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當絕頂

盛庸於靖難之役中戰死, 鐵鉉把守的山東猶如大海中孤立無援的小島, 被朱棣率軍剿滅只是遲早的問題。

朱棣南下攻入應天繞過了山東,北上遷都時竟也繞過了山東,顯然不把鐵鉉當作一回事。

當日拓跋鋒挾持永樂帝為人質, 恰恰發生在安徽境內, 安徽巡撫早已駭破了膽, 翌日清晨便派出省境內所有兵力四處搜索。所幸終於尋到了臭水溝中的朱棣, 然而此刻雲起與拓跋鋒早已逃得沒影兒了。

朱高熾與姚廣孝兵分兩路,地毯式搜索,並言明必須抓活的,一路南下,追緝逃亡中的二人。

雲起心知朱棣定不肯善罷甘休,此時最明智的選擇是逃進山東省, 向鐵鉉尋求庇護。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也。但姚廣孝已先一步料到雲起的心思, 早在通往山東省的官道上布下重兵, 雲起無奈只得掉頭向南。

二人一騎,甩開了追兵,拓跋鋒傷重, 終日昏迷不醒,一切僅靠雲起撐著。

雲起駐馬洞庭湖邊, 頗有天地之大, 無處為家之歎。

又行一天, 鞍馬勞頓, 長途顛簸,到了湖北境內,拓跋鋒再支持不住,雲起亦有油盡燈枯之感,只覺所有的力氣俱已用完了,此處便是二人埋骨之地。

拓跋鋒從馬上一頭栽下。

雲起忙下馬,抱起拓跋鋒,茫然道:「怎麼辦?」

觸目所見,峰巒高聳入雲,山間猿鳴鶴唳,雲起歎了口氣,四處尋找治療外傷的草藥,奈何先前為躲避追兵,一味朝著人少之處跑,方圓十里內人跡罕至,連農戶亦找不到一家。

雲起喚了許久,不聽拓跋鋒回答,伸手去探,只覺拓跋鋒氣若游絲,又摸其脈搏,已是將死之人,這數天來的一路逃亡中,雲起早已對生死置之事外,此刻背起拓跋鋒,艱難地爬上山去。

那馬兒自嘶鳴一聲,轉身走了。

「雲起……」拓跋鋒虛弱道。

雲起道:「師哥,我們……找個沒人的地方,找個山洞,抱著一起死……」

拓跋鋒答道:「成。」繼而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雲起額上的汗水模糊了雙眼,刺痛中依稀見到遠處迭起的山峰,他以最後的意志,背著拓跋鋒,開始攀爬橫在二人面前的那座山。

雲起迷迷糊糊地回憶著往事,從來只有拓跋鋒背著他,走過十里繁華的金陵,走過風沙萬里的大漠,走過波濤翻滾的江邊……

師哥重得很……雲起心想。

他在台階上摔了一跤,險些兩人一同滾下去。

雲起額頭磕在石板上,碰得鮮血長流,大叫一聲,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山林中四處迴盪。

「不哭……師哥疼你。」拓跋鋒艱難地抬手,摸了摸雲起的臉。

「有塊石頭。」雲起喃喃道,他忽地意識到了什麼,道:「山上有人!這是台階!師哥!我們有救了!」

雲起仰頭眺望,峰頂彷彿有一座石坊隱沒在雲層中。

「這是什麼山?」雲起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再次背起拓跋鋒,踉踉蹌蹌朝登山台階上爬去。

