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仲明終於回來了,我本來一直不期望他回來,只是想守著我們的那個約定,留在雁門關下的代縣等他。
我們把屋子收拾出來,就在代縣正式落戶安家,又在塞外圈了快地,進城時住代縣,三不五時,到雁門關下去騎馬。
又一年,剪羊毛的時候我倆大吵一架,仲明總是笨手笨腳,我也總忍不住笑話他,他氣得臉都紅了,這不好,以後得記住,凡事要讓著媳婦兒,這次足足哄了他三天,我特地到晉陽去買了他愛吃的,他以為我走丟了,四處著急找我。
又一年,雁門關外傳來李靖大敗突厥的消息,世民御駕親征,但我們都沒與他打照面,我倆站在雁門關頂上,看著他們出塞。
我再騎著馬,帶著仲明,跟在軍隊後頭,看他們打了三天的仗,仲明想起我從城外地道回來看他的那一天,告訴我,從那天起他就喜歡我了。
又一年,這年天下大旱,羊群沒草吃,代縣裡大家肚子都餓了,仲明就抓了隻羊,分給縣裡的老人吃,生怕我知道,用草紮了隻羊,貼幾道符讓它動起來,混在羊群裡,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知道。後來還想再偷一隻,半夜被我逮著了,真是好笑。要送人羊吃,還不能光明正大的送嗎?
我把一群羊都分給了代縣的鄉親們,幫他們熬過這個冬天,帶著仲明回到鋪子裡打鐵為生,生火的爐子正暖和。
有一天,我發現仲明似乎長大了,怎麼回事?仙人不是不老不死的嗎?
那一天,黑炭頭終於發現啦,他起床的時候抱著我,很驚訝地問:「仲明,你長大了?」
我確實是長高了,而且還變老了,按凡人的歲數,我應該也有二十來歲了吧。我說是啊,這很奇怪嗎?
那一天,黑炭頭打了一天鐵,老走神,差點還把手給燙起泡了。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他說走,我帶你走遍這個天下,帶你吃好吃的去。
他把鋪子關了,能賣的都賣了,東西分給鄰居,趕著個車,就像我們出長安那天那樣,帶著我又離開了代縣。
後來,我們到了長安,滿目繁華,萬國來朝,貞觀盛世,看來世民雖然缺點一堆,但當皇帝還是挺靠譜的。只不知道建成修煉得怎麼樣了。我問尉遲恭,還想當官嗎?他說不了,太平年代,天天在長安也是混吃等死,好不容易出來了,可不想再被趕去打仗。
我偷偷帶他進了次後宮,李淵還在,跟裴寂在聊天喝茶。
秦大哥不知去了哪兒,據說一年前就走了,也沒給我們送信。
後來,我們到了洛陽,經過嵩山的時候碰上了玄奘,玄奘也長大了,帶我們在山下吃了頓齋。
後來,我們到了幽州,沿著幽州往下,過長白山,又經過大海寺,人間盛世,又漸漸地都重建起來了,當年和秦大哥,羅大哥打仗的地方已是一片青蔥碧綠。
後來,我們到了揚州……花花世界,錦繡揚州,上次來的時候,幾乎什麼都沒吃到,黑炭頭帶我逛遍了整個揚州,還找到了羅大哥。
他牽著女兒,在街邊買撥浪鼓,原來公孫氏已經去世了,連我爹也沒法救她,所幸在她去世前,給羅大哥留下了一個女兒。
那天恰好下大雪,我們在羅大哥家裡喝酒,告別他的時候,在漫天風雪中,碰上了騎馬來找他的秦大哥。
後來,我和黑炭頭一起,走過了許多地方,路過千山萬水,直到有一天我想回去了,這人間的繁華,又漸漸地看膩了。
我們在欒川白雲山下住了下來,就在那個風光秀麗的湖邊定居,種菜,讀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黑炭頭漸漸地老了。
我終於看見他老了的模樣,其實還是很帥的,和我想像中的有點不一樣。
過了很久很久,到他掉了一顆牙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我好像也老了,不,我確實老了。
夕陽西下,湖邊。
尉遲恭和呂仲明都老了,呂仲明有點不敢相信,老了以後會是這樣的,他還在房間裡照鏡子,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的臉上皺紋很少,但頭髮卻已變得花白。尉遲恭在外頭問:「你又在裡面幹嗎!成天鬼鬼祟祟!快出來!」
呂仲明:「……」
「別這麼囉嗦好嗎?」呂仲明道:「你一天要念我多少次啊!」
尉遲恭笑笑,他的眉毛和頭髮都白了,但身材仍算不錯的,皮膚也沒垮,笑起來,魚尾紋便擠在一起。
呂仲明搬了個小馬扎過來,坐著與他一起看湖水。
又過了數年,尉遲恭已經很老了。
「仲明。」
有一天,尉遲恭突然問:「你還能回家去嗎?」
呂仲明瞇起眼,看著湖面,沒有回答,尉遲恭曖了聲,說:「仲明。」
