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慕容一路疾行,心急如焚。方才雖聽破月出聲報了平安,卻依舊焦急。如今撞開門一看,卻見一名男子背對著自己,將破月抱在懷裡,不由得心頭震怒。
「撤手!」不待其他護衛出手,慕容挺劍便朝那人後背攻了過來!
那人動作竟如鬼魅般極快無比,將破月一鬆,身形一偏,便朝旁退出了數步。然而破月見他退開,以為他又要走,怒喝道:「步千洐你別走!」
此語一出,慕容驟然一驚,劍意瞬間凝滯,呆呆地轉頭,看著那人。卻見月光下那人靜靜而立,虎背蜂腰,面目俊朗,眸色溫和,不正是死而復生的步千洐是誰?
慕容慢慢地、一步步走到步千洐跟前,四目凝視。
「小容。」步千洐一把抱住慕容,慕容亦緊緊回抱著他。
「大哥!」慕容眼眶一熱,滾滾熱淚淌下。
步千洐亦是眼眶濕熱,鬆開他,卻依舊抓住他的肩膀道:「對不住,叫你們擔憂了。」
慕容見他雙眸清澈,喜道:「我聽月兒說你眼瞎了,究竟發生了何事?」
步千洐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清心教治好了我的雙眼,但也讓我吃了點苦頭,後來逃了出來,拜一位高人為師,一直在山中學藝。」他不願提及當日手腳筋被斷的慘狀,只簡單帶過。
慕容聽他輕描淡寫,有些疑惑。但思及他終於回來,已是萬幸,也就不再深究,只握著他的手道:「這,實在是好極!好極了!」
「為何不早點來找我們?」冷冷的聲音,卻帶著微微的顫抖,在兩人背後響起。
兩人同時轉頭,便見破月白著張臉,眼神暗暗地盯著步千洐。她本就只著單衣被顏樸淙擄了出來,方才又弄得灰頭土臉,此時瘦瘦小小站在半堵廢墟前,神色恍惚,便似一個被遺棄的提線木偶,弱不禁風。
慕容心頭一疼,也沒多想,脫下外袍,走到她跟前,為她披上。步千洐目光靜靜滑過他二人,淡淡道:「學藝未成,不便離去。」
破月回想今夜與他相處種種,哪裡還覺察不出,他原本不打算相認!此時聽他語氣極為冷漠,只覺得遍體生寒。
「那今日為何又要來?」破月冷著臉逼問。
慕容一想,已明白過來,問道:「是大哥從顏賊手上救了月兒?」
步千洐和破月都沒作聲。步千洐偏頭看著一旁,破月卻緊盯著步千洐。
慕容心頭沒來由地微痛,彷彿又回到當年在婆樾城的牢房裡。
步千洐跟她才是一個小天地,而他根本融不進去。
步千洐卻未答話,只看向慕容:「小容,你跟我來。」
步千洐躍上屋頂,頃刻不見。慕容快步跟上去,兩人很快並肩而行,一直到了條幽靜無人的小巷,步千洐才停步,落在一棵大樹下,轉頭看著慕容。
他微笑道:「我原本不打算驚動你們,只想遠遠瞧你們一眼,過了除夕便走。若不是今日老烏龜忽然對……她發難,我人已經在去東路軍的路上了。」
慕容一聽就明白,只怕步千洐暗中跟著破月,才能在第一時間救下。
他心裡某處,隱隱地、重重地塌陷下去,面上卻始終有溫和的笑意:「大哥,我與月兒並無夫妻之實,她、她一直在等你,她心裡只有你。你勿要誤會了她。現下你回來了,自該帶她走。皇兄那邊,你不必擔心……」
每說一句,慕容只覺得心底那個洞,就要大上一分,慢慢就有銳利的痛,從那洞口爬上來,開始一點點噬咬他的心。但他語意絲毫不緩,他知道必須說個清楚分明。
步千洐靜靜望著他,看著自己最疼愛的義弟。曾幾何時,這性格直爽率真的義弟眸中,也染上了無法言喻的隱痛。
步千洐也因「並無夫妻之實」這句話,心頭起了些許漣漪。但他暗自平復,微笑著拍了拍慕容的肩頭:「傻小子,我並沒有誤會你們。一直都沒有。我當日並不是因為……這一年來,若不是你護她周全,早遭了老烏龜的毒手。我心中對她的念想早已淡了,你們已經是夫妻,今後我只當她是弟妹,勿要再說胡話。我志在從軍,今後自會來探你們,勿要掛念。」
他的坦言相讓,卻未令慕容有半點輕鬆。他見步千洐神色真摯,這一番話竟似發自肺腑。而他轉念思及自己對破月的愛意,卻愈發愧疚痛楚。
步千洐見他神色凝重,寬厚地一笑,復又將他重重一抱。只是兩人雖都無言,心裡想的卻是同一個念頭:我便將破月讓給他,又有何妨?