他用腰帶把自己和拓跋鋒緊緊綁在一處,開始登山。

「師哥……不會死的,好死不如賴活著。」雲起不住念道:「師哥,撐住……」

那台階彷彿永遠沒有盡頭,另一段通向天上,雲起只是盲目地走著,雙腳脫力,兩眼昏黑時便伏在地上,以手不住摸索,攀爬上去。

不知爬了多久,雲起摸到了石坊巨柱,倚著它咳出一口血,逐漸軟倒,與此同時,他終於聽到了第一個人的聲音。

「什麼人,膽敢擅闖本派禁地!」

雲起抬頭,茫然道:「救救他……」繼而昏了過去。

意識模糊之前,他恍惚聽到了驚訝的喊聲。

「七星劍!是祖師爺爺的七星劍!怎會在他們手裡?!」

石坊上以金粉刻著三個大字——「天柱峰」。

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執聲傳入耳內。

一個熟悉的聲音道:「這人是朝廷鷹犬!太師父不可救他!當朝皇帝殘忍暴虐,屠殺近萬讀書人,簡直與秦皇坑儒無異。」

又有人道:「他背後的劍是七星沉木,祖師爺爺的,不可不救……」

一男人遲疑道:「只救那突厥人?救一個,棄一個……」

雲起動了動乾涸的嘴唇,閉著眼,虛弱道:「我是錦衣衛……」

爭吵聲停了。

雲起躺在榻上,斷斷續續道:「我徐雲起雖是錦衣衛……但從未妄殺無辜……皇上有命,迫不得已……我行事……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天下百姓,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最後說話的那個男人沉吟片刻,緩緩道:「昔年徐達負著常遇春將軍上山求醫,已有先例,此事須由師尊定奪。」

雲起聽到了自己親父的名字,不禁輕輕發抖,許久後道:「徐達是我爹。」

「掌教真人,不可聽信此人胡言。」先出言那人焦急道:「此二人忘恩負義,又是朝廷通緝犯……」

「通緝犯?」雲起終於想起了那聲音的主人,掙扎著坐起身,被一隻手掌按回枕上。

掌教真人緩緩道:「你身中劇毒,毒性轉入肝部,此時雙眼失明,有性命之虞,不可妄動。」

雲起問道:「請問真人如何稱呼,我師哥呢?」

掌教真人道:「貧道道號靜虛,你背上山來那男子僅是外傷,本派靈藥黑玉斷續膏可治。」

雲起鬆了口氣,答:「不用管我的眼睛,等他外傷痊癒,便會帶我下山去,靜虛道長恩德,雲起將銘記終生。」

靜虛又問:「我武當六代弟子明沖,俗家姓張,請問徐大人可認得?」

雲起茫然道:「姓張?」繼而搖頭道:「不認得。」

靜虛淡淡道:「張勤,上前與徐大人談談。」

週遭安靜無比,雲起忽道:「我想起來了。」

「當年元人久攻武當山不下,對中原道教懷恨在心。」雲起淡淡道:「建文帝在位時,西北出了一樁大案子,北元人趁機派遣奸細潛入邊境,安排此奸細捲入藍玉案,遭到漢人所冤害……」

「……此案經由我手,那奸細據說輾轉曲折,托庇於武當派……」

張勤勃然大怒道:「他在撒謊!」

雲起道:「我不認得你,但我知你原有一妻,乃是藍玉後人,你妻子呢?」

張勤登時語塞。

靜虛久居深山,不問世事,怎知雲起這等奸猾之輩精於算計,當即話中便帶了一絲怒氣,質問道:「你有妻有子,何以欺瞞本座?」

「把他關到後山柴房內。」靜虛道:「待徐少俠康復後再查詳情。」

雲起聽著張勤遠去的大叫聲。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

靜虛顯仍是拿不定主意,歎了口氣,又道:「少俠既是徐家之後,與我武當派說不得又有一層牽連,現請安心歇下,待我回稟師尊後再作打算。」

雲起幾句話搞掉了心腹大患,此刻也不好再要求什麼,只得安心躺著。靜虛便帶著數名弟子轉身離去。

解去危機,雲起再支撐不住,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覺耳旁有人說話,卻聽不仔細。

直至睡得筋酸骨乏,雲起方感覺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在自己唇上蹭來蹭去。

「吃。」拓跋鋒拿著個饅頭,冷冷道。

「……」

雲起睜開眼,笑道:「真是鐵打的,傷都好了?」

拓跋鋒道:「什麼時候瞎的?裝多久了?還裝。」

雲起訕訕道:「這不怕你難過麼。」忽又聽響亮的一耳光,顯是拓跋鋒自摑了清脆一巴掌。雲起忙去拉拓跋鋒的手,拓跋鋒上床來,將雲起抱在懷裡,拿了個饅頭只朝他嘴巴裡塞,險些把雲起噎著。

