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去機場的一路上,我都沒想好要說什麼,我只是任小喬拉著我,上車,下車,上電梯,下電梯,在人來人往的機場裡穿行著。

  我們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嚴可,嚴可的媽媽防備地看著我,甚至暗示手下的保鏢向我們靠近。嚴可出聲阻止了,懇求地看了一眼他的媽媽,然後向我走來。

  他在離我還有五步遠的地方停住,深深地看著我。

  我貪婪地看著他,他瘦了很多,鬍子都長了出來,俊秀的面孔上透著一種頹廢的男子氣概。

  「涼靜。」小喬推了我一把,我向前靠近兩步。

  「嚴可!你給我回來!」嚴可媽媽忍受不了將又一次失去他,連忙走近兩步,一把拉過他,「別聽這個賭鬼的話,她就是個騙子!你答應過媽媽什麼,那是你最後給她的機會!」

  嚴可沒說話,固執地看著我,那眼神,好像在說,只要你說,我依然還會相信你。

  只要你開口,我就留下來。

  我用力地閉上眼睛,然後睜開,微笑地望著他說:「嚴可,這八年來,謝謝你對我這麼好,我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什麼,只是一次一次叫你失望。」

  「對不起。」我哭著道歉。

  「你閉嘴!我兒子不會再和你在一起了!」嚴可媽媽失了風度。

  「我知道,我沒有臉把你留下來,可是我真的好想為你做些什麼。」我偷偷將手放進包裡,「所以,這次,我決定……要達成你的心願。」

  說完這句話,我猛地抽出包裡的菜刀,我看見所有人都露出驚恐的神色,我揮舞著菜刀毫不猶豫地對著我的右手砍了下去!

  鮮血頓時噴射出來,我疼得眼前一花,瞬間軟倒下來。嚴可衝了上來,緊緊地抱住我:「你瘋了……你瘋了嗎?!」

  呵呵,我沒瘋,嚴可,你不懂,賭徒是世界上對自己最冷酷、最狠心的人。

  連命都可以隨時輸掉的人,又怎麼會去在乎一隻手?

  我疼得冷汗直流,嘴唇發白,顫抖著說:「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

  「我真的……再也不賭了……你放心地走吧……」

  後來,我便疼得昏了過去。

  再後來,我們又在一起了。

  再再後來,有人告訴他,在賭場看見了我……

  就這樣,依然欺騙,挽留,挽留,欺騙。

  天知道,我們會走向什麼樣的結局。

  天堂吹散他的煙花

  【一】

  華燈初上,都市的喧囂始於黃昏後的夜晚,擺地攤的小販將原本就狹窄的天橋佔去了二分之一。我背著書包穿著十一中的校服在他們中間游離,時間已經很晚了,可我就是不想回家。

  腦子裡血腥的畫面不停地閃著,哭泣求饒的可憐女人,拳腳相向的凶狠男人,舉著尖刀渾身是血的俊美少年,那少年輕輕地舔著手上的鮮血,用近乎溫柔的聲音說:「我說過,我會報仇的。」

  【二】

  我記得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正站在陽台上用笛子吹著好聽的曲子,那時候的他於我便是一道光芒,是我仰望的方向。

  他臉上總是帶著乾淨的笑容,輕輕地揚起嘴角,他不像同年的男孩那樣,總是將自己全身搞得髒兮兮的,他的衣服總是乾淨整潔,離得近了,還能聞到淡淡的肥皂香。

  他對誰都很好,從來不會拒絕任何人的請求,就連我這樣被全班鄙視的留級生也被他細心地照顧著。

  衛末一就是這樣一個男孩,像個小紳士一樣,溫文有禮地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

  可是後來,我發現了末一的秘密,他其實並沒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樣好,他將我撿到的小貓咪握在手上,然後高高地舉起來,摔下去,舉起來,摔下去。即使是做著這麼殘酷的事,他的嘴角也還是帶著溫和的笑容,矇矓的眼神裡好像沒有聽見小貓淒厲的叫聲一樣。我猛地衝過去,將小貓奪下來,憤怒地瞪著他:「你幹什麼呀?你太壞了!」

