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城內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改變,呂仲明派出幾個道士到城中去打聽消息,回來的都說城內當兵的多了。
呂仲明倒是不怕李建成在三清觀內埋什麼內應,因為他從前從來不進自己的道觀,李建成也沒這麼大的膽量,敢朝他動手。連對著尉遲恭,也都一再的無計可施。
更不疑這些道士們會去朝李建成洩露消息,畢竟道家的地位是國師討回來的,跟呂仲明作對簡直是找死,何況君權天授,就連李淵要硬頂,也頂不過呂仲明。整個三清觀上下守口如瓶,也正因此,道觀內成了消息守得最嚴實的地方,除卻李世民中毒那夜的幾名親信,甚至沒有人知道呂仲明回來了。
「啟稟道君。」一名被吩咐出去打聽風聲的道士說:「房玄齡府上,杜如晦府上,還有長孫無忌府上都被看守起來了。」
「已經這麼嚴重了麼?」呂仲明微微皺眉,又問:「清德觀主回來沒有。」
清德道士上樓,朝呂仲明道:「道君,今日進宮去,聽聞三殿下李元吉要出兵,前往晉陽,整軍出雁門關,與突厥人打仗了。」
清德年屆花甲,曾是一名散人,研讀陸靜修經卷,後李淵在長安建三清觀,便帶著一眾徒弟過來,住進了道觀內,呂仲明辭去國師之位後,李淵偶爾想聽聽講道,便會將他召進宮內。然而清德道人心裡仍十分清楚,呂仲明雖不與自己屬同派,學的卻是道家的真法,平日裡不敢怠慢了。
「還說了什麼?」呂仲明道:「陛下問你意思了麼?」
清德道人搖頭道:「只約略談了些經文,便遣我回來了。」
呂仲明點了點頭,說:「就這樣,先散了罷。」
藏經閣內,每天尉遲恭回來時,總會亮著明黃色的燈火,就像回到了當年晉陽唐王府內的日子一般,尉遲恭帶著天策府的食盒,站在院子裡說:「下來吃飯。」
道觀背街的一面,樓上第三層擺開了矮榻,對著長安滿城燈火,倒是賞心悅目,尉遲恭分開食盒,問:「好點了麼?」
「差不多了。」呂仲明道:「還得再調養,等過了元宵節,借明月之力,會好得快一些。」
「平日見你揍佛陀眼睛都不眨一眨。」尉遲恭笑道:「沒想到你也有不行的時候。」
「因為我用了起死回生術。」呂仲明道:「打架簡單,釋出仙力,拼著命去打就行了,外傷內傷都好治,但起死回生,卻是逆天而行,很難的。」
尉遲恭點點頭,問:「要不要給你找點藥材補補?」
呂仲明擺手,問:「天策府的情況怎麼樣了?」
尉遲恭略一遲疑,卻什麼都沒說,答道:「還是那樣,李建成殺不死他,想必會用別的方法下手。」
呂仲明知道尉遲恭一定有事瞞著自己,又道:「說實話,別坑我。」
「你不是派人打聽過了麼?」尉遲恭道:「今天東宮率更丞王晊在殿外碰上清德大師,不是你讓他進宮去的?」
呂仲明心想每次都瞞不過這大傢伙,只得道:「我知道元吉又想率軍打突厥,別的就不知道了。」
「陛下答應了。」尉遲恭道:「還是二月二發兵,他打算把秦瓊,程知節調過去,再把他們全部射死活埋。」
呂仲明:「……」
尉遲恭又道:「今天陛下親自來了天策府一趟,看望世民,結果談到征戰突厥一事時,杜公和房玄齡頂撞了陛下,陛下大怒,把他們下令遣回家去了,不得再入天策府。」
呂仲明深吸一口氣,問:「秦瓊知道嗎?」
尉遲恭反問道:「你說呢?」
呂仲明簡直是憤怒無比,尉遲恭道:「世民現在哪裡也去不了,幫個忙。」
「隨你罷。」呂仲明道。
尉遲恭得到呂仲明首肯,便匆匆下去,囑托三清觀的道士們辦事,當天送出信去,翌日上午,呂仲明背著手,在中庭踱步,一名身穿道士袍的男人進來,神情不安,朝呂仲明點頭,正是李世民。
呂仲明道:「裡面去吧,尉遲正等著你。」
