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耳之辱

雲起小時候想吃很多東西。

譬如說烏衣巷的麻桿兒糖, 譬如說六胡同門口的蔥花拌面,譬如說什麼酥什麼糕什麼糖葫蘆。

七歲時小拓跋鋒牽著他, 在金陵走大街鑽小巷時, 想吃又捨不得買的玩意。猶記當時年少,小拓跋鋒買回零嘴來自己往往是不吃的, 給小雲起雙份。

一份小雲起當場吃了,一份偷渡回宮,討好允炆用。

允炆若不吃, 才輪到拓跋鋒。

然而現在說起吃零嘴,怎就一點也不稀罕了呢?

玄武湖畔, 桂香如海。

雲起看著琳琅滿目的一桌,身後太監先以銀筷試過,繼而恭敬退下。拓跋鋒微有點不滿地瞪著那傢伙,對試毒這一工序滿腹牢騷。

「吃。」拓跋鋒命令道,並剝了顆花生糖遞給雲起。

雲起無可奈何地笑了笑,道:「下次讓宮裡管事的出去買就是。」

拓跋鋒端起茶喝了口, 漫不經心道:「他們記不得你愛吃什麼。」

雲起正色道:「讓他們買的,不用花錢,算宮裡花銷帳上。」

拓跋鋒笑了起來,隨手拾了顆糖棗, 口中「呵」的一聲, 把棗彈出湖上, 秋魚正肥, 一窩蜂地湧上水面, 爭搶那枚棗子。

雲起看得有趣,隨拾隨彈,兩手連珠彈發,源源不絕地將一盤花生以漫天花雨手法,撒出湖上。一時間湖面灑完一波又是一波,滿湖花團錦簇地蕩了起來,四處俱是錦鯉之色。

拓跋鋒喝道:「好!」繼而又拾了顆糖棗,看也不看亂彈一氣,把走進亭來的姚廣孝額頭上彈了個大包。

「……」

姚廣孝大聲呼痛,雲起訕訕道:「這這這……國師,我倆狗眼沒看清楚,真是……」說著忙不迭地出亭來賠罪。

姚廣孝擺手道:「不妨。」入席坐了,莞爾道:「國舅爺與大統領倒是好興致吶!」

姚廣孝語氣中頗有點唏噓,雲起知道這和尚出身的傢伙,素來無事不登三寶殿,於是以眼神示意拓跋鋒不可怠慢,方笑道:「國師今兒也好興致。」

姚廣孝點了點頭,揀了根糖葫蘆,打趣道:「方纔到御書房瞻仰劉基大師天機,感觸良多,正想到此處一抒胸臆。」

拓跋鋒給姚廣孝斟了茶,淡淡道:「看了燒餅歌?有什麼感觸?」

姚廣孝搖頭道:「未知『禿頂人來文墨宛,英雄一半盡還鄉』……」

雲起答道:「禿頂人說的便是姚大師?『盡還鄉』該是說朝中大臣,走的走,死的死,被散得差不多了。」

姚廣孝點了點頭,凝視雲起,彷彿還有話想說。

雲起明白了,姚廣孝定是為了朱棣的反常,方來與自己商量對策。

「皇上近來心情不太好,姚大師,這事我也沒辦法。」雲起放下茶杯,又道:「化戾氣,解血災,當是你們佛家的事。」

姚廣孝起身,行至亭畔,負手而立,沉思片刻後道:「皇上之結乃是心魔。」

雲起道:「國師何時進宮的?與他談過?」

姚廣孝微笑答道:「未見到聖上,聽說今日他早間出宮,去了城南。」

雲起蹙眉道:「城南?」

拓跋鋒道:「方孝孺。」

雲起醒悟過來,方家正是在應天府南門處。自朱棣大肆屠戮前朝文官後,方孝孺便禁足於府中,半步不出,關了府門,隔絕與外界的一應交流。

此時朱棣前去,當是想請方孝孺上朝……雲起思及方孝孺那脾氣又臭又硬,說不定不到三句便會激怒朱棣,遂忍不住道:「國師可是想……讓我前去走一遭?」

