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殿下,能賞末將一杯酒嗎?」他顧左右而言他。
二皇子觀他神色,已知此人的確冥頑不靈,揮一揮袖子,轉身便走。到了牢門口,卻又回頭道:「你與我十七叔如何相識?」
步千洐不解:「誰?」
二皇子以為他裝傻,冷哼道:「別以為十七叔護著你,就能如此張狂。該說的不該說的,自己掂量!」
他雖年幼,這一番話卻也說得威風凜凜。步千洐望著他修長筆挺的身影,腦海中卻浮現另一個清俊溫和的青年。
三年前認出他背的是湛洳劍,步千洐便猜測他出身顯赫世家。可沒料到……
十七叔?
他嘴角泛起苦笑——小容,是你嗎?
時間一點點推移,直至日頭偏西,卻始終沒有人來牢中押解他行刑。步千洐望著狹長的地牢通道,知道必定是小容救下了自己。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此刻覺得熱血沸騰、心潮難平。他心想,就算即刻死了,有小容這個好兄弟,也不虛此生了。
對了,還有她,他親了她,豈止是不虛此生,簡直是賺了。
地牢裡陰暗寂靜,地上東路軍指揮所裡,卻是燈火通明,所有人忙得四腳朝天。
顏破月靜靜望著床上沉睡的容湛。
兩位皇子已經當著她的面,傳令暫緩步千洐的刑罰,這令她鬆了口氣。可容湛又昏迷了,令她的擔心又多了一重。
不,或許應該叫他慕容湛,當朝皇帝唯一的胞弟,傳聞中最受帝寵的十七王爺——誠王慕容湛。
破月望著他近乎煞白的容顏,清秀的一張臉慘淡無光,只覺得世事無常,莫過於此。
她的目光又滑向與他緊緊交握的手,再次用了用力,想要抽回。可他實在握得太緊,每一根修長白皙的手指都與她緊緊相扣。她無奈地想,這只怕是他迄今為止做過的最逾矩的事了吧?待他醒轉,估計會鬱悶得不行。
可他明明是王室中人,卻甘願在軍中受苦,而且還養成如此誠摯乾淨的性子?
破月默然。
「王爺這是連日奔波操勞過度,加之又受過內傷,才會猛然昏厥。」鬚髮皆白的隨軍御醫恭敬道,「無妨,調養幾日便好。」
一旁的慕容瀾和慕容充二人這才鬆了口氣,讓御醫退下配藥。慕容瀾目光先掃過顏破月清透如雪的容顏,又停在她被昏迷中的慕容湛握得死緊的小手上,柔聲笑道:「葉姑娘,我王叔如何受的傷?父皇近日一直特別憂心王叔,他日父皇問起,我也好答話。」
破月想了想,答道:「回殿下,大概是墨官城一役受的傷。他未曾對我提起。」心中卻想,難怪他會昏迷,之前受了傷,卻未對我們提及。
慕容充見破月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語氣也就輕佻幾分,笑道:「父皇常說王叔生性忠厚淳樸,卻在夢中,也將姑娘的手緊握。若是父皇見到,定會吃驚。」
破月臉上一熱。
「兩位殿下,步將軍現下如何了?」破月小聲問道。
未料她話音剛落,床上沉睡的慕容湛長眉微蹙,竟緩緩睜眼。慕容瀾與慕容充見狀大喜,連忙圍上去。
「十七叔!」
「小王叔!」
慕容湛本就生得極美,此時也已淨了臉,鳳眸先是迷濛,後是沉凝,波光流轉,燦若美玉,只看得三人都是心神一凜。
可下一刻,他立刻從床上坐起來:「我大哥……步千洐將軍如何了?」
慕容瀾先答道:「十七叔放心,人還在地牢。」
慕容充語氣則活躍些,嗔怪笑道:「小王叔說殺他如殺您,咱們誰敢動王叔?不怕被父皇剝了皮嗎?」
慕容湛這才鬆了口氣,看著他二人。破月忙將手邊熱水遞過,他大概也是惦記著步千洐,根本沒回頭看破月,就著她的手喝了水。
慕容瀾眉目不動,慕容充眸中含笑。
熱水入喉,慕容湛神色緩和了許多,肅然對他二人道:「你們都是皇兄最出色的兒子,他放你們到前線歷練,十七叔不會干涉,也不會過問。可步千洐忠君愛國,更是救過我多次。你們動誰,都不可以動他。」
兩人都沒出聲。慕容瀾只長慕容湛兩歲,兩人年歲相仿,實則情同兄弟。慕容湛生性持重,對皇兄的這些兒子又極好,故雖多年沒見,他的話,慕容瀾卻不能不聽。
至於慕容充,小時候更是跟在慕容湛身後練武習字。當今皇室,慕容湛算得上是第一高手,故慕容充自小就對慕容湛仰慕有加。
慕容湛人雖迂腐,卻也不是不通世故。他知道兩兄弟現下不吭聲,心裡自然還有計較,索性直言道:「我從墨官城動身之日,便已寫了信送給皇兄。我相信不日便會接到他的聖旨赦免步千洐。你們早放晚放,不過是幾日時間罷了。」
慕容瀾二人這才心頭微驚。他們如何聽不出慕容湛的意思——兩兄弟明爭暗鬥,父皇雖然不管,可若被慕容湛捅到父皇面前,知道牽扯進無辜忠良,兩人必定沒有好果子吃。
慕容瀾先開口道:「王叔這樣處置甚好。其實我也一直覺得黑沙河之役,必有隱情。」
慕容充被他說得有些憂心,可想起步千洐寧死也不向自己投誠,也不說出真相,倒也不是很擔心了。他笑道:「一切都聽十七叔的。十七叔,先別說了,身子要緊,喝了藥,睡一晚再說。」