呂仲明靠在他的身邊,尉遲恭湊過來,笑道:「親一個?」
呂仲明也笑了起來,側過頭,嘴唇與尉遲恭的嘴唇碰了碰,尉遲恭有點睏,曬著太陽。
呂仲明:「敬德,你後悔過,當初沒跟我去成仙嗎?」
尉遲恭道:「現在這樣……就挺好,你呢?」
呂仲明道:「我也覺得挺好,那天你知道我會變老以後,是不是很難過。」
尉遲恭緩緩點頭,伸出手來,摟著呂仲明,讓他倚在自己的懷裡。
「沒什麼,沒什麼……」尉遲恭答道:「我知道你……心甘情願,我知道我這輩子要,對你再好一點……我還記得,那首詩。」
「什麼詩?」呂仲明問。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尉遲恭以沙啞的聲音唱道。
呂仲明想起了那天月夜下,唐王府中,尉遲恭給自己唱的歌。
尉遲恭道:「仲明,你回家罷,別……陪著我一個老頭兒了……」
呂仲明笑道:「現在說,太晚了,你看我都老成什麼樣了……」
不片刻,兩人聽見遠處梆梆的敲竹子聲響,呂仲明問:「喂,老頭子。」說著摸了摸他的頭。
「什麼?」尉遲恭瞇著眼,看呂仲明。
「要吃花糕嗎?」呂仲明湊到他耳畔問。
尉遲恭點點頭,呂仲明便起身,到房裡拿錢,出去買花糕給他吃。
回來的時候,尉遲恭閉著雙眼,靜靜地倚在榻前,呂仲明把花糕放在他的手裡,尉遲恭的手還有點暖和,卻已經不會動了。
呂仲明跪在榻前,把臉貼在他的膝上,輕輕揉著他的手指頭。
那一夜月明千里,浩瀚大漠傳來絲綢之路的悠揚笛聲,尉遲恭站在唐王府高處,低頭注視他,唱著剛從李世民處學到的情詩。
那一夜月明千里,尉遲恭獨自坐在太極殿頂,朝千里之外,在揚州的呂仲明說著話。
那一夜月明千里,他們縱馬馳騁塞外,草原風聲如浪。
過了很久很久,呂仲明再站起來時,飛速恢復了少年的模樣,唇紅齒白,神采飛揚,雙眼明亮。一身八卦袍飄飛,以袍袖一拂,袖裡乾坤之術,收走了尉遲恭的三魂七魄。
唐高宗顯慶六年,長安,凌煙閣。
呂仲明抱著一面畫像,走上高台,站在明燈搖曳的凌煙閣前,數名老人轉身,朝呂仲明投來複雜的目光。
一名年輕人身穿龍袍,站在香爐前,神色十分差異。
「呂……國師?」有人問道。
呂仲明微微一笑,把尉遲恭的畫像放在他的位置上,朝眾人行禮,一個老頭子顫巍巍過來,說:「你還在人間……世民當年找了你許久……」
「藥師兄,我這就回去了。」呂仲明答道:「後會有期,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的。」
呂仲明的身形在空中消失,淡於無形,唯余尉遲恭的畫像,靜靜佇立於凌煙閣中。
千年之後,金鰲島。
呂仲明站在後山桃花谷前,袍袖掠過,面前現出發著光的尉遲恭身形。
尉遲恭的魂體恢復了年輕時的模樣,站在桃花樹下,通天教主笑道:「恭喜尉遲將軍證得大道。」
「愧不敢當。」尉遲恭答道:「生老病死,該當如是,仲明,我走了,好好照顧自己。」
呂仲明道:「再見,敬德。」
尉遲恭張開雙臂,呂仲明走上前去,與他擁抱,雙手回收之時,尉遲恭卻化作光點飄散。
尉遲恭的靈魂伴隨春風,猶如世界的光塵,散向金鰲島下無邊無際的浩瀚海洋。
大海中,群龍翻騰。
後山一聲龍吟,呂布恰好睡醒了,化作金龍,懶洋洋地過來,呂仲明道:「快!爹!我要去找他!」
五爪金龍盤旋著飛向大海,追逐著那道光點而去。
百年後。
呂仲明開柵欄門出來,麒麟道:「又去找你的朋友嗎?」
呂仲明嗯了聲:「晚上不回來吃飯啦。」
呂布道:「少成天在外面吃亂七八糟的。」
呂仲明嘴角抽搐,說:「我沒有!」
呂仲明化作金色麒麟,飛向金鰲島下的大海,掠過海面,海中龍族紛紛翹首眺望,目睹金麒麟拖著金光飛過。
金麒麟落在一個小島上,說:「喂!敬德!」
島嶼的山洞裡,光芒閃了閃,金麒麟把腦袋湊進去,被推了出來,不死心地又把腦袋伸進去,又被推出來,如此反覆幾次,裡面那只黑龍終於探出頭來。
黑龍:「你能不能讓我先刷牙?」
金麒麟哦了聲,黑龍過了好一會才出來,收拾停當,一身龍鱗亮閃閃。金麒麟便爬到黑龍頭上去,黑龍在諸多同族艷羨的目光中,載著金麒麟飛向天空。
「小兄弟,你怎麼就這麼喜歡來找我?」黑龍嘴角微微一扯,現出著不羈的笑容:「因為我有魅力?」
金麒麟道:「你相信有上輩子嗎?」
黑龍想了想,說:「相信是相信,不過龍也有上輩子嗎?」
金麒麟道:「如果有的話,你想知道自己上輩子是個啥嗎?」
黑龍載著金麒麟,盤旋飛向金鰲島。
皚皚白雲,浩浩長空,天海一色,島上桃花紛飛,飄向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