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室外一陣靜謐, 唯有決明的心電圖有節奏地起伏。腦電波圖紙趨於平穩, 張岷道:「他不會變成傻子吧。」
沒人回答他, 全在忙碌。
「你們要做什麼?」張岷道:「別抽他的血!抽太多了!受不了的!」
「別激動!」蒙建國道。
秦海不耐煩道:「張先生, 你真的很吵,有幾億人在等待救贖!你的愛人是關鍵, 全部都等著他的這一點血, 分離出血清, 提煉出抗體, 我保證了無數次, 不會傷害他!」
一名老院士憤怒了:「提煉出抗體後,你隨時可以把他帶回去!」
張岷這才稍稍平靜下來,鮮紅的血液從決明身上被抽出,倏然間藍光一閃,觀察室外產生了不易察覺的騷動。
「又怎麼了?」蒙建國蹙眉道。
「秦博士!」通訊器響起:「政務辦公室裡的弦消失了。」
秦海:「……」
觀察室內充滿藍光,它溫柔地擴散,滿佈每一個角落,在所有人的瞳孔中沉入地面。
地球弦不住擴大,那一天幾乎所有人都看見弦了, 它沿著第七區的尖塔緩慢下沉,籠罩著溫和的光暈,一直沉入尖塔底部大廳。
一道恢弘的藍光掠過第七區, 站在大廳中央的劉硯難以置信地伸出手, 地球弦穿透了他的身體, 浸入海中。
四周恢復安靜, 所有的地球弦離開地面世界,回歸地心。
中央尖塔高處:
嘀——嘀——嘀,心電圖儀聲音中,決明睜開了雙眼,眼神中充滿了恐懼,不住掙扎,將病床周圍弄得一團亂。
「抓住他!」秦海道。
「怎麼回事!」有人馬上吼道。
張岷:「決明!」
剎那間觀察室內混亂起來,決明喊道:「幹什麼!這是什麼地方!」
老院士按著決明,決明狠命掙扎,對他又踹又撞,喊道:「放開我!」
老院士道:「孩子,鎮定!我們沒有惡意!」
秦海道:「老師別進去!小心他攻擊你!快準備給他打鎮定劑!」
張岷吼道:「不能打鎮定劑!」
蒙建國二話不說,猛擰了幾下觀察室的門,卡嚓一下直接把門把擰開,一陣風衝進去,抓著決明的手,沉聲道:「安靜,看著我,我是兵叔叔,軍人不會傷害你,對不對?」
決明的手腕被蒙建國鎖住,無法掙扎,看見蒙建國的軍裝終於平靜下來。
「這是什麼地方?」決明道:「我爸呢?」
蒙建國說:「你生病了,得給你抽血化驗,馬上就會結束。你很沒禮貌,怎麼能打老人家?馬上給他道歉。」
決明看了那院士一眼,又遲疑地看蒙建國,最後朝那老院士道:「對不起。」
老院士和藹笑道:「沒關係。」
蒙建國放開決明的手,決明又問:「我爸媽呢?這是什麼地方?」
「我在。」張岷道:「寶貝別怕。」
決明蹙眉看了觀察室外一眼,表情十分茫然,老院士把針管抽開,決明頭上的貼片移走,說:「可以了,將軍請陪著他在外面稍等。」
決明下病床時一陣趔趄,頭暈眼花,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蒙建國躬身示意背他,決明道:「不用,我自己能走。」
蒙建國把決明帶到休息室,張岷伸手來抱,問:「頭暈嗎?感覺怎麼樣?」
決明抬手讓過,莫名其妙道:「你誰啊你。」
張岷怔住了。
蒙建國依稀明白了點什麼:「張決明,你最後記得的事情是什麼?」
決明莫名其妙道:「我不叫那個名字?到底是怎麼了?」
張岷的臉色變了,決明道:「我叫戴星,我爸呢?我媽在哪?」
蒙建國安慰道:「馬上帶你回去找他們,你之前有一段時間失憶了,他是在你失憶期間的撫養人。」
決明一聽就懂,愣住了。
許久後他開口道:「失憶了多久?」
蒙建國道:「四年。」
決明緩緩點頭,蒙建國蹙眉道:「你很聰明。」
決明說:「謝謝……我爸媽找我了麼?」
蒙建國道:「不太……清楚,我手頭沒有資料,但我保證會幫你找到你父母……秦海博士?」
