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客棧裡人聲喧嘩,來自四面八方的武林俠客們,雖風塵僕僕卻熱情不減,大多在討論同一個話題——武林盟主靳斷鴻,召集天下英雄,二月初八於無鳩峰頂論劍。
破月頭戴斗笠,隔著層黑紗,聽隔壁桌的漢子們描述靳盟主如何英明神武——既是北部第一大富商,又有一副俠肝義膽、一身精湛武藝。
聽說靳盟主這次召開英雄大會,為的就是商討武林人士助軍北伐的方略。大胥人人尚武,所以這武林大會才如此引人注目。破月遇到這種十年難遇的盛事,當然也會感興趣,只可惜去不了。
那日自糧倉離開後,刑堂一行人一路往南,返回刑堂總堂。破月雖十分思念步千洐,倒也不會每日傷風悲月,過了幾日,心情也就平復了。反而是跟著刑堂諸人,有時看他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威風凜凜,受百姓愛戴,倒也很沾光、很帶勁。
未料剛入徽州境地,楊修苦便收到武林大會的消息。他當即帶了七名弟子掉頭向北,只留老八一人,護送破月去總堂。不過徽州離總堂已經很近,楊修苦走前又向沿途刑堂分堂傳遞號令,嚴密小心顏樸淙的人馬。老八帶著破月繼續往南走了兩三日,迄今安然無恙。
女子姓凌,讓破月喚她「凌姑姑」。前日破月也曾問她,有沒有人皮面具。凌姑姑答得擲地有聲:「咱們行走江湖坦坦蕩蕩,要那些虛假的東西做甚?」
破月頓時明白,這人的剛直大概跟容湛有一拼。只不過容湛雖剛直,對人情世故卻也看得分明。這凌姑姑我行我素,卻有些不通世事。
破月怕顏樸淙的人發覺,自己買了頂斗笠戴著,凌姑姑不置可否。
這日中午在客棧用了飯,兩人繼續趕路,終於在日落前抵達徽州分堂,凌姑姑打算歇息一晚,明早再趕路。
徽州分堂其實是個小小的院子,天寒地凍,更顯得門庭稀落、寂靜無聲。破月隨凌姑姑走進去,半天都沒看到一個人。
凌姑姑與破月剛在客舍安頓下來,忽聽屋外一陣喧嘩。凌姑姑走了出去,破月在門邊探頭張望,見院子裡站著五六個男子,個個黑色勁裝,笑呵呵地向凌姑姑行禮。
「凌姑姑,您老人家來徽州,實在是蓬蓽生輝。姑姑,堂主他老人家可好?」為首的是個二十餘歲的胖子,身材高壯,臉圓眼圓,生得極為喜氣。
凌姑姑在他們面前依舊不苟言笑,淡淡答道:「很好。」
那胖子正要再寒暄幾句,身旁另一男子忽地朝破月的方向看過來,驚訝出聲:「咦……」
破月不欲接觸太多閒雜人等,連忙關上房門,便聽凌姑姑冷冷道:「師父派我護送一人到總堂,沒有我的允許,你們任何人不許打擾她。」
眾人忙點頭稱是,不敢再多言。院子裡很快又安靜下來。
破月聽得分明,心想這些人倒跟楊修苦的親傳弟子大為不同,性子十分活絡。不過刑堂要維持勢力和收入,肯定也要招收些外圍弟子。見他們似乎很敬畏凌姑姑,破月也就沒放在心上。
這晚破月剛睡下,忽地感覺體內那消歇許久的寒熱氣流,復又侵襲全身。她連忙坐起,照步千洐所授法門細細調理。過了半個時辰,方覺心腹舒暢。
一睜眼,卻見對面的凌姑姑已經坐起,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
「你修煉的何種內力?」凌姑姑問道。
破月信得過刑堂弟子的為人,也不隱瞞,將自己自小的體質大略說了遍。凌姑姑聽她說完,神色卻有些動容,起身走到她床旁,手指搭上她的脈搏。
破月卻不知,這凌姑姑是楊修苦弟子中專修醫術的。論武功,她或者距內外兼修的步千洐還有一大截,但論內力療傷,卻已是武林翹楚。
片刻後,她眉目越發緊蹙,望著破月的神色,十分吃驚。
「十六年純陰內力……難怪如此渾厚……卻偏偏又……」她話沒說完,已陷入沉思。
破月大氣也不敢出,等她考慮了許久,才見她緩緩睜眼,眸中竟破天荒有了笑意:「我傳你一個法子,每日修習,雖不能助你運用自如,但免去這每日寒熱之痛,卻是舉手之勞。至於你能運用幾分,便要看你的造化了。」末了又特別直接地添了一句,「比步千洐的法子要好。」
破月聽她說要傳自己法門,心下感激,卻也不會特別激動。望著她不再嚴肅,宛如一位慈祥的阿姨,忍不住道:「姑姑,你笑起來很好看。」
凌姑姑神色一僵,幾乎是立刻收了笑,淡道:「這便教你吧。」
傳授了半個時辰,破月便已記牢。依法修習了一刻,果然通體舒暢,比之從前更加輕盈。她大喜拜倒:「姑姑,你果然厲害,比步千洐的法子厲害多了!」
凌姑姑自幼被師父養大,習慣了清苦枯燥的生活,還是第一次與年輕女孩相處。她與破月相處半個月來,見她雖容貌嬌美,卻生性沉穩本分。她並不刻意討好自己,卻一路端茶倒水,侍奉得極為妥帖,這令凌姑姑對她刮目相看,心想師父說她是妖女,可我見她本性純良,倒不是很妖。
此時她聽破月連聲誇自己厲害,神態天真爛漫,比起那些隔代弟子的馬屁,不知真誠多少倍!
