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半年後。
    秋意清冷、萬峰蕭條。
    步千洐一身破舊的黑衣,長髮凌亂、蓬頭垢面,滿臉絡腮鬍子,唯有一雙眼精光逼人。
    他於山林間穿騰起躍,時不時發出一聲清嘯,久久激盪於山間。而他聽群山應和,豪氣更勝,竟似猴猻一般,在林中極速攀援奔跑起來。
    習武一十八年,他還未曾像如今這般淋漓舒暢。
    若說以前的步千洐,武藝高強在於精、穩、狠,那麼現在的他,全身每一根骨骼、每一縷血脈,甚至每一寸皮膚,彷彿都隨意念而動,隨意收發、綿厚剛勁。
    他也隱隱知道,以前跟著靳斷鴻修習,靳斷鴻已傾盡所能,自己的武功已經到了某個不能再逾越的瓶頸。然而與楊修苦、顏樸淙這樣的絕頂高手相比,卻依舊天差地別。
    現在的師父為他續經接脈後,教授給他一套內外兼修的拳法,竟像是量身定做,不僅內力突飛猛進,招數更是質樸精悍,威力大增。
    他品嚐到從未有過的喜悅,也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強大。
    他練得癡迷,他練得入魔。他幾乎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瘋魔了般****練習。每次都要師父搖頭失笑,將他拉回林中小屋,才記起自己腹中飢餓。
    一晃半年而過,他竟毫無知覺,還以為才過了數日。
    這日天未亮,他便來到林中。現下稍作休息,眼尖看到遠處一隻野鹿,不由得有些流口水。
    他想生擒那野鹿,便提起內力,輕手輕腳跟上去。
    剛追得幾步,忽聽「嗖」一聲利箭破空。步千洐反應極快,閃身便躲到樹後,便知是衝自己來的——因這裡離無鳩峰不遠,他戒心重,自然想到,會不會是武林餘孽不死心在尋找自己?
    按下心頭微怒,他偏頭一看,卻見前方小鹿頸部中箭,鮮血汩汩,已然不活了。
    他屏氣靜立,過了一會兒,便見兩個黑衣勁裝男子策馬衝過來。
    「好肥的鹿。」其中一人道,「一會兒烹製了給王妃,王爺必定高興。」
    步千洐聽到他們說王爺王妃,便想起顏破月和慕容湛,心頭微微一痛。心想,步千洐啊步千洐,他們已做了半年夫妻,你還有何不甘的呢?
    他當日武功盡失、走投無路,見她二人成婚,雖能狠下心離開,但終是割愛相讓,心痛不已。
    如今半年過去,他武藝已非昔日可比,精神煥發、豪氣充盈,再思及他二人,倒也不會如當初心痛,只餘微微的落寞罷了。
    他轉身欲走,忽聽另一人道:「你說誠王殿下和王妃,到底在無鳩峰找什麼人呢?這幾座山都翻遍了,找了這麼久,還不死心。」
    步千洐身子一僵,停步。
    另一人歎道:「咱們不要多管,還是按畫像找吧。聽說那畫像還是王爺和王妃親自向畫師口述的,一張有鬍子一張沒鬍子,嘿,咱們可真不容易。」
    步千洐沉默片刻,終是按捺不住,悄聲跟了上去。
    遠遠地,便聽到溪流潺潺,隱隱有稀疏的馬蹄聲。步千洐索性超過那兩名護衛,一路踩著樹梢,輕盈掠過。不多時,偏見前方山澗處站了兩個人,一高一矮,一修一纖,不是慕容湛和破月是誰?
    步千洐呼吸一滯,放輕腳步,輕輕一躍,落在他們頭頂的大樹上,竟未驚動任何人。
    半年不見,慕容湛和破月似乎都長高了些。他們穿著極相似的素色錦衣,只是男的清俊,女的嬌嫵,看起來,比從前更登對了。
    步千洐先看到了慕容湛,心頭微暖。目光再緩緩滑向破月時,胸口忽地就有些堵。
    俏麗的小臉,還是很蒼白,總像是沒有血色;寬袍外的小手,就那麼一點點,彷彿一不留神,就會滑進袖子裡找不到。
    而她怔怔望著遠山,清黑長眉下墨眸寫著淡淡的憂鬱,便似那遠山的愁雲,氤氳得教人心憐。
    步千洐原本以為自己再見到她,會心如止水,未料只是一個側臉,已叫他心頭滿是酸楚。
    她是在想我嗎?她是因為我,才會哀愁嗎?她還沒忘了我嗎?
