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尉遲恭一走上來,所有人的目光登時集中在他身上,呂仲明也忘了與金剛智東拉西扯,看著尉遲恭,問:「怎麼了?」

尉遲恭擺手,朝金剛智問道:「既有六道輪迴,這一輩子積德行善,下一輩子享福,但輪迴轉世後,又忘了這輩子的事,按理說,投胎就成了完全不一樣的人了,這樣和自己行善因,予別人享福有什麼區別?」

金剛智答道:「將軍這是說笑話了,一個人就是一個人,難道忘了從前的事,他的父母兄弟便認不得他了麼?」

「這就要看大家怎麼想了。」呂仲明見終於來了幫手,莞爾道:「譬如說一位王者此世積了善業,福澤萬民,那麼下輩子,金剛智大師覺得,還能當王麼?他就算過上與從前一樣的日子,他還是他麼?」

這話簡直是明著給金剛智下陷阱,金剛智答是也不行,不是也不行,只得答道:「福澤深厚,自將歸往天界,於欲界天中,便無諸般苦痛。」

「若沒有苦痛,快樂還是快樂麼?」尉遲恭微微一笑。

呂仲明隱約察覺了尉遲恭話中有話,但也不好明著問,遂朝李淵道:「陛下,曾經在第一次見您時,我便說過,飄風不終日,驟雨不終朝。」

李淵笑了笑,答道:「天地不能久,何況人乎?」

尉遲恭認真道:「恕我直言,國師,金剛智大師,我尉遲恭一介老粗,對生前如何,死後如何,是完全不懂的。」

「身為一介凡人,總免不了殺生。甚至殺人。」尉遲恭朝台下道:「佛說割肉飼鷹,可我做不到。」

「譬如說有人來殺我的家人,我也不能眼睜睜送自己上去讓人殺,佛有法力,割了肉能再長出來,我可不行。」

台下又是一陣哄笑。

法朗微笑道:「尉遲將軍所言甚是,縱是佛陀,也需有出手降魔護法之時。」

尉遲恭又道:「譬如兩軍交戰,血流成河,誰能判斷自己所捍衛的,是善還是惡?這善惡,往往是誰也說不清的,一句各為其主而已。」

「明辨本心。」金剛智道:「尉遲將軍只需遵循內心指引即可。」

尉遲恭歎了口氣,又道:「是這麼說,可我心裡過不去,又必須上陣殺敵,我殺了敵人,捍衛了自己的國土,對我大唐百姓來說,是保家衛國,是善。殺了敵人,對對方妻兒老母來說,又是惡了。可見善惡本不涇渭分明。」

「身為軍人,我尉遲恭倒是覺得,行惡,行善,這一世結束,便清算了,正如國師所言,生乃道之所化,死,則是將道歸於天地,『還道於天』是也。此生樂,來生苦,死亡乃是世間最平等之事,任是帝王還是乞丐,榮華厚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將所有的事終結。又何必留到下輩子,留到生生世世?」

「你們佛門說不殺生,因為殺生多了,會導致自己下輩子也墮畜生道,任人魚肉,供人宰割。」尉遲恭認真道:「可花鳥蟲魚等生靈,生來俱不知自己上輩子為人,再被人宰割,於其何辜?」

金剛智答道:「所以才需修行,一心向佛,成佛方可跳脫三界之外,不在輪迴之中,道家修行,莫不如是?」

「不是。」呂仲明接上話了,笑著搖頭,說:「金剛智大師誤會了,正如佛家持修本心,並非焚香拜佛一般,道家也不是追求什麼白日飛昇,吃水銀煉仙丹。」

嘩一聲,台下百姓嘩然,呂仲明道:「修道,境界在於見天地,通過『悟』,來達到天人合一。」

「那麼天人合一,有什麼用?」金剛智終於抓到了呂仲明的漏洞了,嘴角帶笑道:「修佛能解去人之苦痛,悟道又能如何?」

「沒什麼用。」呂仲明搖了搖手指,笑著說:「有用不如無用,『用』是儒學說的,做什麼都追求有用,難道修佛就是為了成佛麼?為了成佛而修行,成得了佛麼?」

金剛智剎那語塞,終於被呂仲明繞進去了,呂仲明說到此處已知足夠,點到即止,便朝李淵道:「陛下,有的人生來貧窮,有的人生來富貴,若都推給上輩子結的因,對一個人,我覺得是不公平的。」