李世民進去就道:「我怕他倆不會來。」
尉遲恭道:「我去,不願意來,直接拔刀砍了。」
李世民忙道:「不可!」
尉遲恭按著刀大步出來,李世民追到中庭,說:「仲明,快攔住他!」
「你要去砍誰?」呂仲明站在中庭裡,擋住尉遲恭的去路。
尉遲恭道:「昨天通知了房玄齡,杜如晦,那兩人若不願來,我親自上門去。」
呂仲明道:「再等等,別這麼急性子。」
看尉遲恭那模樣,顯然是怕房玄齡走漏了風聲,寧願錯殺,也不願放過一個,李世民又道:「玄齡和杜公絕對不會背叛我。」
尉遲恭不說話了,在天井內坐了下來,片刻後秦瓊也來了,呂仲明注視日晷,過午時,房玄齡,杜如晦道士打扮進來,房玄齡當真是鬆了口氣,說:「世民,這次大家的性命,都在你身上了。」
數人站在天井中,長孫無忌也來了,一時間又來了不少人,足足有十來個,都作道士裝扮,站在天井裡,長孫無忌一見呂仲明,便詫道:「你怎麼回來了?」
「喏。」呂仲明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能不回來麼?」
長孫無忌大笑,過來搭著呂仲明的肩膀坐下,時隔數年,長孫無忌已為人父,昔時的少年模樣也成熟了不少,唯有呂仲明毫無改變,還是那青蔥模樣,秦瓊歎了口氣,說:「你那竹籤兒,再借我用一次。」
「你不會死的。」呂仲明笑道:「放心,你記得以前我說過什麼不?」
秦瓊也笑了起來,顯然是放下了心。杜如晦又道:「大家裡面去說罷,國師……」
呂仲明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去談,自己不參與,杜如晦便關上了門。
過了約一炷香時分,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只聽尉遲恭怒吼一聲:「你能不能果斷點?!」
那一聲吼出來,眾人都靜了,尉遲恭終於爆了,聲音連在外面的呂仲明都聽得到。
「誰不怕死?他們明知道危險,還忠心耿耿追隨你,國師在外面給你守門,這就是天意!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你若放不下,來日便努力當個比你哥賢明的君主,你對得起江山,對不起你父你兄又如何?何況你大哥殺你,你願意引頸就戮,秦瓊知節等人不成,今天再下不了決定,早說早散,散了早好!」
內裡安靜良久,李世民說了句話,秦瓊打開了門。
李世民逕自走出來,單膝跪地於呂仲明面前。
「仲明,幫我這最後一次。」李世民抬頭道:「不必你出手,你只要幫我卜一卦……」
「殿下!」一名年輕人上前,怒道:「若卜出讓你不動手,你便不動手了麼?」
呂仲明笑道:「說得對,世民,聽見了麼?」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起身,點點頭。
「大家都回去罷。」李世民道:「按杜公說的做,待會我就親自進宮,進報此事。」
眾人都鬆了口氣,李世民站在天井中央,環顧一圈,尉遲恭率先單膝跪地,說:「仲明,為我取酒。」
呂仲明起身去拿了酒來,尉遲恭喝了一口,依舊單膝跪地,手臂一抬,交給李世民的同時雙眼卻不看他。
李世民沉默良久,接過,也喝了一口,遞給長孫無忌。
酒罈傳了一輪,尉遲恭道:「願為秦王效力!」
周圍所有人紛紛跪地。
尉遲恭又道:「我去安排玄甲軍,明日伏兵太極宮北面正門。」
「且慢。」秦瓊道:「萬一李建成明日不來怎麼辦?」
尉遲恭冷冷道:「他一定會來,他若不來,我便去東宮,你去齊王府,咱倆分頭行事,事若不成,提頭來見。」
數人都叫了聲好,尉遲恭又看了呂仲明一眼,呂仲明示意他去就是。