秦海拿著幾張資料進了休息室,蒙建國起身。
秦海:「回去準備你的黎明計劃,一致通過了,這種抗體非常有用,它可以在所有人的身上進行傳播與培植……」
蒙建國:「會有副作用麼?」
秦海:「不清楚,作為實驗品,我已經被注射了,現在血液正在緩慢生成抗體,速度非常快,結合最後的真菌,我想黎明計劃……」
張岷道:「寶貝,你不記得我了?以前的事都忘了?」
決明道:「什麼,別肉麻!有話好好說!」
張岷:「是爸啊!你為什麼……你怎麼全忘了!」
決明:「你瘋了!痛啊!鬆手!手要斷了!」
蒙建國:「他還需要做什麼?」
秦海:「可以帶他回去,但請別讓他亂跑,說不定後續還需要他配合作一些研究以防萬一……」
決明起身撞翻了茶几,把落地樹推了下來,休息室內一陣混亂,決明大叫道:「你站在那裡說!別動手!」
秦海深吸一口氣。
休息室內靜謐。
秦海咆哮道:「我簡直是受夠你們了——!馬上把他們帶走!」
蒙建國禮貌道:「我也受夠你了,秦博士。」
秦海一副抓狂的模樣轉身,蒙建國伸出手,說:「握個手吧,秦博士,至少地球有救了。」
「嗯哼?」秦海無奈地再次轉身,與蒙建國握手:「理論上,人類有救了。」
叮一聲電梯門開,現出電梯裡的蒙建國,決明與憔悴的張岷。
劉硯鬆了口氣:「謝天謝地,我還以為你要留在裡面一段時間呢,我看看,抽了多少血,頭暈嗎?」
決明提防地看著劉硯許久,而後道:「你好,不多。」
白曉東過來說:「張決明,你臉色好白,我背你吧。」
決明蹙眉道:「不用了謝謝,我自己能走。」
決明那句「你好」,以及生疏的表情,看在劉硯眼中,劉硯馬上心念電轉,推測出了內情。
「你又失憶了?」劉硯道。
決明:「你為什麼要說『又』?」
劉硯笑了起來,決明嘴角抽了抽,蒙建國道:「回第六區再說吧。」
當天傍晚,蒙建國和鄭飛虎都各自回了辦公室,其餘人則在第七層的中央食堂裡坐下,一名心理醫生在桌子對面給決明作測試。
決明捂著一邊眼,測量視力,心理醫生又拿出一份考卷給決明填。
決明做了幾題,側頭看隔壁桌的劉硯和張岷,劉硯小聲安慰張岷,張岷眼眶通紅,時不時地看決明。
「我覺得他比較需要心理醫生。」決明小聲道。
心理醫生道:「我……待會去給他看看,他可能只是受了刺激。」
決明有點畏懼地打量張岷,張岷與他對視良久,嘴唇不住發抖,隱忍的淚水在眼眶裡滾來滾去。
「別打擾他。」劉硯道:「他在做測試,看著我,張岷。」
「你覺得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心理醫生問道。
決明蹙眉打量他,說:「你是在測試我是不是精神病嗎?」
心理醫生點了點頭,說:「因為你看上去挺笨的。」
決明道:「謝謝,有話說大智若愚,而且笨不笨和你沒關係。」
心理醫生笑了起來,問:「戴星,談過女朋友嗎?」
決明搖了搖頭,心理醫生又問:「有喜歡的女孩子嗎?」
決明說:「沒有,怎麼,你要給我介紹一個?」
心理醫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決明把題目飛速做完,考卷還給他,又戒備地看了側旁的張岷一眼。
張岷絕望地說:「寶貝,你……真的全忘了嗎?!一點也沒想起來?」
決明:「我一直就是這樣!別這麼肉麻好嗎,你……唉……你是不是不舒服?」
劉硯:「他是你的監護人,要有禮貌,戴星。」
決明道:「對不起。」
心理醫生總結了報告,說:「監護人是哪位。」
劉硯道:「說吧。」
心理醫生看了決明一眼,決明問:「我不能聽?」
劉硯:「可以,你聽吧,但我覺得你現在腦子裡應該是一片混亂,聽了也想不通。」