「等等……咳。」雲起道:「喝點水!」

拓跋鋒端來清水餵了幾口,雲起也是餓得狠了,便狼吞虎嚥吃下饅頭,出了口滿足的氣。

「在想什麼?」

雲起答道:「想怎麼陷害張勤。」

拓跋鋒與雲起都是笑了起來。

拓跋鋒道:「他跑了。」

雲起蹙眉道:「逃了?」

拓跋鋒點了點頭,道:「師父在閉關,我醒了以後,聽到他們說你瞎了,就要過來看你,他們好幾個人來抓我……」

「……」

雲起險些被嗆著,失聲道:「武當山上你也敢這麼放肆!」

拓跋鋒得意地笑道:「他們太極拳,太極劍都沒我耍得好。」

雲起哭笑不得,未料拓跋鋒剛上山,就與滿山道士結了仇,拓跋鋒又道:「他們擺那勞什子龜蛇大陣,幾百人車輪著上,打不過,師父本來在閉關,聽到動靜就出來了。」

「啊!」雲起詫道:「你是說張老頭……那老道士?」

「嗯。」拓跋鋒認真道:「他是張真人,武當派創教教祖。」

雲起萬萬未料張三豐的來頭竟如此大,又道:「他不是雲遊四方的麼?怎麼回到山上了?」

拓跋鋒沉默不答,只聽房外張三豐朗聲笑道:「落葉歸根,武當山是老朽一生所繫。」

雲起要下床行禮,拓跋鋒卻將他反手攬著,道:「師父來給你治眼睛。」

雲起心內漸安,與張三豐寒暄幾句,說的無非便是如今天下局勢之事,張三豐一面隨口聊著,一面聽勺盤碰撞清響,想是調製治眼之藥。

張三豐道:「人命天定,徐王妃一生想必無甚遺憾,更對得起徐家將門之名,雲起不必太難過。」說著兩指微微撐開雲起眼瞼,指尖運起柔力,將一種奇異的植物汁液塗在雲起眼睛上。

那汁水入眼清涼,受用無比,雲起笑道:「倒是我那姐夫,時時念著她。」

張三豐笑道:「現先走一步,總比來日燕王三妻四妾,紅顏枉老的好,有的人僅能共甘苦,不能同富貴。自古帝王俱是如此,昔年上過兩次武當山的朱重八,也是一般。」

不到片刻,兩眼間都被塗上藥汁,拓跋鋒為雲起蒙上大感清涼舒暢,張三豐又餵給雲起一塊植物根莖,道:「仔細咀嚼,將汁水都嚥了。」

那物之苦更勝黃連百倍,只苦得雲起五官扭曲,險些連黃膽水也嘔了出來,雲起鬼哭狼嚎道:「天啊這什麼藥,要殺了我了!」

拓跋鋒怒道:「說的什麼話!」已是抬手給了雲起一耳光。

張三豐大笑道:「不妨不妨,鋒兒!」

雲起愣住了,張三豐又道:「此乃清肝靈藥,切記不可吐了。」說畢袍袖風拂過,張三豐已轉身離去。

拓跋鋒摸了摸剛被打過一巴掌的雲起的側臉。

雲起不幹了,狠狠推開拓跋鋒的手,罵道:「老子把你從安徽一路背到武當山,你就這麼對老子的?!」

拓跋鋒沉默不答,把一肚子火的雲起按在榻上,親個沒完。

雲起道:「又沒說不吃,幹什麼打我……唔……」

雲起不知張三豐雲遊四海,如今回到武當山,再次正式閉關,正有陽壽將盡之感。而武當派地處高山之巔,創教百餘年間,頗有不少仙草靈藥,張三豐得了一株千年肉芝,可作延年益壽,解百病延陽元之用,門下弟子紛紛勸張三豐服下。

