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尉遲恭站定,想了想,又背著呂仲明,大步朝城裡走去,說:「我還是會挺他。」

呂仲明只是嗯了聲,沒說什麼,尉遲恭也知道他心裡已有計較,沒再問他。回城後,呂仲明一直沉默沒說話,魏老頭已做好菜在等兩人回家吃飯。

昨天的是鮮肉釀茄,醬酒燜鴨……今天的開胃菜是醋芹,呂仲明吃了幾口,又端上來四盤,蔥油手抓雞,春筍清湯,一味炒蛋最是人間美味,鮮香可口,滑嫩怡人,還配了一小碟蒸鹹魚。

魏老頭每次做菜都控制得剛剛好,深得大成若缺的道家精髓,總是勾起呂仲明的食慾,又不讓他沒節制地吃得膩味,不管呂仲明怎麼抱大腿哀求魏老頭再做一次炒雞蛋,魏老頭都雷打不動,說等你該吃了自然給你做,吃多了就不稀奇了。

呂仲明淚流滿面心想,要是早來個幾十年,必須跟魏老頭談戀愛啊!

尉遲恭今夜卻是吃吃停停,顯然有心事,呂仲明也沒說話,尉遲恭喝著悶酒,抬眼看他,眼裡彷彿帶著說不出口的意思。

「知道了。」呂仲明道:「你是我夫君,當然站在你這邊。」

「嗯。」尉遲恭笑笑,點頭。

尉遲恭想了想,給呂仲明斟酒,呂仲明便喝了,兩人喝了幾杯酒,呂仲明有點醉意,又問:「可是,你真的不考慮一下建成麼?」

「不了。」尉遲恭聽到這話,表情又有點不太自在。呂仲明解釋道:「我不是說,建成就一定比世民好,但我爹常說,人都有七情六慾,感情是影響一件事判斷的重要因素,所謂君子,就是盡量少感情用事,做自己認為對的,而不是好的。」

「假設真有廢立太子這想法。」呂仲明聲音小了些,說:「來日太子就是君王,他的為人,將直接影響整個天下,千萬人的家業,和對一個人的感情比,你會選誰?」

尉遲恭微微一笑,說:「你呢?你不是已經選好人了麼?」

呂仲明認真道:「我不會告訴你的,假設我們都不知道誰會勝,誰會敗,你會不會重新考慮?」

尉遲恭不說話了。

呂仲明又道:「我當然無所謂,我是仙人,誰想清算,能清算到我頭上來麼?我自然有保住你們的本事,可是如果連我也不知道誰會贏,也沒什麼本事,只能賴著你過活,是個混吃等死的小白,你得保護我,保護大家,你會怎麼選?」

尉遲恭沉默片刻,放下筷子,注視呂仲明的雙眼。

兩人都有點醉了,呂仲明嚥了下口水,看著尉遲恭,臉色有點發紅,隨和地笑了笑。

「你的笑容就像你爹……不,你仲父一樣。」尉遲恭注視呂仲明,說。

「有麼?」呂仲明莫名其妙,撓撓頭,尉遲恭又忍不住笑道:「現在的神態,又像你爹了。」

「我仲父老說我爹是二愣子主公。」呂仲明自嘲道,現出微微的紅暈,尉遲恭道:「你和你仲父的笑容,都是胸有成竹的笑,看起來都令人十分安心。」

「謝謝誇獎。」呂仲明一臉麻木道:「我可不這麼覺得呢。」

尉遲恭穿著一身深藍色武袍,交疊的衽開得甚低,現出健壯的胸肌與腹肌,露出胳膊,注視呂仲明,曖昧地笑了笑。

呂仲明:「?」

尉遲恭道:「媳婦,咱們來玩一個遊戲如何?」

「什麼遊戲?」呂仲明莫名其妙道。

「假裝成凡人的遊戲。」尉遲恭莞爾道:「方纔你倒是提醒了我,如果你只是一個跟著我的小糊塗,就像你仲父追隨你爹,成為他的謀士那樣,夫君我該怎麼做,你又怎麼做。不如咱們就來試一次,將我當做你的主公,盡心竭力地輔佐我。」