「你們家境貧寒的,覺得是因為上輩子造孽,這輩子才投胎到窮人家麼?」尉遲恭問台下的百姓們,認真道:「反正本將軍覺得,這跟我上輩子沒多大關係,也不覺得這輩子行善積德,下輩子就有了盼頭,因為到了下輩子,我都忘光了,人也不再是現在的人,什麼都沒干係了。」

這話說完後,眾人緘默不語,尉遲恭以一個凡人的身份,有力地反駁了金剛智的輪迴之論。就連呂仲明也不禁暗中叫好。

呂仲明見金剛智不再把包袱拋過來,便總結道:「不過修持善念,順應天性,是可以的,凡事多行善,順其自然,於道於佛,都是這麼說,勸人向善,儒道法墨,凡古往今來,治學者之談無以出其右,乃是老生常談,金剛智大師,得罪。」

雙方安靜了一會,呂仲明算了下,三戰兩勝,不必再說下去了,朝金剛智拱手,金剛智臉色說不出的難看,卻只得雙手合十,呂仲明轉身下台。

這日李淵依舊和和氣氣,游完大興善寺後,群臣散了,然而明顯辯法之後,所有人都有點心不在焉,在思考雙方說的那些話。尤其最後呂仲明的那幾句話,更是戳在不少人心裡。

「死是世間最平等的事。」李世民無奈笑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一到大限之時,所有事都徹底清算。敬德,為什麼突然這麼想?」

「突有所感而已。」尉遲恭笑道,伸出手大大咧咧,搭著呂仲明的肩膀。

呂仲明給李世民倒上茶,又瞥了尉遲恭一眼,三人就在尉遲恭府中喝茶,聊天,時近黃昏,滿城的燈火開始掛出來了。

「我還沒說你。」呂仲明蹙眉道:「前線戰事告急,怎麼就回來了?」

尉遲恭說:「想你了,反正世民也快出兵,到時候正好跟著去打洛陽。」

李世民一副秀死快的表情看著二人,呂仲明卻擔心前線戰況,尉遲恭安慰道:「今天夜裡說不定軍報就來了,沒事的。」

這話提醒了李世民,李世民便道:「父皇今天還沒回過神來呢,你最好盡快進宮一趟。」

「逛完燈市再說吧。」尉遲恭道:「我都想好了,昨夜回來時先進宮見了一次你父皇,帶著元吉回守晉陽,初戰告捷的消息,秦瓊與羅士信已經前去追元吉了,你父皇只以為我是親自回來,給元吉求情。」

李世民道:「可是魏征不會放過你,治你個擅離職守之罪是跑不掉的。」

尉遲恭無所謂道:「到時候罰我個將功補過,讓我帶兵出征就行。」

呂仲明心道這廝膽子也真夠大的,仗著李淵正是用人之際,沒人敢治他罪,連帥將跑路的事也做得出來。

這麼說正合李世民心意,便點點頭,起身走了,尉遲恭又朝呂仲明說:「到時候陛下要治我罪,頂多也就是作作樣子,你記得把魏征的話給頂了。」

「為什麼啊。」呂仲明道:「我才不幫你頂魏征要頂你自己去……唔……」

正要抗議時,卻被尉遲恭抱著,按在榻上。

「想我了沒有?」尉遲恭看著呂仲明的雙眼,問。

呂仲明拆尉遲恭的衣領,看著他,反問道:「今天那些話,是說給我聽的嗎?」

「一半一半。」說到這個,尉遲恭反而不急色了,抵著呂仲明的鼻樑,說:「也是說給我自己聽。」

呂仲明看著尉遲恭,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了一個等候良人歸來的角色裡,彷彿怎麼看也看不夠他,他的眉眼,鼻子,嘴唇的輪廓,古銅色的皮膚,粗獷而充滿陽剛氣息的英俊面容……都令他難以控制自己。

「來,起來。」尉遲恭笑道。

他順勢把呂仲明抱起來,說:「咱們去逛逛上元節的燈會,過幾天又要跟著仲明出征,就抱不到你了。」

呂仲明也不想做了,笑道:「好。」

尉遲恭拿了衣服,給他換上,兩人側坐在榻上,尉遲恭整理呂仲明的外袍,今天二人穿的衣服款式相近,呂仲明穿一身淡白色的袍子,尉遲恭則依舊是他常穿的深藍色,上好的綢緞面料,顯是許久以前就做好的。