    望著她清冷沉凝的容顏,他一時彷彿也癡了。
    「聽話,睡一會兒。」慕容湛忽然道。
    步千洐忽然覺得,此時的慕容湛,跟平日有些不同。具體哪裡不同,他卻說不上來。
    「嗯。」破月點點頭。約莫是站了太久,她一轉身,身子竟微微一晃。
    月兒!步千洐心頭一緊,然後一僵。
    他看到她身旁的慕容湛,毫不遲疑扶住她的身子,然後將她打橫抱起。
    「你別逞強。」慕容湛柔聲道。
    「嗯。」她低低應了句,沒有掙開。
    步千洐默默地想:以往小容碰月兒的手都會臉紅,如今抱著她,卻似輕車熟路。也對,他們是夫妻,他們已經,這樣親密了……
    慕容湛抱著她,小心翼翼上了停在山道旁的馬車。車簾是掀起的,步千洐看到慕容湛將破月放下,替她蓋好薄薄的白色羊毛毯。
    而她竟似累極,過了一會兒,步千洐便聽到她均勻悠長的呼吸聲,他知道她睡著了。
    她約莫是病了,步千洐怔怔地想。
    慕容湛一直坐在她身旁,先是看著窗外,在她沉睡後,便低頭看著她,神色極為專注。
    步千洐忽然有點不想看了。
    可又捨不得。
    捨不得他們二人。
    然後步千洐看到慕容湛輕輕握住破月一隻手,慢慢伏低了身子。
    清俊的側臉,在馬車中看起來暗沉一片。
    他的唇,緩緩落在破月的唇上,帶著幾分步千洐熟悉的隱忍和虔誠。
    親了一會兒,他就將雙手撐在破月身體兩側,他的背,擋住了步千洐的視線。那背脊高大而溫柔,也遮住了破月。
    步千洐心頭驟然抽痛,瞬間麻木一片。
    胸中有戾氣疾衝直上,驟然令他一驚,清醒過來。他別開了臉,像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轉身便潛入了密林中。
    步千洐越跑越快,最後竟似踩著荊棘亂草,麻木地狂奔。
    一直跑到峰頂,他才大汗淋漓地回頭,卻見蒼黃的天地間,群山蟄伏、雲霧繚繞,世間萬物都是肅靜而孤獨的。
    「既然重逢,為何不去相認?」一個聲音在身後歎息。
    他身子一僵,轉頭拜倒:「師傅……」他深吸一口氣道,「他們已經是夫妻,我何苦再給他們平添煩惱?」
    師父望著他,點頭道:「是,極是。男子漢大丈夫,本該如此。她過得好,是世間最緊要的事,哪怕她心裡已沒了你,你只要守著她便是。」
    步千洐被他說得痛楚,卻也覺得理當如此。師徒二人靜靜望著面前群峰,俱是黯然無語。
    半年來,帝京風平浪靜,東南兩路軍平定了諸個小國,大胥迎來了近十年來最輝煌的時刻,天下歌舞昇平。
    破月與慕容湛的相處,也漸漸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慕容湛是皇帝欽點的帝京守備軍總統領,****要去練兵;而她白日裡勤修苦練,只覺得功力精進得不可思議。
    兩人在同一屋簷下朝夕相處,人前要做出親密相愛,人後則是相敬如賓。有時候她練步千洐以前拿手的赤焰刀法,他會在旁觀看指點;有時他在書房看書寫折子,她會替他做夜宵、磨墨洗筆。
    直到兩個月前某一晚,她不小心睡著了,迷迷糊糊醒來,卻已在他懷裡。他抱她到房間床上,她怕他尷尬,閉眼不醒。以為他已經走了,正欲翻身,額頭卻是一熱——他落下一個吻,他的唇微微顫抖,在她額頭停了許久,才戀戀不捨地離開。
    這個吻實在太溫柔太癡迷,破月竟然有就此淪陷在他的懷裡他的吻裡的衝動。
    險險剎住。
    因為她想起了步千洐。
    世間誘惑太多,何止慕容湛。
    可正如她對唐十三所說,步千洐只有一個。
    他也許已化作枯骨,躺在不知哪裡的谷底;他或許只是失去了記憶,懵懵懂懂生活在另一個地方,這輩子都想不起她——每當她胡思亂想起這些,就會心如刀絞。
    可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小容是很好,可他還有母后,皇兄,有慕容氏的尊貴,他什麼都有。
    而步千洐什麼也沒有。沒有父母、沒有師父、沒有前途,甚至沒有了雙眼。
    若某一天他奇跡般地歸來,她怎麼能不等著他?難道才半年她就放棄了?
    所以她想,顏破月,你不過是孤獨了,貪戀慕容湛的溫柔情意罷了。
    她不擅長愛情,於是開始僵硬地疏離。
    慕容湛在家的時候,她不再練刀;他在書房的時候,她離得遠遠的;他進房的時候,她假裝已經睡著,面朝著裡面頭埋在被子裡。
    這個過程並不愉快,但她找不到其他出路。
    慕容湛很快就察覺到了她的變化,然後他也有了變化。
    他開始連日不歸,每日都宿在軍營中;偶爾回家,也是讓管家傳話,一停就走。旁人只道誠王殫精竭慮,她卻知道,他跟她一樣,都怕越陷越深。
    直到太醫在數日前診斷判定,靳斷鴻活不過半年了。
    這半年裡,破月的武藝突飛猛進,師父卻一點點蒼老消瘦下去。
    於是破月再次跟慕容湛來到無鳩峰,抱著渺茫的希望,但願能找到步千洐,去見師父最後一面。
    來無鳩峰前,她和慕容湛已有十來日未見了。
    然而一路過來,他除了夜間在她睡熟後,進房臥在地上,也是極少與她交談。
    破月已經打定主意,這次回去後,好好跟他談一談,不要再尷尬,不要再隔閡。她已經快受不了了。
    可她並不知道,慕容湛也快受不了了;她也不知道,像他那樣溫和的性子,壓抑得太久,反而會爆發得比常人更熱烈。
    這幾日,山間清冷,她自恃功力深厚,卻偏偏染了風寒。故今日,找了許久也無所獲,她已是懨懨欲睡。
    慕容湛抱她上車,她實在太累,沒有拒絕。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到唇上有人吸吮****。
    她遲疑了一下,那人卻扣住她的雙手,越吻越深。
    破月還是睜開了眼。
    她看到慕容湛細密的長睫,輕闔著微微顫動。
    「王爺……」人前人後,她已習慣了這個稱呼。
    看到她靜靜望著自己,慕容湛才驚醒。
    四目相對,無語凝視。
    「你……」破月想讓他鬆開自己。
    未料他忽地俯低,又吻了上來。
《穿越之江山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