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這拳法破月閉著眼聽風聲都能辨識出來!不正是步千洐教給她的「聰玉長拳」!只是她從未見過有人打得如同這蠻人將領一般龍行虎步、氣吞山河。明明樸實簡單的招式,到了他癲狂卻輕靈的雙拳中,竟似生出千變萬化,叫人心驚膽戰。
    破月幾乎看呆了,腦子裡只一個念頭,為何會這樣?為何蠻人會打聰玉長拳?為何他武藝兵法獨步天下?為何他看到千洐玉珮那麼大的反應?
    可是那個人不是死了嗎?不是眾叛親離家破人亡了嗎?為何會變成一個蠻人,被割去舌頭,懵懂殘忍,渾渾噩噩踏平天下?
    破月倒吸一口涼氣——難道,這一切都是流潯的陰謀?那麼他與蠻人到底是何關係?聯想到曾經在帝京刺殺自己的蠻人,武藝高強非凡,絕非尋常蠻人可比。而他軍中似也不乏武藝高手。難道他們並非真正的蠻人?可為何變成現在的樣貌舉止?
    跟那黑色的湯汁,有關係嗎?
    轉瞬之間,他已經不再打拳了,而是持刀為筆,瘋狂地在地上劃字,神態極為猙獰瘋狂。破月雖怕,卻被想要知道真相的念頭驅使著,上前兩步一看,卻見字跡潦草至極,大多是四個字「聰玉」「千洐」,亦有些凌亂的詞句「國破家亡」「精忠報國」……
    破月整個人恍然失神,彷彿一時間都懂了,心頭有點痛、有點麻。
    在他繼續專注地寫字的時候,破月緩緩走過去,悄無聲息地走過去。這一次,他彷彿什麼也沒聽到,讓她接近了他後背空門。破月伸手,輕輕點住他後背大穴。尋常人早該一頭栽下,可破月的勁力卻似一滴水落入汪洋大海,他竟毫無反應。破月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死心地連點他數道大穴。終於他身子一僵,眼睛一閉,轟然倒下。
    破月望著他的臉,仿若只是睡著了,眉頭舒展、嘴唇輕闔。她強忍著心頭的激動,走到帳門口,幾個親兵正在朝裡望,她柔聲微笑說:「將軍睡著了,我會服侍他。你們晚點再過來。」
    親兵點點頭,都走了。這些日子破月與他形影不離,被他幾乎是捧在掌心呵護,沒人會再懷疑她。
    等帳外再無閒人,破月深吸口氣,打來盆水,又從他靴中拔出把匕首,一點點剔去他滿面的鬍鬚。胡茬很硬,硬得像鐵絲,破月強自鎮定,不讓自己的手發抖。慢慢地,他的容顏一點點露出端倪,粗黑的眉、挺括的鼻,厚薄適中的唇,方正硬朗的臉。這臉與她記憶中的容顏,相似度有十之八九。只是他臉部的肌肉,比起千洐要僵硬許多,額頭也有青筋爆出,看起來更加粗獷,千洐則比他俊逸許多。但任何人看到這張臉,都一定會想起步千洐。因為他們眉宇間那冷凝不羈的氣質,是那樣相似。歲月彷彿並未在他臉上留下明顯的痕跡,唯獨深邃的雙眼旁,添了幾道淡淡的皺紋,而烏黑長髮的鬢角,隱有幾根雪絲。
    破月怔怔地望著他昏睡的容顏許久,才將胡茬一點點拾起來。她自己多次易容,也懂得基本技藝,重新將他的鬍子粘上,而後扶起他沉重的身軀,搬到床榻上。之後在床側獨坐一宿,天明時竟有淚水沾襟,滿心難過。
    第二日一早,又是喝湯藥的日子。流潯士兵大概也聽說了昨日將軍發狂的事,佇立床邊不動。將軍剛醒來,看到送至面前的湯藥,接過先遞到破月唇邊。
    那流潯士兵臉色微變:「將軍,此湯藥是國主給你的。旁人喝不得。」說完還看了一眼破月。破月臉色不變,笑道:「怪我,我以為是補湯,鬧著要喝,今日將軍才想給我試試。」說完將湯藥輕輕推到他唇邊。他約莫頭還很疼,一口喝乾。流潯士兵這才走了。
    流潯士兵一走,破月立刻將將軍扶起來。說來也怪,喝了湯藥,將軍的眼睛明顯恢復了平日的鎮定冷漠,從床上站起。
    破月鼓起勇氣,將手指伸到他唇邊。
    「張嘴。」破月低聲道,「剛才的藥不好,吐出來。」
    他有些呆滯地看著她,緩緩張開嘴。破月忍耐住心頭的懼怕,將手指伸進去,輕輕摳他的喉頭。他臉色一變,一口咬落。牙齒入肉,破月痛得一聲低叫。好在他反應很快,力道立刻撤掉,她將手指抽出來,卻見一片血肉淋漓,齒印深深入肉,好在沒傷到骨頭。
    而他被破月這麼弄了一下,雖然沒有嘔吐,卻似乎明白了她想幹什麼。他臉色微紅,似是在運氣,很快乾嘔幾聲,便吐出了大半湯汁。
    破月立刻找了布,將地上的湯汁殘渣擦得乾乾淨淨。他一直站在原地,沉默不語。破月再坐到他身旁,正想說什麼,他卻往邊上挪了挪,保持一尺距離。
    破月知道今日大軍要開拔,柔聲說:「將軍,我今日身子不適,你陪我坐馬車好不好?」
    他沒出聲,看了她一眼,逕自走了出去。