呂仲明站在院子裡,用龍鱗召喚呂布,只見洛陽那邊也是張燈結綵過元宵,呂布推著個車,麒麟坐在車把上,笑著說:「小小寶貝,過節啦!」

「你們在賣元宵嗎!」呂仲明一看就流口水了,呂布一身小二打扮,搭著個褡褳,說:「怎麼,想吃?」

呂仲明朝光屏裡張望,見那木車上有口大鍋,鍋裡顏色和尋常元宵不太一樣,有點發灰,問:「該不會都是泥丸子,用法術變出來的吧。」

「糯米裡加了點前幾天找來的藥材。」麒麟道:「你那邊怎麼樣?」

「二月初二攻打洛陽。」尉遲恭接口道:「再過半個月就過去了。」

麒麟道:「洛陽剩個空殼子了,李密招致宇文化及攻擊,十天前在邙山下折損了兩萬餘人,一場慘勝,你們得盡快。」

尉遲恭點頭,牽著呂仲明的手,說:「我們去逛逛。」

麒麟揮手道:「玩得開心,老爸賣湯圓去了,小小寶貝,886。」

「88~」呂仲明笑了起來,看著呂布那一臉煞有其事的表情,只覺自己倆爹在洛陽玩得甚是開心。

今夜宵禁解除,天際又是一輪明月,每次到月圓之夜,呂仲明總是覺得說不出的自在,似乎因為尉遲恭朝他表白那天,正是個月圓的夜晚。而彼此再相見時,也恰逢月圓。

長安街道遵循舊俗,雖是戰時,卻家家戶戶門口掛滿花燈,兩人穿著木屐出來,啪嗒啪嗒地響,尉遲恭身材壯碩,呂仲明眉目清秀,走在街上,儼然一對璧人。

東市上兩道有不少賣元宵,賞花燈的,還有捏唐人,喝茶說書,玩雜耍的。李淵登基定都長安後,各國商人湧來,雖天下未定,長安卻是一片富饒,隱約已有盛唐時萬國來朝的趨勢。

尉遲恭站在街旁,看噴火的胡人玩雜耍,呂仲明卻甚是好奇不遠處牽著奴隸叫賣的商人,只見被賣的奴隸一身肌膚黝黑,塊頭赫然比尉遲恭還大,便問道:「那是什麼?」

「崑崙奴。」尉遲恭道:「終於碰上個比我還黑的了。」

呂仲明哭笑不得,踮著腳看,尉遲恭一本正經道:「怎麼?我知道了,原來你喜歡臉黑的,這叫什麼喜好?」

呂仲明抓狂道:「沒有!」

正說話時,遠處又有人聲嘈雜,呂仲明跳著看,只看不到,尉遲恭便俯身讓他上來,於是呂仲明騎在尉遲恭脖子上,兩人朝遠處張望,呂仲明忽然想起小時候自己也常常這麼騎在爹的肩膀上,心裡湧起一陣溫暖。

他伸出手,冰涼的小指頭掏了掏尉遲恭的耳朵,尉遲恭的臉唰一下就紅了,問:「怎麼?」

「沒。」呂仲明道:「到那邊看看去,駕!」

尉遲恭邁開步子,帶著呂仲明走,見人群聚集之處,赫然正是公孫氏在樓上撫琴,平康裡朝街的一處擠得水洩不通,琵琶聲響,輕攏慢捻,猶如水流般驟驟淌來,在夜空裡流動。

「上回羅士信怎麼說?」尉遲恭抬眼望騎在肩上的呂仲明,問道。

「沒成吧,我也不知道。」呂仲明道。

一曲畢,琵琶聲停,整條街肅靜。

「十天後,公孫在丹鳳樓靜候各位公子佳音。」公孫氏說完這句,便放下帷簾,離開了二樓。

登時人群嘩一聲鬧了起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呂仲明忙大聲朝底下周圍人問:「什麼什麼?她說什麼?」

有好事之徒連說帶比劃解釋了,呂仲明才知道,公孫氏許下承諾,十天後若有人能重金登堂,便摘下她的面紗,嫁給那名男人。

「可是……」呂仲明簡直是要炸了,她喜歡的不是羅士信嗎!