決明道:「簡直是非常混亂,這隻狗為什麼……會被染成這樣。」
胖達坐在地上,眼神中帶著哀怨看決明。
劉硯:「你喜歡它嗎?喜歡的話可以養它。」
決明道:「還行,我帶它去走走吧,感覺好亂。」
決明把松獅的眼罩摘了下來,笑了笑,摸了摸它的頭,劉硯交給決明一疊金箔:「你可以拿這個去買東西,隨便什麼都行。」
決明走了,劉硯示意張岷鎮定點,朝心理醫生道:「說吧,先生。」
心理醫生道:「根據你們所說,監護人撿到他的時候,戴星的心理是完全封閉的,智商相當於十七歲左右同齡人的平均水準……」
「那麼高?」劉硯道。
心理醫生道:「是的,這或許和他以前的經歷有關,現在他的智商更高,已經有一百五十七了。」
劉硯道:「心理完全封閉,是什麼意思?」
心理醫生道:「如果你們先前說的都是實情,這種情況非常罕見,戴星被他撿到的時候,相當於從零歲開始,但他的智商非常高,你介意把你們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他的成長情況說一下嗎?」
張岷紅著眼眶,把情況大致說了。
心理醫生沉吟片刻,而後說:「或許他最開始不說話,是在學習,他的大腦,幾乎處於一片幼兒的空白期。」
張岷說:「是的,剛開始他一直看著我,模仿我的動作。」
心理醫生:「非常罕見……如果一切屬實,他的思考分裂成兩個人格,第一個人格相當於五到十歲,高智商,低情商的小孩,同時又受到一種奇怪的狀況影響。他有豐富的求知慾,但很少發問,全用自己的知識體系來生硬解答。」
「第二個人格則是他的原本人格,這個人格就是他現在的性格狀態,第二人格在被你收養的時候陷入了沉睡,但從十一歲到十六歲的這段時間內,所吸收的知識,以及與人相處的經驗,都被儲存在第二個人格的思考體系裡。」
劉硯與張岷都是沉默不語。
心理醫生道:「這個案例很有指導性作用。」
劉硯說:「我通俗一點說說看,他有兩個人格——決明和戴星,最開始的戴星人格只有十一歲,在失憶的時候休眠了。呈現出另外一個人格決明,決明醒來的時候也只有十一歲,這是被某種力量影響後的結果。」
「而且無論決明遭遇了什麼事,社交能力和人際交往都沒有任何經驗增長。但這些經驗被總結,分析後,全部灌輸進了戴星的沉睡人格裡。」
「現在決明不見了,戴星甦醒,於是他的表現完全符合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心態。」
心理醫生點頭道:「可以這麼說,還需要綜合他的家庭環境,成長條件來分析。我無法提出太多結論了。」
劉硯點頭道:「謝謝您。」
張岷依舊沉默地坐著,而後抬頭道:「另外一個人格去了哪裡,能找回來麼?」
心理醫生說:「我……剛剛就反覆強調『如果一切屬實』這個前提,因為決明人格我是根據你們的總結,和這份報告假設出的,事實上在測試中完全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我的這個推論,一直建立在『你們說的現象』上,而不是測試表明的情況。」
劉硯:「我明白了,也就是說他現在一切正常?」
心理醫生點頭道:「戴星的智商很高,處事能力也不錯,就是個很健康的高中生。如果不是你這麼說,我根本不會認為他的體內存在過另一個人格。」
心理醫生告辭,決明牽著狗,買了瓶蘋果汁喝,買了一根熱狗,一包火腿腸,熱狗自己吃,火腿腸給胖達吃。
一人一狗,坐在K3的操場邊上,看著特種部隊的兵們打籃球。
黃昏時間,第六區的頂燈調整了光線,一束橙紅的溫暖光芒從西面的天花板漸變而來,將他的身影投在地上。
劉硯拍了拍坐在對面的張岷肩膀,說:「聽我說,岷哥。」