呂仲明答道:「可以啊,有什麼好處?」

尉遲恭一怔,呂仲明哈哈笑了起來,尉遲恭正色道:「別鬧,我答應你一件事。」

「做什麼都行嗎?」呂仲明拈著筷子,狡黠地問。

尉遲恭按著呂仲明的手要壓下來,外面卻傳來聲音。

「陛下駕到——」

兩人馬上分開,呂仲明整理衣服,沒想到李淵竟會在這個時候來拜訪,李淵是君,尉遲恭是臣,要見尉遲恭的話只要宣一聲就行了,登門造訪,唯一的目地就是呂仲明。

只有他呂仲明地位超然,想不見就可不見,呂仲明正要抬手,指間迸發出金光,要遠距離把門砰然摔上,讓李淵吃個閉門羹時,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可以。」呂仲明側頭看尉遲恭,帶著狡黠的笑意,說:「就這麼說定了。」

尉遲恭點頭,利落繫好外袍,起身迎接李淵。

「在聊什麼?」李淵和藹笑道。

「在聊把筷子……」呂仲明隨口答道。

尉遲恭:「……」

呂仲明硬生生轉了話頭,答道:「……筷子掉到地上的事。」接著眉毛一揚,得瑟地朝李淵笑了笑。

李淵人未到,聲先至,笑道:「聽說國師從洛陽歸來,便抱恙在家,特地來看看。」

呂仲明大喇喇地坐著,笑道:「陛下請坐。」

李淵第一次來呂仲明家裡,掃視房內一眼,說:「有什麼短缺的,敬德你派人來說一聲。」

尉遲恭站著抱拳道:「謹遵陛下吩咐。」

李淵過來坐下,呂仲明便吩咐人上酒招待李淵,李淵便親切問道:「如何?沒事罷?」

「實不相瞞。」呂仲明答道:「洛陽一戰中,耗損了真元,須得靜坐修煉。」

「唔。」李淵道:「聽說了,神秀,道信,玄奘等人,都離開了洛陽,前往天下苦行修煉……是不是……」

「是。」呂仲明點頭道:「在洛陽那一日,確實與佛門鬥過法,當然,這場鬥法,城外大軍並未看見。」

呂仲明朝李淵約略講述了一些法術,直聽得李淵神情聳動,李淵忍不住道:「世間還有此奇妙之事!」

呂仲明笑道:「斗轉星移,千載光陰,乃是宙,須彌山納於芥子,乃是宇。如此場面,若非佛道六大教主齊聚,否則這人世間,再也湊不齊這陣容了。」

即使是尉遲恭,也是今天才得知那天的法術,問:「所以洛陽那場鬥法,停止了光陰,開闢了另一個與洛陽重疊,又毫無關聯的戰場,是佛道合力所為?」

「對。」呂仲明笑道:「道家對陰陽,動靜,正反的掌握,正是時間流向的原理,而佛家的須彌山陣,無我無世,空明幻虛,同樣也是對空間的規則掌握。」

李淵一時半會,也不太理解,只得頻頻點頭,又關切道:「待回去後,寡人便著人將最好的藥材送來,助國師調理。」

呂仲明笑道:「不必,只要靜養一段時日,便可痊癒。」

李淵又問:「需要多久?」

呂仲明沉吟片刻,說:「說不準,但不會有大礙。」

李淵聞言放心些許,又說:「建成已為國師在城西建一道觀,未塑神像,也未題匾,待國師將養好後,可前往打理,供奉咱們道家的真祖,為國祈福。」

呂仲明微微一笑,點頭道:「如此便多承陛下心意了。」

沉默片刻,李淵又道:「魏師父當年是唐王府中主廚,不知庖廚之術……」

「滿意!」呂仲明笑道:「非常滿意,魏師父人太好了!手藝佳,人也好!」

李淵微笑點頭,呂仲明什麼都好說,唯獨在吃上面,確實非常承李淵的情。又補充道:「尤其是蒸饅頭,上湯秋葵,炒雞蛋這幾味,還有早上做的清湯素面,簡直就是天下一絕,再吃不到比這更好吃的東西了!」