杜如晦性格穩重,也不避呂仲明瞭,便在天井中分配職責,最後李世民安排了各自伏兵的地點,諸人才紛紛散去。
道觀內剩呂仲明與李世民二人。
「不忙走。」呂仲明喝了口水,坐在樹下,李世民還有點發抖,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說:「沒想到,當年他們說的,都應驗了。你說的,也應驗了。」
「還沒有全應驗。」呂仲明道:「我要討你個承諾。」
李世民抬眼看著陽光下的呂仲明。
呂仲明看著他的雙眼,認真道:「建成全家,以及元吉全家的性命,他倆的孩子們是無辜的。」
李世民不假思索便道:「只要這次大家都能活下來,我都答應你。」
呂仲明道:「作為交換條件。如果你敗了,我自然也會保住長孫家,你妻兒的性命。」
李世民站著許久,最後點了點頭,說:「謝謝。」
「至此我為你爹做的事,就算完了。」呂仲明笑道:「去罷,天祐你大唐。」
李世民神情複雜,看著呂仲明,似乎還有話想說,許久後,終究沒有出口。
「你這就要走了麼?」李世民問。
「明天吧。」呂仲明道:「不過可能現在是咱們見的最後一面了。」
呂仲明起身,發現李世民居然比自己高了,李世民一步上來,與他緊緊抱在一起。
許久後,他們分開,李世民道:「我記得,你用給敬德鑄武器的隕鐵,給我打造了兩桿箭。」
呂仲明沒有說話,李世民又深深一躬,轉身離開。
當夜,尉遲恭沒有任何消息,一名道士來報,說:「尉遲將軍轉告道君,明日晚上才能回來。」
呂仲明正在批注經書,答道:「知道了。」
全城入夜,一盞明燈透過樓上藏經閣,照耀著長安的深夜,全城熄了燈火,呂仲明案前攤著道德經的幾張單頁。
七十六章:人之生也柔弱,而死也堅強。
夜風吹來,將幾頁黃舊紙張捲起,送出窗去,遠方傳來清澈的木魚聲。
呂仲明打了個呵欠,坐起身,乏味地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腳步聲上樓。
「好久不見了,金麟道君。」溫和的聲音笑道。
「善無畏大師。」呂仲明道:「請坐。」
呂仲明隨手清理了桌上紙張,善無畏拾起一頁書,喃喃念了出來:「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可惜這世間俱是凡人。」呂仲明道:「不爭,謂之爭,凡人沒有聖人強大的力量,更沒有超脫天地的生命,蠅營狗苟,一生都在爭鬥。」
善無畏微微一笑道:「其實有時,我覺得聖人不爭,只因聖人太少,若是有一天聖人比凡人多了,那也是要爭的,佛道兩家,不也爭了這麼一次麼?」
呂仲明樂道:「菩薩高見,可見什麼東西都要死,確實不錯,否則成仙的人越來越多,天地人三界,終有一天要住不下去了。」
善無畏隨口道:「待得菩薩們死完,仙人們也死完,人間界,終歸又是凡人的世界了,只不知道到時又有多少東西能留下來。」
「隨它去罷。」呂仲明乏味地說:「千萬年後,什麼都不剩下,也不打緊。菩薩這次來長安做什麼?」
善無畏道:「過來看看,李家之劫,也該應在這時間裡了,明日中午,咱們在驪山見一面如何?」
呂仲明知道善無畏說這話,多半是要照拂李建成一脈了,欣然道:「沒想到佛道兩家,偶爾還會聯手這麼一次。」
善無畏道:「金剛智大師從一開始便有此意,太清不也說過麼,天之道,利而不害。」
呂仲明若有所思地嗯了聲,善無畏便雙手合十,起身,站起來的一刻,身形化作虛無消失於空中。
呂仲明撓了撓頭,一臉睡意,從案幾上起來,臉上粘著好幾頁紙,心想這年頭,說句話就不能親自來麼?給他托什麼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