姚廣孝答道:「方大學士是天下讀書人的種子,此人腹中經綸可造天地緯業,國舅爺若能請動其入仕,化解君臣宿怨,實是造化萬民的福祉。」

雲起沉吟片刻,點頭歎道:「我盡力。」姚廣孝狡黠一笑,作了個「請」的手勢。

姚廣孝的馬車便停在皇宮後門,錦衣衛大院外,上車時,雲起才知姚廣孝是有備而來,忍不住笑道:「我倆還是中了大師的計。」

姚廣孝忙謙道:「不敢,普天之下,誰敢算計國舅爺呢,這不是賊孫子想偷賊爺爺麼?」

馬車到得城南,還未掀開車簾,朱棣那熟悉的嗓音便令雲起一個趔趄,險些摔下車去。

「你奶奶的,方孝孺,別給臉不要臉……」朱棣手執馬鞭,一身龍袍,站在車上喝道:「朕現就派人在你家外圍著,別想讓掏大糞的進去,我看你全家撐得住幾天……」

雲起扶著馬車下來,怒道:「皇上!」

朱棣疑道:「你倆怎麼來了?鋒兒,來得正好!傳兩百名禁衛,把這房子圍了,只讓他媳婦出來買吃的,千萬別讓掏……」

雲起哭笑不得道:「皇上稍安勿躁,交給臣。」

雲起想起方孝孺一家在大糞堆中掙扎的景象,不禁背脊發毛。

雲起走上前去,端詳緊閉的兩扇紅漆門板,見上面還留了淺淺的炭痕,轉念一想便心中有數,清了清嗓子,朗聲道:「錦衣衛正使徐雲起登門拜訪,請問,方譽在家麼?」

朱棣疑道:「方譽是誰?」

方府院裡響起清脆的一聲童音:「啊——」旋即被婦人訓斥了幾句,便不再作聲。

雲起站了片刻,問道:「方譽,記得年初一那天,你家門板上有個字麼?」

府內傳來小孩對答聲:「你是誰?」

雲起微笑道:「韭菜肉餃子……方譽愛吃麼?」

小孩答道:「愛吃呀。」

雲起莞爾道:「我叫徐雲起,門板上的『雲』字,是我寫你家門上的。」

小孩好奇道:「寫門上做什麼呀?」

雲起正色道:「壞人看到『雲』字,就不會來你家。」

小孩「咦——」了一聲,尾音拖得老長,而後女人之聲傳出,方孝孺妻子緊張道:「謝徐正使救命之恩。」

雲起再不答話,朝朱棣使了個眼色,君臣二人立於方孝孺府外,過得半晌,府門緩緩開了。

方孝孺之妻蓬頭垢面,顯是在家中多月,糧米耗盡,男人再無俸祿,生活過得甚是艱苦。

雲起掏出一顆糖,遞給方譽,又摸了摸他的頭,躬身道:「陛下請。」

朱棣出了口長氣,打量四周,緩緩行進院中。

方孝孺家徒四壁,唯一能看到的便是書。

到處都是書,東一本,西一本,發黃的線裝書頁散發著紙張陳腐的氣味,陽光從中庭照入廳內,粉塵翻滾不休。

拓跋鋒守在院外,低頭看了方譽一眼,方譽好奇地繞到這大個子背後,伸手去拽他背上的佩劍。

拓跋鋒索性蹲了下來,用手指戳了戳方譽的鼻子,漠然道:「你,我問你,你什麼時候勾搭上雲起的?」

方譽煞有介事道:「勾搭?」繼而哈哈笑了起來。

拓跋鋒倆手指鉗著方譽腮幫子,扯來扯去,冷冷道:「快說!」

方譽嘴巴裡還吃著糖,被拓跋鋒捏得流口水,嘻嘻哈哈地伸手來反擊,也捏上拓跋鋒臉,一大一小,在前院內捏得不亦樂乎。

朱棣與雲起行至廳內,方孝孺之妻便朝樓上喊道:「老爺——」

方孝孺吼道:「不見!誰也不見!」