「正是正是。」李淵也心生感慨,笑道:「魏師父自十七歲跟隨家父,屈指一算,已過四十三載,昔年也吃過魏師父不少佳餚,他年輕時,自以花團錦簇,味道厚重,美味珍饈為上,如今已逾耳順之年,卻是返璞歸真,將廚藝的大境界化於一碗素麵,一碟炒蛋之中,實乃我望風莫及。」

呂仲明笑道:「這就是道之化境,天地杳闊,清風飄雨,諸藝繁雜,千變萬化,到頭來,卻又盡數歸於這個『一』裡,想必陛下也漸漸地明白了。」

李淵又樂道:「先祖似乎也這麼說過,有句話是治大國……」

「……猶如烹小鮮。」呂仲明莞爾道。

兩人相視,李淵會心微笑。

呂仲明雖然一直與李淵不太熟,也沒什麼興趣與他說太多話,每次感覺雙方都像是在互相利用,但偶爾這麼聊聊,也挺有趣的,李淵像個狡猾而聰明的長者,知道在什麼時候裝傻,什麼時候顯露出自己的聰明。

李淵又歎了口氣,說:「少時總想著有一天,若能安撫萬民,我將如何如何,如今真的坐上了這個位置,卻覺得舉步維艱,如履薄冰,頗不容易。」

呂仲明知道正事兒要來了,多半又是要討自己一句預言,晉陽突厥盤踞不去,乃是李淵心頭大患,不待李淵詢問,呂仲明便索性開門見山道:「陛下可是擔心西北戰況?」

李淵緩緩點頭,呂仲明正要告訴他不必擔心,卻看見尉遲恭的目光,兩人眼神一對,呂仲明便想起方纔的約定。

「李靖將軍仍守著黃河沿岸,不知突厥會何時再來。」李淵眉頭深鎖道:「國師有何良計,可解并州之威?」

呂仲明喝了口茶,看著李淵,不說話,空杯子在桌上輕輕叩了叩,尉遲恭便過來,握著木勺柄,給他續上新茶。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呂仲明道:「陛下,自霍邑一路打來,是該換換打法了。」

李淵笑了起來,說:「魏征也這麼說,依國師之見,派誰出戰合適?」

呂仲明沒有回答,反問道:「依陛下之見,派誰出戰合適?」

李淵沉吟不語,本以為像以往一般,呂仲明會在李建成與李世民之間選一個,不料呂仲明這時候,卻沒有再正面回答他。

呂仲明自然知道李淵在想什麼,若有可能的話,老頭子想派李建成出戰,畢竟是晉陽是因為李建成丟掉的,著落在他身上打回來,也是尋常。但李淵又怕萬一派李建成出戰,再輸一場,這太子也不用繼任了,還不如直接送給突厥來得爽快些。

派李建成,則能鞏固太子的地位,就是怕輸。

派李世民,打贏的勝算更多了些,然而李世民再立下奪回晉陽的戰功,要如何賞他?

李淵問別的話還好,譬如說并州何時用兵,抑或如何瓦解突厥攻勢,呂仲明或許還不會想到這上面去,然而這麼一問,就無異於告訴呂仲明:他還是屬意李建成這個太子的,或許這次前來,本是想請求呂仲明的幫助,奈何呂仲明並不想出戰。

正在這時,秦瓊恰好就來了,進門道:「仲明,羅成讓咱們……」

「……過去喝酒。」秦瓊一見李淵,馬上抱拳道:「陛下。」

李淵微笑道:「叔寶,過來坐坐聊聊天?」

這時候的李淵,感覺就像個大家長,毫無帝王的架子,呂仲明轉念一想,秦瓊來得正好,便接上了李淵的話頭,說:「我不去了,你們去罷。」

尉遲恭馬上反應過來,躬身道:「那我與叔寶,去羅將軍家裡坐會。」

李淵道:「但去無妨。」

尉遲恭與秦瓊告辭,呂仲明便拿著木勺,親自給李淵烹茶,舀茶。尉遲恭走了,李淵有的話,總算可以說了。

「世民驍勇善戰,卻一路上橫衝直撞。」李淵道:「我對他頗不放心。」

呂仲明沒有接口,李淵又道:「建成呢,從小到大,我便對他寄予厚望,也或許正因為給他太大的期望,令他總是不知所措。」

「我讓他多讀書,朝先生們請教,學習如何待人,如何操持王府。」李淵道:「畢竟他是李家長子,不宜上陣掄刀動武,總該和讀書人多打交道。也正因如此,建成不諳打仗,反而是常與武人玩在一處的世民,沒有諸多束縛,過得更自在些,路子也更寬些。世民做好了,總會得到誇獎,而建成做好了,卻是他該做的,想必他時時也介意我這個父親,教訓的時候多,褒獎的時候少。」