慕容湛卻搖頭:「我要去看步將軍。」他扶床欲起,這才發覺手中一直握著個柔軟的物事。
他一抬眸,望見一雙清澈如潭的眸子,那裡面寫滿了關切和喜悅,仿若兩道柔光撩過心窩。他一時竟忘了鬆手,怔然凝望。
原來他握著的,一直是她的手。夢中一直牽掛著不能放不能放一定不能放,原來是她的手。
慕容瀾兩兄弟見王叔盯著破月發愣,心下雪亮。破月雖容顏嬌弱可人,但兩人見過的美人多了去了,倒也不會覺得太驚艷。慕容瀾率先道:「便請葉姑娘好好照顧王叔吧。」
慕容湛觸電般鬆開破月的手,臉頰熱氣蒸騰。但他在侄子面前自覺要有叔叔的威嚴,故低下頭,不讓他們望見緋紅的臉色。
三叔侄說話時,破月一直沉默著,此時卻開口道:「我陪……王爺先去看步將軍吧。」
慕容瀾二人無法,只得送二人去地牢。到門口時,兩人都托辭不進去。慕容湛也不勉強,想起一事,讓顏破月先進了地牢,自己卻轉身對他們道:「有一事需要托付你二人——除了我,不要讓任何人靠近葉姑娘。她若是出什麼事……」
他話還沒說完,慕容充已先笑了:「小王叔放心,侄兒立刻就給親衛下令,絕不叫任何宵小,靠近我小嬸嬸半步!」
慕容湛原意是要提防一直未露面的顏樸淙,沒料到他們誤會了自己與破月的關係。但亦不便解釋太多,只得訕訕道:「她與我情同兄妹,你們勿要誤會,有損她清譽。」
慕容充還是笑,慕容瀾持重些,微笑道:「十七叔,你一路牽著她闖進指揮所,夢裡還抓著她的手不放。她的清譽,自是要著落在你身上了。父皇知道了,必定很歡喜。」
慕容湛雖臉色潮紅,意志卻是堅定的,心想我與皇兄解釋便是。也就不再多言,轉身進了地牢。
地牢中極為昏暗,除了牢門有人把守,裡邊的守衛早被兩位皇子授意遣退。慕容湛一走進去,便見破月安靜地站在角落裡,正在等自己。
「他們說的話,你不必放在心上。」慕容湛柔聲道。
破月就怕他尷尬,聞言鬆了口氣,笑道:「自然不會。」
慕容湛微笑,心中卻忽地憶起數月前,他還在東線,卻收到皇兄的親筆信。
「……顏樸淙有一獨女,年方十六,閨名破月,容顏姣好,嫻雅可人。顏戰功赫赫、官名甚好,但朕始終瞧不透他。瀾兒與充兒已立了妃,你娶了那顏破月,可好?」
當時他雖有些悵然,卻回復:「一切皆聽皇兄安排。」他能軍中自由闖蕩,已是皇兄格外縱容,如今皇兄要他娶妻,他不能不娶。
從那之後,他也曾想過那顏氏千金的模樣,卻只能想像出一個模糊的、稚嫩少女的模樣。他也想過,如果娶了她,即便不是他喜歡的性子,也必定全心全意、好好地愛她寵她一世。
誰料後來皇兄卻改了主意,將顏氏千金指婚給下級將軍。聽到這個消息時,他鬆了口氣,又似有些失落——他生性內斂,卻也是青春年少,心中其實已將那顏小姐當成自己的妻子,也曾一遍遍想過「容顏姣好、嫻雅可人」到底是什麼模樣,日子久了,竟也對未曾蒙面的未婚妻,寄托了一些情愫。
卻未料只是路人。
後來,就遇到了破月。
再後來,因為見過她的真容,又見到了顏府暗衛,隱隱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原來那個顏氏千金,是這個模樣。纖弱得令人憐惜的容顏,跟嫻雅可人半點沾不上邊,性子粗放、隨和,沒有半點女子的扭捏;甚至在戰場上,亦不輸男兒——百人追擊數千人,這事慕容湛自問不會做,也許連步千洐都不會做。
可她卻做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她不知道,葉夕校尉,一戰揚名天下。
「隱瞞身份實屬無奈,破月莫怪。」他含笑作了個揖,「還當我是容湛便可。」
他抬起頭,看到幽暗的月光裡,破月的笑容燦若桃花,貝齒晶瑩如玉。
「我怎麼會怪你?」她含笑的聲音柔若酥糖,慕容湛只聽得心神一蕩。
「嗯,走吧,小容。」破月轉身往裡,「咱們去見他。」
慕容湛走在她身後,望著她纖細若柳的腰肢,忽地生出個念頭——若是皇兄當日將她許給了自己,大概……也是會歡喜的吧。
這念頭像是熱炭灼傷了他的腦子,他收斂心神,快步跟上去。
地牢裡陰濕極了,破月走了兩步,便打了個噴嚏。慕容湛見她肩頭微顫,想解下自己外袍披在她身上,手摁上袍子,卻遲遲未動。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走到光亮處,卻見一個高大的人影靜靜站在牢房正中。裡面已經點了一盞燭火,襯得他英氣逼人。約莫是幾天沒刮鬍子,他滿臉亂糟糟的,衣服也髒兮兮的,眼睛卻亮得嚇人,深深的笑意就像要溢出來。
「步大哥!」
「大哥!」
兩人同時失聲低呼,快步走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