    晌午,馬車上。
    如今,不僅蠻人大軍,流潯軍隊,幾乎整個天下,大胥、君和,所有人都知道,神秘的蠻人將領得了個女子,寵得天上有地下無。到了最近,除了有仗打時,更是白日黑夜都廝混在一起,形影不離。
    馬車加蓋了厚厚的垂簾,旁人聽不到車內半點動靜。破月聽得周圍寂靜,便看向對面正呆呆盯著自己的將軍。
    將軍,楚余心。
    「楚余心,你叫楚余心。」她柔聲說,「你有個妻子,叫朱聰玉;有個兒子楚千洐。他還活著,他很好。他是我的夫君。」
    楚余心沒有半點反應,只僵直地坐著。破月注意到,每當她提及朱聰玉或者楚千洐的名字,他的手指都會有輕微的顫動。但他好像又不是很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抑或是明白了,但是記不起來,所以更加迷惘。
    流潯士兵已經不會再送藥了。破月算了一下,他一共送過六次藥。後面四次都被破月偷偷攔下。她猜想,如果那藥物是某種控制手段,很可能是一年或者半年間,需要強化服藥一次。
    她不知道停止服藥對他好還是不好。他如今每晚都輾轉難眠,有時候半夜她忽然驚醒,會發覺他黑黢黢地站在床頭,目光陰森。每當這個時候,她就輕輕念叨朱聰玉或者楚千洐,這個時候,他總能奇異地平靜下來。破月的心裡會很難受——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人在忘記了所有後,僅僅聽到名字,就能安撫所有情緒?
    有時候白天,他也會發瘋,在車裡,或者在營帳裡。這個時候破月會屏退所有人,陪著他,看著他。看他一遍遍打聰玉長拳,看他痛苦地抱著頭,撞向車壁,血流滿面。有時候他也會想殺她,但總會在看到她驚恐的雙眼時,忽然撤手。而破月會找個機會,點他的穴道,讓他躺下。
    後來,這種失控慢慢少了。只是他更加呆滯,反應也變得遲緩。她跟他說話,他全無反應。
    他在軍事、武藝上,是相當游刃有餘的。那彷彿是他的本能,是一種技藝,他幾乎不需要思考,就能發出命令,就能制服敵人。但除此之外,他的腦子好像是已經壞掉了。每日只是傻傻坐著,有時候會看她一整天,有時候拿出玉珮看一整日。
    破月猜想,他服用的湯藥,可能存在某種抑制神經的成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個時代的人能從自然植物或者丹藥中提煉出某種成分,也不是不可能。
    她只能一遍遍地反覆跟他說,他是誰,他兒子是誰。他被流潯利用了,她多麼希望他甦醒,帶領蠻族大軍反戈。
    然而他從無反應。仗照打,人照殺。蠻族和大胥軍隊交戰,依然如火如荼。而她沒有半點步千洐的消息。
    算起來兩人分離已一月有餘,破月的心情也漸漸恢復平靜。她甚至沒有太擔心自己的安危,反而想,如果步千洐知道自己的父親還活著,甚至還是這樣的身份,又會有何樣的心情呢?想到這裡,她就很難過,連帶著對楚余心也心生憐惜。
    這日一早,楚余心端起粥又要餵她,她心念一動,忽然衝他笑了,從他手裡接過碗。他望著她,她舀起一勺,送到他唇邊:「爹,我餵你好不好?」
    楚余心整個人彷彿都定住了,只看著她。
    「爹,你是千洐的爹,也就是我的爹。」她柔聲說。
    他終於緩緩張嘴,含住了湯匙。破月心頭一喜——有反應了。隨即一勺又一勺餵給他吃,嘴裡說個不停,都是些步千洐的事。而他只是靜靜聽著,卻似並未有太多情緒激動。
    破月慢慢也明白了,他的精神很可能已經出現了問題,神經系統大概已被那湯藥嚴重傷害。但現在急不得,只能慢慢來了。
    親兵領著一流潯官員走進來時,恰好看到破月拿著手帕給楚余心擦嘴角。這一幕自然顯得親暱曖昧,那官員清咳兩聲,目光淡淡掃過破月,對楚余心道:「將軍,國主有令,命你將這女子獻給他。」
    破月心頭大驚,流潯國主?為何會要自己?
    卻見楚余心站起來,在地上寫下:「為何?」
    破月心提到嗓子眼,一股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果然,那官員看一眼破月,低聲道:「話與你知也無妨。這女子本就是另一名臣子養大,將來要獻給國主的,只是因為意外走失。這是國主的手令。你如今已佔了她數月,速將她交出,國主不會責怪。否則……」
《穿越之江山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