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老不尊

小乖乖——哪裡跑——」

蔣瓛(huan)正與數名小妾捉迷藏,上任錦衣衛正使,權傾朝野的老不修以一塊黑布蒙眼,在花園中跑到西,又跑到東。

三名小妾閃來避去,咯咯嬌笑:「來抓我呀——來抓我——」

蔣瓛嗷嗷大叫,臉上皺紋如綻放的鮮花。

蔣瓛凌空一個魚躍,摟住一人的腰,哈哈大笑:「抓住嘍,小乖乖,香一個!」

蔣瓛忽覺不妥,臂中抱著那人掂了掂,甚重。側過頭,表情十分狐疑,探手摸了摸前胸,平板;蔣瓛嚇得不輕,扯下眼罩,一張清秀的臉映入眼簾。

雲起順勢倚在蔣瓛懷中,面無表情道:「師父,好久不見。」

「哈哈哈!」雲起笑得氣喘,忙躬身遠遠逃開。

「小兔崽子!做什麼來了!過節也不讓師父清靜!」蔣瓛吹鬍子瞪眼道。

拓跋鋒瞬間破功,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道:「過節來看你。」

蔣瓛為老不尊那模樣被倆徒兒撞破,煞是尷尬,老臉一紅,甕聲甕氣道:「現看過了,你倆湊一對,自尋快活去,莫指望坑我老人家一頓吃。」

說歸說,蔣瓛仍是吩咐府內下人擺了筵席,掌燈時招呼拓跋鋒與雲起入座。

「師娘好。」

拓跋鋒與雲起起身致禮,姍姍而來的蔣瓛夫人忙笑著讓座,道:「到底是徒兒們有心。」

蔣夫人為二人斟了酒,笑道:「狀元紅後勁甚大,雲起瞧著點兒,莫讓你師父多喝了。」說畢便離席,留蔣瓛、徐雲起與拓跋鋒三師徒自斟自飲。

「唔——」蔣瓛點了點頭,拓跋鋒端酒道:「近半年未曾來了,敬師父一杯。」

蔣瓛道:「罷了,七夕節,你二人跟我一老頭子客氣甚,來來,喝就是。」

雲起笑道:「師父,我待會回去還得查案,喝不得酒,以茶代一杯。」

蔣瓛不問是何案,瞪著雲起道:「查什麼案,過節不喝酒,還有這等道理?」

拓跋鋒忙道:「我替雲起喝。」

蔣瓛這才作罷,道:「那鋒兒替他喝了。」

蔣瓛乾了杯,「啊」的一聲,打個激靈,道:「你二人新官上任,做得如何?」

拓跋鋒想了想,將那朝廷中事說了個大概,交代到方孝孺一事,蔣瓛有所觸動,道:「此事雲兒做得是,方家乃是讀書人的種子,不可太狠吶,來,喝。」

拓跋鋒與蔣瓛推杯換盞,拓跋鋒來一杯,喝兩杯,不多時狀元紅便去了一大壇,終於不勝酒力,昏昏沉沉醉倒。

蔣瓛卻是喝得紅光滿面,正酣時見大徒兒不勝酒力,又拍腿狠嘲了一番,方放過拓跋鋒。

席終,蔣瓛進了書房,睜著一雙微醉的眼,問道:「查的何案?」

雲起莞爾道:「師父原是想……先將師兄灌醉了再問不成?」

蔣瓛揮了揮手,道:「那截木頭聽了也是白聽,灌醉了省事。」

雲起笑著把今日所查之事認真道來,並未遺漏絲毫細節,就連巷內悍婦驅夫之事亦老實交代。

蔣瓛閉上眼聽了個大概,坐於木椅上微微搖晃,道:「戶部無那人名頭?」

「是。」雲起恭敬道:「夜裡我本想與師兄再去李家村查一次,但師兄醉得不成樣子……」

蔣瓛點了點頭,道:「唔,你自個去不得。」

蔣瓛捋鬚道:「皇上派的案子……其中定有蹊蹺,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險些便把此案結了。」