「回頭再說罷!」尉遲恭扛著呂仲明,大聲道:「你到底要在我身上騎多久!人都走光了!」

街上人都散了,呂仲明還騎在尉遲恭脖子上想東想西的,聞言馬上下來,見公孫氏正在二樓偏窗處,朝著他們投來目光。

「走,拜神去。」尉遲恭笑道:「許個花好月圓的願。」

兩人牽著手,走過長街,呂仲明道:「去哪兒燒香許願?大興善寺嗎?」

尉遲恭被這麼一提醒,自己也想起來了,中午才跟三個菩薩鬥過嘴皮子,現在再去朝菩薩燒香,不會被拆姻緣嗎……要燒香也該朝道家仙人燒才對。奈何長安城內根本就沒有道觀,唯一一所樓觀台,乃是老君寫《道德經》的聖地,然而卻在周至縣,距長安將近百里開外。

「不然怎麼辦?」尉遲恭朝遠處看,說:「去拜拜樹?」

「別傻了!」呂仲明抓狂道:「我一天地靈獸,怎麼可能去拜石頭拜樹?」

尉遲恭笑道:「把自己當個凡人嘛。」

呂仲明忽見平康裡外拐角處有個熟悉的身影,忙道:「那邊去!跟我走跟我走!」

長安城中賣香的甚多,李淵雖已將道教立為國教,前朝楊廣楊堅在位時風俗畢竟深入人心,是以善男信女們祈願都去大興善寺——畢竟國師沒建道觀,想給道教神靈燒香,也沒地方燒去。

呂仲明在街角買了香,趕到東市盡頭,見三個青年男子正湊一堆聊天,標誌性裸著上半身的正是通天教主,穿黑袍的則是南華真人,而另一個穿著披風,戴著斗篷的則是燃燈。

「祖師爺爺!終於找到你了!」呂仲明熱淚盈眶道。

尉遲恭也跟著行禮,三仙正在閒聊時,忽見呂仲明過來,南華真人便笑道:「今日午時說得不錯。」

「過獎過獎。」呂仲明忙道:「來來,三位大仙請站好,排成一排……」

「拍照嗎?」教主道:「讓我拿相機,咱們合個影?」

呂仲明擺手道:「不是不是……你們先按順序站好,排名不分先後……」說著朝尉遲恭介紹道:「這位是我祖師爺爺,靈寶天尊。」

「要分先後,請請。」通天教主朝陸壓謙讓道:「師叔先請。」

陸壓擺手道:「不成了,你們長江後浪推前浪,還是小燃燈來罷。」

燃燈:「……」

三仙推來推去,最後陸壓輩分為尊,站到中間。

通天教主朝尉遲恭點點頭,尉遲恭忙還禮,呂仲明又介紹南華真人莊子,說:「這位是……」

「貧道法號陸壓。」莊子莞爾道。

「陸壓道君,嗯對的。這位是查拉圖斯特拉道君……」

燃燈:「……」

燃燈一臉漠然,看著呂仲明,呂仲明又道:「是祆教教主。」

「三位教主好。」尉遲恭抹了把冷汗道。

呂仲明讓三人站好,退後幾步,說:「來,給他們仨上香,保佑咱們……白頭偕老好了。」

尉遲恭想了想,說:「有道理,求佛不如求咱們自家的,尉遲恭求三位真仙,保佑我與仲明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呂仲明和尉遲恭各拿三炷香,朝著站在一起的三人鞠躬三下,呂仲明又接過尉遲恭的香,把它插在中間陸壓道君面前的地上,說:「好了,走吧。」

通天教主:「……」

陸壓道君:「……」

燃燈道人:「……」

陸壓道君額上一滴冷汗,點頭讚賞道:「果然是奉先之兒,不一般。」

通天教主正色道:「咱們繼續說……」

呂仲明忽又回轉,問:「祖師爺爺!接下來幹嘛去?」

「洛陽見。」通天教主作了個趕的手勢,說:「去玩罷你們。」

兩人拜完三尊大仙,尉遲恭哭笑不得道:「他們真能保佑咱們?」

「應該吧。」呂仲明道:「要麼再把大興善寺的幾個菩薩和旃檀功德佛也叫出來拜一拜?」

「算了算了……」尉遲恭忙擺手道。

正在這時,遠處一人快馬加鞭衝來,喊道:「不好了!國師!尉遲將軍火速入宮!羅士信與秦瓊兩位將軍都回來了!晉陽失守!被突厥人奪了!」

呂仲明登時一驚,顧不得再逛街,忙與尉遲恭借了馬,疾馳往皇宮去。

《國師幫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