張岷抬眼注視劉硯。
「撿到他之前。」劉硯認真道:「你一無所有,那些日子你是怎麼過的?」
張岷搖頭道:「你不懂的,劉硯,不能這麼說。有的人來過你的生命裡一次,就算某天走了,你也永遠回不到從前了。決明來過,我的人生就永遠不一樣了。」
劉硯道:「但他還在,你看,那不就是他麼?」
張岷轉頭注視遠處的決明,劉硯又道:「起碼你們可以再認識一次,重新開始。而蒙烽呢?我已經失去他了,我們前途未卜。」
張岷沉默了很久,最後道:「你說的對。」
劉硯點了點頭,說:「你剛剛太……激動了,岷哥。」
「你就像個瘋子,要麼抽風一樣,也不說話;要麼就反覆念叨『你怎麼了』『你忘了我麼』這幾句,這樣不行!他有點怕你,你像個喝醉酒的瘋子。太暴力了,誰看了都怕,你要照照鏡子麼?你眼睛很紅,表情很可怕。」
「隨便誰看著你,都覺得你有點精神錯亂,他只是因為這個原因不敢接近你,並不是排斥你。你不能期望有什麼奇跡發生,你覺得你抱著他……他就會想起來了?抱歉我認為可能性不大。」
張岷:「我……不是有意的,他剛從實驗室出來的時候,我就已經徹底……懵了,我以前也想過很多次,如果真有這一天他全想起來了,只是忘了我……我每次想到這個就不敢多想。」
劉硯沉默了。
張岷又道:「你能理解嗎,那種最怕的事情變成真的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就像在做噩夢一樣,完全不敢相信。現在我好點了,但該怎麼說?」
劉硯:「你看,我和他之間的交流就沒有問題,你先讓自己鎮定下來,告訴你自己,他已經忘了你了。他不是決明瞭,一切重新開始,你循序漸進地試試。」
黃昏的光線中,打著赤膊的白曉東原地躍起,漂亮地投出一個三分球。
特種兵們散了,白曉東取來晾在單槓上的草綠色迷彩背心,搭在肩上,走到籃球場邊緣。
「給我喝一口吧,張決明。」白曉東說:「渴死了。」
決明道:「我叫戴星。」
白曉東道:「好好……戴星,叫什麼都一樣。」
決明把蘋果汁遞過,白曉東仰頭灌下,打著赤膊的勻稱身材上滿是晶瑩汗水。
他穿著一條迷彩長褲,練散打的人身材很漂亮,腹肌堪稱完美,不太壯實卻十分勻稱,他喝了蘋果汁,雙手按著膝蓋喘了片刻,臉上還帶著運動後的緋紅。
決明:「這叫一口?」
白曉東朝決明曖昧地笑了笑:「確實一口啊,再買一瓶還你。」
「我有錢。」決明囂張地手指一搓,金箔呈扇型孔雀開屏,閃閃發光。
白曉東「哦呵呵」一聲,作了個驚訝的誇張口型。
白曉東好奇地問:「這是什麼?書籤?」
決明:「……」
決明:「你們感覺怎麼都跟我挺熟。劉硯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白曉東望向食堂的桌子,原本坐著劉硯和張岷的地方空了,茫然道:「你人見人愛啊,他們沒告訴你怎麼辦嗎?」
決明說:「劉硯給了我這個條形碼,讓我去第十層查我爸媽的資料,但是現在下班了,得明兒再去。」
白曉東道:「哦,咱們先去吃飯吧,K3的專用食堂比這邊的好吃,用我的卡,走。」
決明:「我晚上睡哪兒,躺籃球場上嗎。」
白曉東:「你會被清場的教官拖去關小黑屋的,來我宿舍睡吧,哥倆擠張床,對付一晚上,明天再問劉硯那小子好了,狗……睡床下吧。」
白曉東搭著決明的肩膀,牽著胖達,一路走了。
夜七點,黃昏逝去,K3陷入夜色之中,所有街道上,沿途路燈亮起溫暖的橙黃光芒。
路燈下,張岷安靜地站著,他手裡拿著一包炸蝦,卻始終沒有過去,目送決明與白曉東在華燈初上的夜晚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