雲起躬身道:「幸好師兄知道輕重,錦衣衛的擔子落我一人身上,原是不成。」

蔣瓛道:「以你二人性子,正值互嵌互補,你這人太也自大,離不得鋒兒一時三刻。」

雲起線索斷了,只想來請教蔣瓛,不料又被數落一頓,只得尷尬道:「師父說得是,師父英明。」

蔣瓛滿意道:「這是自然,否則為師如何舉你任副使一職?」

雲起笑著攏袖,不再吭聲。

蔣瓛理清來龍去脈,道:「揮錘之人,是一擊斃命,還是數錘擊破死者腦殼?」

雲起心頭登時一凜,猶如撥得霧開見月明,答道:「一擊斃命!」

蔣瓛微笑道;「膂力高強,準頭無誤。可能曾是兵勇,亦有可能是石匠,鐵匠。」

雲起點頭道:「對,石鐵匠慣於掄錘。」

蔣瓛慢條斯理道:「傷勢如何?可看得出是橫擊,側擊還是……」

雲起恍然大悟道:「傷在後腦勺,而非頭頂!」

蔣瓛呵呵笑道:「既是如此,當不會是匠人,鐵匠石匠用錘時俱是由上至下……唯一的可能是……」

雲起熱淚盈眶,激動道:「當兵的!王虎定是當兵的!師父你太英明了!我去兵部查名冊!」

蔣瓛道:「慢。城中成制軍如此多,人名如海,你如何查?」

雲起道:「多花點時辰也就……」

蔣瓛瞇起眼,道:「還是這般冒失?」

雲起茫然不解,蔣瓛卻道:「明日你再去兵部,從數年前在外征戰,近年還京之軍查起如何?」

雲起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氛,點了點頭,蔣瓛道:「去罷,若是為師猜得不錯,此案定是大案。」

雲起自知再問亦無法問出什麼來,此刻對蔣瓛這老不修再次佩服得五體投地,撩起前襟跪下,磕了個頭,便即告退。

拓跋鋒喝得爛醉,鼻樑在雲起脖頸上蹭來蹭去,腳步東一踩,西一岔,一臂搭著雲起肩膀,踉蹌著走向皇宮。

「老頭子偏心……」拓跋鋒不滿道,繼而發起酒瘋,平地一個斜斜站定,耍了式醉拳,喊道:「老頭子偏心!」

雲起笑得肚疼,安慰道:「老頭子疼我便是疼你,一樣的道理……你還吃師弟的醋了?」

「嗯……」拓跋鋒點了點頭,扒在雲起身上,讓他拖著回去。

拓跋鋒滿身酒氣,又碎碎念道:「摸師兄耳朵……」

「?」雲起莫名其妙。

拓跋鋒搖搖晃晃,抓了雲起的手,去捏自己耳朵,又捏了捏雲起耳朵,道:「軟不軟……」

「……」

雲起哭笑不得,點頭道:「軟,軟耳朵。」

兩人跌跌撞撞,回了大院,雲起方舒了口氣,道:「吃飯不幹活的,來接你們正使!」

七夕納涼之夜,銀漢橫亙於天,流螢四散於地。

錦衣衛們俱歇了班,數十名小伙子各自坐在大院中,三五成群,吵吵鬧鬧,人手一把撲熒扇,彼此喧嘩,聊得不亦樂乎,正是「輕羅小扇撲流螢,臥看牽牛織女星」的夏夜光景。

眾侍衛一見雲起與拓跋鋒歸家,俱忍不住齊齊哄笑,上前來接。

「累死老子了。」雲起吩咐道:「搭倆椅子一處,讓他在外面躺一會兒,灌了風好醒酒,別搬上床悶著,仔細悶吐了。」

「上哪去了?喝得爛醉,也不給弟兄們帶兩壇回來。」一錦衣衛拍了拍青羅扇,甩手旋給雲起,雲起抬手接了,脫去外袍,只不住抖那薄衣,扇涼捐風,道:「嗨!老頭子家的酒喝不得,多虧老跋擋了幾杯,不然今兒晚上別想回來。」

眾侍衛又是一陣揶揄,雲起自坐了張椅,讓拓跋鋒坐在自己身旁,拓跋鋒嘴唇,鼻樑不住磨蹭,被雲起拍了一耳刮子,腦袋便耷拉下去,枕在雲起大腿上,咕噥幾句突厥語,閉上雙眼。

院中到處都是乘涼的竹椅,又有矮竹茶几上擺著夏季瓜果,偌大一個院內無燈無燭,錦衣衛們以竹篾,薄宣糊了無數小籠,抓了螢火蟲困著,四處俱是飛舞熒火,照得滿園通明。

是時螢火繚繞於拓跋鋒臉畔,拓跋鋒睡得正酣,被亂星般的瑤光映著英俊面容,雲起一扇拍去,暗光四旋。

藉著那微弱光點,雲起看清扇上兩行題詩,笑念道:「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張勤,你未過門那小媳婦兒制的扇?這女孩兒字倒是挺美。」

那名喚張勤的錦衣衛只笑不答,打趣道:「盈盈一水間……」

「……脈脈不得語。」雲起會心一笑道,看著院內侍衛們,心想七夕之夜,皇城中俱是成雙成對,一群英俊小伙在此聚首不得人知,放出宮去不知得鬧出多少女兒愁,女兒樂來。

偏生錦衣衛又不得亂走,進了宮,便得規矩呆著,應了那牛郎織女,天各一方之景,也真是造孽。

夏風習習吹過,梧桐樹下螢光飄飛,直看得雲起心曠神怡:

「今年七夕過得舒坦,也不下雨。有啥果子吃的來點?樂啥,對打油詩呢你們?」

榮慶笑著挽了袖子,於屋簷下翻揀,埋頭道;「今兒有人封了好禮進宮,只備下兩份,一份呈皇上,一份便送咱這大院裡來了……」

雲起笑道:「我沒聽錯罷,誰家公子爺這麼大派頭?」

榮慶拾掇半晌,端了個玉碗過來,放在雲起手旁茶几上。碗內盛了半碗冰,冰上堆滿晶瑩果肉。

雲起驚道:「荔枝?!」

榮慶道:「你那王爺姐夫,傍晚著人送了二十筐,我見你與老跋沒回,便自做主,分與弟兄們先吃了,只留得兩筐。」

雲起唏噓道:「吃就是,都托我的口福啊,惦記著。」

眾侍衛哄笑道:「那是自然。」

雲起饞蟲起了,也不顧洗手,便去抓了來吃,拓跋鋒抽了抽鼻子,醒了。

拓跋鋒迷迷糊糊道:「也給師兄吃點,什麼果子?」

「狗鼻子咋這般靈呢?」雲起笑道,隨手餵了幾顆給拓跋鋒,又吩咐道:「榮慶,你現封一筐,外面尋個小太監,捧了給皇孫送去。」

榮慶道:「仁德殿遣人來尋你一晚上了,三番五次打聽著,你約了皇孫不曾?」

雲起答道:「沒約,那待會有人來了,再順路捎去就是。來來!都湊過來,一同樂呵。」

侍衛們笑著搬了竹椅,圍到一處,眾人或吃水果,或飲清茶,閒聊數句,榮慶攀了枝木芙蓉,道:「傳花玩,到誰手裡,須得應個景,說說那小時候青梅竹馬的事,成不?」

侍衛們紛紛叫好,便設了鬧席,拍起竹几,花在少年郎手中傳來傳去。

停在手中時,那得了花的侍衛,便饒有趣味講述起少年□□,時而引得眾人轟笑,喝彩,時而博得幾聲唏噓。

錦衣衛選的俱是官家少爺、將門子弟;十三歲入蔣瓛麾下,習武四至五年。

當朝十三少年大有談婚論嫁之輩,對情之一道,亦是早窺。談來談去,無非是哪家的小姐知書識禮,善吟詩作對,通古博今之事。

又有人言女子無才便是德,女紅刺繡之巧方是正經,於是被五六人運足內力,紙扇拍來拍去,成一滾球。

少頃那花傳到雲起手中,聲便停了。

雲起道:「我自小便是孤兒,送進宮裡來呆著,哪有甚青梅竹馬……莫趁機作弄老子,換人換人!」

眾人大聲喧嘩不依,又有人道:「老跋呢?你二人坐在一處,讓他說讓他說。」

拓跋鋒醉醺醺道:「嗯……竹馬成雙。」

雲起揮扇趕人道:「沒醒酒呢,休要聽他胡謅。」

眾侍衛笑個不停,雲起想了想,莞爾道:「青梅沒有,竹馬倒是天天混騎,可惜俱是兄弟情分,不應景兒。」

拓跋鋒耳朵動了動,睜開醉得發紅的雙眼,道:「有啥情分都說說。那果子好吃,再給我吃個。」

雲起餵了拓跋鋒一顆荔枝,將微涼的手搭在其陣陣發熱的耳上,道:「當年我與老跋在皇宮校場裡習武,一小孩兒成日便在場外呆呆望著,你們猜那是誰?」

眾人問道;「誰?」

雲起神神秘秘道:「那年我六歲,老跋九歲,小孩兒五歲。」

拓跋鋒閉上雙眼,極輕地歎了口氣。

「老跋瞧著那小孩兒不順眼,成日欺負他。」雲起悠然道。

眾人揶揄道:「老跋吃味呢。」

雲起道:「盡瞎說,九歲懂甚吃味。」

張勤好奇道:「宮裡小孩,能是誰?」

雲起扇子一戳,笑道:「喏,來了。」

朱允炆頭戴夜明珠冠,身穿淡紫錦服,手裡提著個琉璃盞,盞內燭光忽閃,身後跟著個小太監,進了大院來,吁道:「雲哥兒,可算等到你回來了。」

皇孫到錦衣衛院中來尚是頭一遭,眾侍衛慌忙起身見禮,各自回房換飛魚服,雲起卻笑道:「不妨,大伙自尋方便就是,不須換衣服了。」又朝朱允炆道:「身上掛著個大秤砣,就不起來行禮了,料想皇孫也是不見怪的。」