繼而一大箱書從二樓狠狠摜了下來,摔得七零八落。

朱棣躬身拾起一本《春秋》翻了翻,在天窗下靜了片刻,笑道:「哎,弟吶,我記得!從前我給你姐念過這本,書上的大道理卻是一條不記得了。」

霎那間雲起忽又有點暈眩,眼前漆黑一片,繼而恢復了光明,他按著朱棣的手腕,讓他放下那本書,低聲道:「陛下,上樓去罷,劉玄德尚且三顧茅廬,陛下今日的胸懷,來日定會記在史書之中。」

朱棣不見喜怒,抖了袍襟,緩緩上樓,又回頭朝雲起道:「弟,待會你先說,你說不贏他,朕再出殺手鑭。」

雲起啼笑皆非地點頭。

閣樓中地方狹小,光線昏暗,方孝孺背坐在窗前,擋住了大半面窗戶,臉上看不清表情,活像個懼聲懼光的麻風病人。

「方大學士,皇上來看您了。」雲起拱手道。

方孝孺冷笑道:「皇上?恭喜徐正使赤膽忠心!終於尋得皇上了!朱棣那奸賊下場如何?快快說來與我聽。」

朱棣謙虛笑道:「都是大家給的面子,朱棣那奸賊……登基了。」說著四處張望,見地上堆著幾摞書,便朝那本《論語》一屁股坐了下去。

「哎皇上!」那摞書一歪,朱棣險些崴了腳脖子,雲起忙扯著朱棣衣領,隨手抽來張朱熹畫像,墊在朱棣屁股下,這痞子皇帝才在鋪滿灰塵的地上盤腿坐穩了。

方孝孺坐得略高,朱棣坐低了一頭,此刻仰頭,認真道:「大明一日不可無方先生,還請方先生助我。」

方孝孺譏諷道:「大明不是亡了麼?孝儒只知有建文之大明,建文帝崩,大明江山淪喪,此時是誰家天下了?」

雲起淡淡道:「雲起今日並非來說此事,有三句話,想請教方先生。」

方孝孺沉默不答,雲起又道:「我想收方譽為徒,待他長大後,令他接任錦衣衛正使,方先生你說成麼?」

方孝孺渾不料雲起會把話題岔了幾萬里,扯起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先是一怔,而後冷冷答道:「休想!」

雲起胸有成竹,笑道:「為何?方譽定是繼承了方先生一身正氣,若接任錦衣衛指揮使之位,他朝肅清宮闈指日可待。」

方孝孺靜了片刻,哂道:「方譽心性單純,不宜出仕。幼時體弱,更不宜習武。」一口回絕了雲起的提議。

雲起蹙眉道:「方先生覺得他不適合?」

方孝孺嘲道:「那是自然,非阿諛諂媚,賣主求榮之輩,是斷斷坐不上此位的。」

賣主求榮?!朱棣瞬間雞血沸騰,又要開罵,雲起忙按著朱棣肩膀,笑道:「方先生意思是……錦衣衛正使並非說給誰,誰便適合的。」

方孝孺冷著臉,嗤笑一聲。

雲起笑吟吟道:「那一國之君,便是生來適合的麼?」

方孝孺正要發怒抨擊,雲起又道:「且勿動怒,請問先生,第一句話:先生認為,只要生而為嫡,便定是能擔當君王大任的麼?」

方孝孺還未想好如何回答,雲起再道:「第二句:若允炆能勝任此職,今日燕王還會在此,與方先生長談麼?」

方孝孺道:「亂臣賊子……」

雲起冷不防道:「第三句:先生知道李世民麼?」

方孝孺之言登時被噎住,閣樓中靜了許久,朱棣一聲長歎起身,正色道:「當日大殿上我問先生一句,今天還是問先生這句:北元要是舉國來攻,朱家人將忽必烈家族趕回塞北,比起全國交代在元人手中,大好山河淪喪,孰優孰劣?」