她心懷暢快,微笑道:「你朝燭火打一掌。」
破月猛地想起當日打斷那棵蟲蛀的小樹,不由得驚喜萬分:「我也有內力?」
破月按她說的法門,氣沉丹田,經胸腹緩緩而上,進入手少陽三焦經,一掌豁然拍出。掌風過處,火焰猛收,瞬間熄滅。
凌姑姑沉肅道:「換作普通人,一掌也能打滅。但你掌中已含了真氣。勤加練習,假以時日,定能有所成。」
破月大喜,連聲道謝,也不睡了,一掌掌打向火焰,練得不亦樂乎。凌姑姑背對她而臥,望見牆上火光忽明忽暗,不由得微微一笑,闔目淺眠。
這夜,破月一直練到月上中天,竟真的略有所成。
隔著兩三步遠,她的掌風能熄滅燭火;凌空拍向門框,能感覺到其光當作響。
這還是她第一次嘗到「武功」的甜頭,而且是速成的那種,這令她頗有種苦盡甘來、形勢一片大好的感覺。
因為興奮,她了無睡意,推開房門走到庭院裡,打算對著那些樹再練習。
剛走下廊道,忽聽左側不遠處,勁風一閃而過。
她不由得停下腳步望過去,卻聽見對話聲斷續傳來:
「……那婆娘今日到了咱分堂,真是天賜良機……綠林盟出二十兩黃金買她的命……」
破月聽得目瞪口呆,「那婆娘」莫非說的是自己?
又聽另一個有點耳熟的聲音道:「今日子時,綠林盟便動手,咱們只需袖手旁觀……誰叫她殺了綠林盟的崔焱?不過擄了幾名良家婦女,就結下樑子……」
破月聽明白過來——這聲音是白天那為首的胖子!只怕他們要對付的是凌姑姑!
綠林盟,她聽說過,當今武林三大門派之一,與清心教、刑堂並駕齊驅。據說都是些雞鳴狗盜的綠林人士聚集,人數眾多,在武林中頗有聲威。只是魚龍混雜,很難說好壞。上次替她換面具的蘇隱隱教她使用法門時,還提到「我們綠林盟」,所以破月一直對這個門派印象不錯。未料今晚卻聽到他們要加害凌姑姑!
她心下有些奇怪,他們對話為何不避人,被自己偷聽得清清楚楚?難道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這其實是陷阱?
她卻不知,一夜練習,她已能運用小股真氣,自然也比尋常人耳聰目明許多。那兩人自在房間裡說話,卻被她聽得清清楚楚。
但她歷經磨難,性子已謹慎許多,毫不遲疑退回房間,叫醒了凌姑姑。
凌姑姑聽她說明原委,不由得大怒。但她雖生性迂執,卻也不是硬闖硬拚之人。略一沉思,便叫破月拿起行李,趁夜色從房頂躍出,撒足疾奔。
兩人剛跑出分堂數步,便聽身後腳步聲紛沓而來:「點子跑了!速速攔住她們!」
話音剛落,巷口閃出十餘道黑影,持刀握劍,蓄勢待發,在夜色裡顯得猙獰而凶狠。
凌姑姑將破月往邊上一推,拔劍便迎了上去。
凌姑姑劍若繁花,輕盈敏捷,頃刻便刺中兩人胸口。然而雙拳難敵四手,敵人中也有刀法極為精湛的,專門挑她防禦的空當下手,很快,凌姑姑便有些不支了。
破月站在黑暗的角落裡,正心焦間,忽見一名男子揮刀朝自己攻過來!
頃刻刀光已至面門,破月嚇得呆立當場,哪裡還能想到抵抗,開口便是:「別殺我!」她的聲音清脆柔軟,那男子一怔,抬手便掀開她的斗笠,神色便有些異樣了。
他一把抓住她胳膊,就往懷裡扯。破月撞進他懷裡,正心跳如鼓,忽見他門戶大開,簡直就是聰玉長拳第一招入門式的活靶子,不由得忐忑不定。
「英雄……」她低喚一聲,單手抱住男子的腰,男子被她如此熱情的一摟,又意外又驚喜,心想今日難道好運撿到了個放浪貨?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一親芳澤,便見懷中人兒抬起小小拳頭,不偏不倚中規中矩朝自己腹部打過來!
一聲悶響。
破月全身冷汗,緊張地抬頭望著他。
他身子晃了晃,低頭呆呆地望著破月。
完了完了!破月心想,自己太異想天開了!她忙嬌聲道:「英、英雄,方才只是開個玩笑……」
未料那男子猛地鬆開她,刀也「匡當」一聲掉在地上,雙手摀住肚子弓下腰,怒喝道:「疼死老子了!老子宰了你!」這男子本是綠林盟中嘍囉,雖有些好色,卻全無憐香惜玉之意,被偷襲一拳劇痛難當,眸中便全是凶狠的殺意了。
然而他的眸中,很快有一片銀光閃過。他臉上驚詫的表情,徹底放大。但他已不能有其他動作了,因為他的腦袋,已經從脖子上斜飛出去,像個西瓜被切了個平整的缺口,血汁四射。
他面前兩步遠,破月手持寒月刀,全身僵若木石。
她被男子的血噴得滿頭滿臉,整張臉變得猩紅難辨。她望著地上斷成兩截的屍首,腦子裡木然一片——
她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