朱允炆笑了起來,將琉璃盞交予貼身太監,吩咐其退了出去,一抖前襟在椅上坐下,滿院錦衣衛告罪散去,紛紛上樓,扒在欄旁,好奇望向院中,不知皇孫前來作何事。

朱允炆展開折扇隨手搖了搖,道:「雲哥兒杖傷好點了麼?」正說話間,卻與枕在雲起腿上的拓跋鋒雙眼對上,只覺那目光中有股野獸的暴戾之氣,竟是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拓跋鋒閉上眼,漠然道;「皇孫費心,鋒已治妥當了。」

雲起道:「今夜出宮玩了?」說著端了瓷碗遞過,道:「燕王送的荔枝,待會教人捧了你帶回仁德殿吃去,這有冰鎮的先用著…」

話未完,朱允炆卻是小孩心性,歡呼一聲道:「荔枝!」遂也不在意那吃剩的荔枝,接過來便朝嘴裡送。

雲起啼笑皆非,心想朱棣滿皇宮只送了兩處,也實在是給足了自己面子。

朱允炆邊吃邊道:「不讓出宮,來此處也是瞞著太傅,正有話對你說,雲哥兒。」

雲起只笑不語,拓跋鋒冷哼一聲。

朱允炆未察覺,笑道:「記得前年七夕不?」

雲起笑答道:「自然記得,你悶得無趣,要出宮玩,扮了個小太監,我肩膀抗著你,從御花園那處爬了出去……被宮門守衛追了半個南京……」

朱允炆目中頗有笑意,道:「你騎馬帶著我。」

雲起道:「嗯,本忠狗騎術了得,把他們繞得暈了頭,怎突然想起這事?」

朱允炆笑了笑,將那空瓷碗放到一旁,道:「忽然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來了,還有六歲時,被七堂哥揍的一次呢?」

雲起道:「哪叫被揍,明著是揍人。」

朱允炆笑得前仰後合,道:「你在御花園裡給我掏了只蛐蛐,我拿著去尋七堂哥鬥,七堂哥那人爛賭品,輸了賴賬,還把我的蛐蛐給踩死了。」

雲起想了想,接口道:「你便與他打將起來,一人打不過,我應聲來助拳,他扯上你,你又扯上我,他又喚了貼身的小廝們扯來扯去……越打越多,滾雪球般鬧個沒了,最後十來個人,俱被罰足一晌午的跪。還是我姐說的情,皇上才饒了。」

朱允炆會心一笑道:「正是。」

院內二樓高處,紅欄後圍了不少侍衛,三三兩兩倚欄交談,卻都是心不在焉,豎著耳朵聽著院內雲起與皇孫的八卦事。

朱允炆掃了一眼,亦有點尷尬,便收了折扇。

雲起見其要走,便吩咐道:「榮慶!取荔枝來,送皇孫回去!」

朱允炆忙擺手道:「不勞煩大哥們了,交予門外那小太監,我自回去就是。」

雲起答道:「成,秤砣還掛身上呢,不送你了,竹几上蟲燈提一盞去,夜間掛帳子裡看著玩罷。」

朱允炆去提那燈,轉身時靜了片刻,雲起道:「我倒是忘了,你巴巴跑來,有啥樂事說與我聽?」

朱允炆像是猶豫半晌,而後答道:「雲哥兒,待我來日當了皇帝,定不會虧待於你。」

瞬間滿院俱靜,交頭接耳的侍衛們噤聲,屏息望向院中雲起與朱允炆。

雲起背上滿是冷汗,低聲道:「允炆……儲君還未立,不管你聽別人說了什麼,此話切記不可亂說,你的情分,我心裡念著就是。」

雲起想了想,又道:「皇上是否立你為儲,此事本無關你我之情,莫太在意旁的事。」

朱允炆笑著轉身,手裡提著螢火蟲燈,道:「成,我知道了,你早點歇息。」

雲起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待得朱允炆走後,拓跋鋒方冷笑數聲爬起,搖搖晃晃地一腳踹開門,撲回自己房內,侍衛皆散,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雲起醒得早,推門出院那時,見院中站了一地人。

除六名值班侍衛外,四十二名錦衣衛竟是全數到場。

雲起一頭霧水道:「怎麼著?要群毆不成?」

榮慶笑道:「打賞打賞!雲哥兒!將你私房錢取來散予弟兄們罷,留著也無用了。」

榮慶抱拳,作揖,四十一名錦衣衛齊齊躬身。

榮慶道:「恭喜副使,今日早朝,皇上冊立皇太孫為儲君,詔告天下!」

《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