這廂,破月獨坐於庭院中,心緒難平。
這大半年來,破月不是沒想像過他回來的情形。也曾想過,如果他回來了,慕容怎麼辦?每當她想起這個問題,都會心疼不已。但縱然盛情難卻,她卻一直很清楚,也很堅定。她知道,感情裡沒有心軟,沒有拖泥帶水,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那次慕容表白後,他們也一直保持著好朋友的距離。
她甚至想過,或許過個三五年,又或者哪日真的找到步千洐的屍體,她也許會接受慕容,也許不會。也許就此一個人浪跡天涯。
可怎麼會是如今的樣子?他連問都不問,就替她作了決定,判她死刑?眼瞎了又怎麼樣?斷手斷腳又怎麼樣?縱然他今日不是武功絕頂,他當日能為了她不顧性命,難道她就會嫌棄他?
又或者,兄弟情在他心裡,比愛情更重?
轉念又想起趙陌君所說,他手腳筋都被人斷了成為廢人。可他方才卻輕描淡寫隻字不提,只怕她和慕容愧疚嗎?
她的心跳又驟然加快,彷彿塵封了一年,血脈深處因他而起的陣陣悸動,又開始復甦。如同又回到他剛剛失蹤時,自己日思夜想,想的都是他俊朗的容顏散漫的笑容,想得心都要碎掉。
百般激烈的情緒,悄無聲息交織心頭。所以當步千洐二人回來時,破月臉繃得鐵青,甚至未察覺到,自己正目光憤恨地死死盯著步千洐。
約莫從未在她臉上看到過如此猙獰的表情,他二人都是一愣,隨即不約而同別開目光,躍下屋頂。
慕容想起一事,忙道:「大哥,我先帶你去見靳斷鴻。」
他提到師父,破月這才回神,也點了點頭說:「對!馬上去。」
步千洐震驚道:「師父,他老人家沒死!」
慕容點頭,步千洐將他手一抓:「快走。」
破月搶上一步:「我也去。」
步千洐看了她一眼,沒吭聲。慕容彷彿聽到心頭有人重重歎息,口中卻緩緩道:「這一年來,都是月兒在照顧靳前輩。她如今是靳前輩的關門弟子。」
步千洐和破月都沉默著。
慕容將破月的神色看得分明,心底彷彿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痛不堪言。他恍恍惚惚地想,大哥回來了,太好了。他應該很歡喜很歡喜的。
只是,他以為能等到的,原來還是等不到了。
很快便到了靳斷鴻休養的宅子。步千洐三兩步搶進去,推開內室的屋門。破月和慕容緊隨其後。
燭火搖曳,床上的老人原本闔目沉睡,驟然寒風灌進屋子,他咳嗽兩聲,睜開眼,看清眼前人,登時驚喜交加。
「千洐!」他掙扎著坐起來,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步千洐「撲通」一聲跪倒,連磕重重的響頭。破月見狀連忙搶過去,扶住靳斷鴻枯樹般的身體,輕撫他的背。
外間守著的僕童立刻送來熱水和煨好的湯藥,靳斷鴻卻擺擺手:「不必再喝了,哈哈!」眼圈卻已紅了。
步千洐亦是雙眸含淚,起身在他另一旁坐下,抓住他的手:「師父,小容已都對我說了。徒兒不肖,不能侍奉跟前。今後徒兒自當陪伴師父,讓師父快些好起來。」
當日在無鳩峰上,步千洐雖然同意將靳斷鴻囚禁,但終是出於民族大義。
昔日他與靳斷鴻師徒情深,幾乎當他是父親。此時又聽小容說皇帝已經審問過他,並未定罪,而他隨時會撒手人寰,步千洐自然放下對君和國的敵意,全心全意。
靳斷鴻聽他言語真摯痛切,笑道:「你不要自責,這一年來有月兒照顧我,我過得很好。現下……你不是我的關門弟子了,咳咳,她才是。」
步千洐和破月都沒吭聲,靳斷鴻喘了口氣,看著他們身後的慕容:「誠王,我有話想對兩位徒兒說。」
慕容看著他二人一左一右,同時扶著靳斷鴻,這幅畫面略略有點刺眼。他點點頭,轉身出屋迴避。
他走了,靳斷鴻先是眉目慈祥地看著步千洐道:「千洐,你的眼睛可大好了?」
步千洐在師父面前不願隱瞞,便將這一年的遭遇,清楚說來。只是提到菜農,簡單帶過,也不提自己曾經到過帝京的事。破月聽他親述手腳筋被人挑斷,還是心頭劇痛,默默望著他。他幾次與她目光交接,都是波瀾不驚地移開,彷彿當她隱形。
靳斷鴻聽完,喜道:「極好!不知是哪位高人,你這孩子,終究……咳咳,福澤深厚。」他老於世故,早將兩個徒兒尷尬的神色收在眼底。雖他勸過破月跟誠王好好過,但每次破月都只說:我要等阿步。此刻真的見到徒兒回來,他的心自然還是偏向步千洐多些。於是他將兩人手一抓,重疊到一起。
兩人都未料到他有如此舉動,微微一驚。破月沒動,步千洐卻要抽手。靳斷鴻手勁一緊,雖力道不大,步千洐卻不敢硬抽了。
破月的手背與他的掌心相貼,明明平靜而無聲,她卻分明感到一股強烈的悸動,從肌膚相貼的地方,重重襲向她全身、襲向她的心頭。這種感覺她已經很熟悉,只關於步千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