方孝孺冷笑道:「奸賊僭越,比之赤眉匪寇入京,孰優孰劣?!」

朱棣戟指怒道:「放肆!」

說完朱棣轉頭問雲起:「他說的什麼意思?」

雲起險些摔下樓梯,扶著那把手,上氣不接下氣道:「他說王莽篡漢……」

朱棣勃然大怒,繼而伸手入懷,掏出一張紙!

紙上三個大字:殺!手!鑭!

朱棣展開那紙!王霸之氣威震四方!

雲起十分緊張,正要為方孝孺求情時,朱棣卻對著那紙念道:「先生!我不過是效周公輔成王罷了!」

「……」

雲起看到那紙上正是朱權字跡,於是風中凌亂了。

方孝孺大吼道:「成王安在!」

朱棣照念道:「已自焚!」

方孝孺喝道:「何不立成王之子?!」

朱棣照著紙上答道:「國賴長君!」

雲起登時便要喝彩,君臣對答如流,朱權竟能搶先料到方孝孺的心思!好本事!

方孝孺質問道:「何不立成王之弟!」

朱棣答道:「此事乃是天子家事,縱位極人臣,焉能涉天子家事?!」

方孝孺啞然。

朱棣收起那紙,道:「治國,立詔,決事,非先生不可,切莫如此固執了。」

方孝孺不答,朱棣又道:「況且先生拖家帶口,縱不願出仕,妻兒如何餬口?坐看她們餓死不成?!」

朱棣上前一步,又咄咄道:「聽聞方先生老家,上有八十歲老母,宗族中舉仕更眾,方先生就不怕連累了一家人?!」

那話中隱隱帶著一股威脅,雲起暗道不好,方孝孺此人脾氣倔強,吃軟不吃硬,這麼一恐嚇,只怕要壞事。

方孝孺卻安靜不答,彷彿想起了何事,片刻後道:「聽說徐皇后是被庸醫害死的?」

雲起蹙眉,知道方孝孺聽說了那名被凌遲誅九族的御醫。

朱棣深深吸了口氣,未知方孝孺為何提及此事,方孝孺卻緩緩道:「徐雲起,你又斷了一件冤案,兇手其實另有其人。」

「什麼?」雲起與朱棣同時失聲道。

雲起推開朱棣,箭步上前,揪著方孝孺衣領大吼道:「是誰!誰害死了我姐!」

方孝孺一臉冷漠,雲起顫抖著將方孝孺鬆開,方孝孺示意雲起湊上前來,嘴唇動了動。

朱棣拉住雲起的手,將他護在身後,目光打量方孝孺,沉聲道:「請先生賜教。」

方孝孺低聲道:「御醫黃淵……」聲音漸小。

朱棣側過頭,將耳朵湊到方孝孺唇邊。

方孝孺狠狠一咬,朱棣瞬間發出一聲咆哮,推開方孝孺。

「姐夫——!」

閣樓上書架傾倒,亂成一團,朱棣耳根被血淋淋地撕開,現出一條寸許長的血口子!

「方——孝——孺!」朱棣瘋狂地怒吼。

方孝孺喝道:「莫說誅九族,十族又如何——!」

雲起已嚇得懵了,朱棣捂著被撕開的半邊耳朵,大聲咆哮,踉踉蹌蹌地撲倒在雲起的懷裡,二人俱是一頭一臉的血。

「先帝吶——!」方孝孺發出歇斯底里的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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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一共是兩章,抵四天的份,有事得請假一下

下次更新是5月15日

回來要開始籌備結局了~

《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