染病的恐龍身體,紅光卻像一面屏障,令藍光無法進入。
大地上滿是屍體,有頭顱被咬爆,脖頸折斷的雷龍,有互相撕咬後,從空中墜下,腦漿迸裂的雷龍。
地球弦看了很久很久,它嘗試著釋放出千萬點藍光,將徹底死亡的恐龍吸附到一起,成為一個奇異的怪獸,並帶著它們沉進深海。
深海中,病毒弦的紅光逐漸黯了下去,恐龍的屍體被水壓碾碎,旋轉的水流將它們擠進海溝中。
越來越多的地球弦核心從大地上升起,將無數具屍體帶進深海。然而更多的恐龍被感染了,它們嚙咬同類,不斷擴散著病毒的紅光,直至覆蓋了整個地球。
最後,被感染卻仍苟延殘喘的恐龍群體,開始自發地大規模遷徙,跋山涉水離開大陸,前往海岸線。
地球弦俯覽恐龍們的遷徙隊伍,那條隊伍一望無際,在大地上蜿蜒,它們動作緩慢,遲鈍,目的卻十分明確,直至走進海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彷彿是連鎖反應,更多的動物成批地投入大海,鼠類生物前赴後繼,鯨魚則撞上了沙灘擱淺,到處都是動物的屍體,海面上密密麻麻地漂浮著死亡的動物。
地球弦彷彿憤怒了,它吸引了所有的藍色光暈,沉進地心之中。
大地劇烈震動,連著整個鏡頭也猛烈搖晃,岩漿從海溝中噴湧而出,鏡頭再次轉換,這次是從天空俯覽大地。
地殼變動,許多物種滅絕了,終究還有些生物頑強地活了下來。
鏡頭注視大地的目光平靜,卻能感覺到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哀傷,千萬座火山一起噴發,大陸板塊再次移動,許久後平靜下去。
火山灰在黑暗的長夜中飄揚,充滿灰燼的長夜裡,塵埃佈滿天空,遮住了陽光。
整個大地猶如籠罩在絕望中的一個冰霜墳墓,荒蕪,死氣沉沉。
冰河紀元開始,把生命埋在了地底。
地球弦再次飛向大地,沉入一片黑暗中,片刻後,回歸充滿熔岩與烈火的地心。
屏幕中陷入一片黑暗,過了很久很久才回復光明,就像一個沉睡的人,疲憊地睜開了他的雙眼。
彷彿感覺到某種潛藏的危機,地球弦再次離開地心,穿過地幔,它的眼光瞬息變幻,似乎詫異地發現,一切又活過來了。
無數人類世界的景象掠過,它的眼神帶著迷茫,再次穿梭於大地上,到處都是螞蟻般的人類。
它看了許久這一切,所有能找到的地方幾乎都能發現這種新的生物,地球弦釋放出藍光,觀察人類的反應,所到之處人群彼此交流,驚訝。地球弦似乎更驚訝,它盯著人群,似乎在觀察他們。
人越來越多,有人開始嘗試捕捉它,地球弦不自在地離開,它閃過無數個地方,海水渾濁鋪滿石油,自然生物死去,地表龜裂乾涸,巨大的蘑菇雲升起。
地球弦在人類世界最後看的一眼,是個巨大的水泥匣子,它佔地數萬平方米,猶如一個囚禁著毀滅與死亡的棺材。
地球弦離開人類社會,來到南極上空,臭氧層上,有一個巨大的空洞。
鏡頭拉遠,又拉近,掠過無數白色的冰川山巒,在一座冰山中,發現了日光下,被凍在冰裡的蛇頸龍。
它觀察了許久,似在猶豫,要不要毀掉冰山。
地球弦閃過許多地方,發現了更多遺跡,甚至在巖幔之間,億萬年前地殼變遷時,空氣形成的空間,動物的屍體浸泡在石油裡。
而頭頂勘探鑽頭的聲音逐漸逼近,石油一瞬間盡數湧了上去。
地球弦再度飄上地面,渾濁的大地上滿目瘡痍。
它浸入洋流中,緩緩飄蕩,載浮載沉。在海邊發現一個男孩。
白曉東道:「張決明。」
張決明還只有十一歲,面容充滿稚氣,戴著頂白帽子,獨自在海邊看書,偶爾抬頭思索,潮水捲來,他看見一個玻璃瓶半埋在沙灘上,裡面關著只不住掙扎的小螃蟹,像是被潮水沖上岸的。