「你回來了之後不再去東宮。」李淵道:「建成不免心裡惴惴,生怕觸犯了國師,終於忍不住在我面前提及,若有不周之處,自該前來謝罪。」

呂仲明笑道:「當然不是,只是懶怠動而已,且但凡家中長子,總是會被對待得嚴苛些,很正常,我也有個大哥,沒有得道成仙,小時候跟著我爹學文學武。」

「哦?」李淵有點詫異道:「還有這事?從未聽你說過。」

呂仲明點頭道:「他也有他的責任,因為是長子,關係又比較……不便明說,總之從小到大,我爹總是對他很嚴厲,他也恨我爹,從來不叫他爹,最後搞得反目一般。」

「他還把我爹趕得老遠。」呂仲明又說:「想是眼不見心為淨。」

「後來我爹離開人間前,本來就病得快死了。」呂仲明道:「我哥才哭了一頓,八百里趕馬去看他,跪在他病榻前,沒說話,只是陪著他。」

李淵靜靜聽著這些話,呂仲明又唏噓道:「一直陪著,到他離開,他才叫了聲爹,那聲爹,令我爹一直惦記到現在,每次他想起我大哥時,就會坐在桃花樹下彈琴。」

李淵微笑道:「這麼看來,建成心裡還是有我這個爹的。」

呂仲明淡淡道:「我爹時常後悔,把我哥帶大的這些年裡,從來沒問過他想要什麼。」

這話說出口時,李淵驀然一震,呂仲明又笑道:「可能我爹認為,身為男兒,天大地大,責任最大,有許多事,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得不落在每個人的肩上,就連恣意笑,隨性哭,都是一種奢侈,但也正因如此,錯過了許多本該珍惜的東西。」

「所以。」呂仲明隨口道:「到我身上時,我爹便不怎麼約束我了,總是說,既然想好了,就去做罷,盡量自己打,打不過的時候,爹再幫你,別丟爹的人。」

廳內長時間的沉默,直到香爐內的燃香散去,李淵才長歎一聲。

「世民想要什麼,建成想要什麼?」呂仲明道:「陛下問過他們麼?」

李淵緩緩點頭,說:「其實今日來,本想問國師一句話,先前世民也說過,你來此地,為的是辦一樁事,現在,料想此事也辦完了……」

呂仲明聽到這話,便知李世民已將自己與佛家的角力內情告知了李淵,淡淡一哂道:「是,打下洛陽那天便該走了,卻捨不得這裡的人,所以還是多留一段時日。」

「國師給我個說法罷。」李淵道:「大唐自晉陽起兵,便得國師一路扶持。傳國玉璽,更是你馭金龍,代天授我,未得你一句准話,老頭子睡覺也睡不踏實。」

呂仲明樂道:「陛下言重了。」

呂仲明袖手起身,走到迴廊前,天際一輪明月,光耀大地,空氣清澈,春風吹來,櫻花在夜色中落了滿地。

「我守護的不是世民,也不是建成,而是大唐。」呂仲明道:「陛下足可放心,仲明既托陛下之助,完成了來此的任務,說不得還欠李家一個人情,不管陛下屬意誰,仲明都不會插手。」

「若有變故。」呂仲明道:「至少,我會給陛下一個交代,哪怕這交代不一定能遂陛下的心願,但我可保證,是最好的,這樣成不?」

李淵沉吟片刻,點頭笑道:「多謝國師。」

李淵信步走出,呂仲明朝他一揖,李淵也朝呂仲明一揖,施施然離去。

《國師幫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