張三豐本想閉關數月,再決定是否服藥,此時拓跋鋒帶著雲起前來,張三豐終究心頭不忍,將肉芝餵給了雲起。

拓跋鋒與武當派掌教俱不敢言,生怕雲起心內愧疚。

數日後,張三豐再度閉關,不見外人,雲起雙眼漸復,蒙眼布卻一直未曾解下,拓跋鋒牽著他在真武道觀外四處行走,放風。

秋去冬來,武當山頂下完第一場雪,洗劍池內結了層厚冰。

松濤似海,柏綠滿山,清新空氣撲面而來,武當派石碑上積了薄雪,碑底又有碎雪堆積,拓跋鋒牽著雲起的手,小心引他去摸字。

「武當凌雲……」

「武當凌雲。」雲起笑道:「誰的字,挺漂亮的。」

拓跋鋒端詳片刻,道:「不懂,師哥是粗人。」

武當派掌教正帶著上百名七代弟子,站在觀前練太極拳。

太極拳講究以靜制動,一呼一吸間與天地共生,以身融於自然,不著痕跡,圓融無缺,雲起竟未察覺身邊有一群人在那處旁聽他倆幽會,只以為真武道觀前空無一人,於是聲音朗朗傳出。

「下面有只大龜……」拓跋鋒拉著雲起的手,將他小心地牽著,二人躬身去摸石碑下的龜。

雲起摸到濕滑一物,駝碑那龜瞇著眼,蹭了蹭雲起的手。

「媽呀——!」雲起嚇得魂飛魄散,瞬間一躍三丈高,縮到拓跋鋒懷裡,大叫道:「怎麼是活的!」

拓跋鋒橫抱著雲起,莞爾道:「聽說有上百歲,和師父一樣老。」

「……」

「你師父是烏龜。」

「不許亂說。」拓跋鋒斥道,橫抱著雲起,轉身道:「真武大帝左龜右蛇,這邊有只蛇……」

年輕道士們想笑又不敢笑,靜虛嘴角不住抽搐,額角青筋暴突。

雲起嚇得險些尿了出來,忙大叫道:「蛇也活的嗎!別過去——!」

「這裡有柱子……」

「嗯,柱子。」雲起像只小狗,被拓跋鋒牽著走來走去,拓跋鋒牽著雲起,從靜虛道長與上百名躬身練拳的武當弟子面前走過,雲起還未發覺此處有許多人,忽道:

「師哥,我們以後怎辦?在山上過一輩子麼?」

二人站在一棵積滿雪的松樹下,拓跋鋒一手拍了拍松樹,問道:「你說呢?」

雲起被樹上的雪灑了滿頭,打了個噴嚏,拓跋鋒哼哼道:「來,師哥疼你。」說著伸手來抱,攬著雲起的腰,便開始專心接吻。

那時間真武道觀前,上百名道士盡數愣住,個個一頭黑線,看著拓跋鋒與雲起站在廣場邊接吻。

靜虛終於按捺不住,猛咳幾聲。

雲起霎時被口水嗆著,忙不迭地掙開拓跋鋒,漲紅了臉,尷尬道:「掌教真人……也在?」

靜虛道長沉聲道:「海底針——」

於是上百名武當弟子聲音洪亮,齊齊頌道:「海底針——」

「……」

雲起尷尬得無以復加,唯一的念頭就是跳崖自盡。

幸好這尷尬並未持續多久,山下便有一道童慌張奔來,還在台階上摔了一跤。

「掌教真人!」

靜虛收了拳式,負手道:「何事?」

「山下——永樂帝率朝廷兵馬前來拜山!」

雲起抽了口冷氣,靜虛淡淡道:「太師父早有安排,拓跋師叔請先到後山暫避。」

拓跋鋒疑道:「朝廷怎麼知道我們在武當山上的?」

雲起與拓跋鋒心意相通,同時想到了一個人——逃下山的張勤。

《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