很小的螃蟹幾番掙扎都爬不出玻璃罐頭瓶。
決明放下書,過去撿起玻璃瓶,抓出那隻小螃蟹,玻璃瓶隨手扔掉,手指頭被螃蟹死死鉗住。
潮水捲來,決明躬身,把食指浸入水裡,小螃蟹自發地鬆開鉗子,回歸大海。
決明轉過頭,忽然就發現了地球弦,他與綻放著藍光的地球弦對視良久,現出疑惑的表情,地球弦飛向他,進入了他的身體。
地球弦在他的體內尋找到DNA鏈,藍光聚合,左修修,右改改。最後完工,似乎還不太滿意,升上他的腦袋,安靜地呆著。
片刻後地球弦忽然又飛出來,發現決明雙眼失神空洞,呆呆看著前方。
地球弦覆蓋了他的身體,一閃掠過千萬里之遙,出現在南極上空。
冰層還沒有完全融化,蛇頸龍的屍體安靜地躺在水晶棺中。
地球弦再一閃,出現在一個山谷中。
它似乎忘了第一次見到這少年的地方在何處了,然而人類在它的眼中幾乎都一樣,世界在它的眼中也並無差別。
它把決明放在山谷中,再次潛了進去,屏幕一片黑暗。
畫面再次亮起來的時候,喪屍潮爆發了,成千上萬的人類離鄉背井。
飛機轟炸,坦克碾壓,人類彼此嚙咬,殺戮,蘑菇雲從城市上空冉冉升起。倖存者開始逃亡,千萬道藍色光暈從靜夜中升起,重複著一億年前做過的事——收斂它的子女。
屍體聚合,成為頂天立地的巨人,走向海岸,走進深海,沉入海溝。
倏然間,鏡頭飛速回到決明身上。
地球弦疑惑地發現了什麼,畫面中,張岷焦急地不時回頭,看他被感染的朋友。他開著車,和決明一起帶著中年男人回到醫療站。
最後他們都被病毒入侵了,決明疲憊地依偎在張岷的懷抱裡。
地球弦浸潤了他們的全身,無數個光點開始與病毒弦爭奪這兩具軀殼的控制權,病毒迅速分解,蔓延,而地球弦釋放出數以億計的藍光,拼接DNA,最終抓住了其中的一段,生成一個小小的,奇異的,新的生命體。
這種新的生命體在血管中快速流動,擴散開去,就像從粒子發射機中飛出的微粒,悍然撞上血管中迎面而來的病毒,將它撞得粉碎,瓦解,病毒的遺傳碎片在血液中飄零。
紅光消失,張岷抱著決明走向車旁。
地球弦始終注視著他們,相聚,分離,再相聚,決明抱著一把槍走過雪山,地球弦令山頂的大雪傾洩下來。
巨人跨過他們的頭頂,朝著東南緩慢離開。
人類的行動比起恐龍更迅速,他們發現了巨人,開始拆卸它,更有人操縱著大型機器進入深海,拆開被水壓碾碎的巨人,地球弦安靜地看著它。
魏博士的深海挖掘機重重剝開屍體外殼,如獲至寶,用一個玻璃罩收納了地球弦,帶回公海基地。
一個又一個地球弦從陸地上被帶了回來,安放在不同地方的實驗室裡,然而玻璃罩中的藍光始終安靜地注視著忙碌的人類。
畫面千變萬化,每一個鏡頭都是不同地球弦意識所見到的,充滿了死亡,殺戮。
它時而想進入某些人的體內幫助他們抵抗病毒,然而卻在倖存者的互相攻擊,拋棄彼此而獨自逃生的行為前遲疑,卻步。
它彷彿想不明白,難以和一億年前的恐龍作比較。
世界已截然不同,物種也不再一樣,億萬年前的恐龍族群選擇了壯烈死去以保持自己的生命尊嚴,取而代之的人類,則頑強地在世界上苟延殘喘。
最後視線回到玻璃罩中,面前是背對它的秦博士。
「告訴我,它在說什麼?」
鏡頭切換,回到決明的雙眼,面前是另一團藍光。
決明的聲音響起:
「雖然你們把這個世界搞得一團糟。」
「但你們仍然存在於我的意識裡。」
「是我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畫面陷入了長久的黑暗,恢復沙沙的雪花點,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