  他像是從夢中驚醒了一般,先是愣愣地看著我,然後看著我懷裡受傷的小貓,伸手想碰碰我們,可我抱著貓退得老遠,他收回手,傻傻地看著我。

  我使勁瞪著他,不敢相信一向善良的末一會幹出這樣的事情。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似的看著自己的雙手,眼裡滿是慌亂,他有些崩潰地使勁抓了一把頭髮,望著我忽然就哭了,喃喃自語:「我不能變成他那樣,我不想變成他那樣!」

  我抱著貓站在一邊看他哭得可憐,有些鬱悶,明明是他欺負了貓,但為什麼變得好像是我欺負了他一樣。可一想起他對我的好,我的心又慢慢變軟了,我向前走了一步,輕聲說:「你別哭了好不好,你下次別這樣了,好不好?」

  他卻像是沒聽見一樣,如木偶般一步一步地走了。

  那時,我看著他的背影,我以為他是個壞孩子,只是表面上裝得很善良,所以我決定不理他了,即使他長得再好看也沒用。

  直到有一天,我在家裡寫作業,忽然聽到院子外面大吵大鬧的,我打開門走出去,只見一個男人用皮帶勒著末一的脖子,把他像狗一樣往外拖。他雙手拉扯著脖子上的皮帶,小小的腳步不得不跟隨男人野蠻的腳步往外跑,男人將他拖到四合院外的小池塘邊,使勁地將他往水裡推。末一敵不過他的力氣,被推落池塘,水面上濺起一串水花。我驚得大叫起來,一邊叫一邊往池塘邊跑去。一些鄰居看不下去了,快步跑過去想將末一從池塘裡撈起來,可是男人卻陰森森地叫囂著誰要是過來,他就砍死誰,砍死誰全家!

  鄰居們都被男人瘋狂冰冷的眼神嚇住,我不管不顧地跑到池塘邊,對著末一伸出手,想將他拉上岸來。可男人卻將我一推,凶狠地對我吼:「小心我把你也丟下去!」

  鄰居家的一個大媽抱著我往後退了兩步,悄聲說:「別去別去,別惹他,他是精神病患者,他殺人不犯法的。」

  我嚇得哭了,我看著可憐的末一從冰冷的池塘裡掙扎著站起來。那時,我穿著厚厚的棉襖,站在岸上瑟瑟發抖,他穿著單薄的毛衣,站在水裡,池塘裡又臭又髒的水漫到他的胸膛,他沒有馬上爬上岸來,只是默然地瞪著岸邊的人。水珠從他的頭髮上一串串地滾落,暗黑的雙眸裡滿是嘲諷,他的嘴角甚至微微勾起,帶著一絲不屑的、冰冷的笑容。

  男人被他這樣的表情激怒了,揮著皮帶衝過去抽打他,皮帶打在水面上,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我揪心地看著這一切。直到警笛聲響起,這場恐怖的虐待才算結束。警察將末一從池塘裡抱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凍僵了,臉色蒼白得像紙一樣,他的嘴唇已經凍得發青,醫生說他要是再晚些送來,雙腿都保不住了。

  後來,這種事情還是經常發生,有的時候是在住的大院裡,有的時候末一爸爸甚至跑到學校去打他。語文老師看不過去,上去攔了一下,也被打得頭破血流,從此,就再也沒人敢攔他。

  學校裡的孩子再也不敢和末一玩,可末一卻一如從前,依然笑得溫和,依然樂於助人,依然關心、照顧身邊的每一個人。

  我忍不住問他:「末一,你為什麼要這樣呢?明明不開心,為什麼還要笑呢?」

  末一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沒有不開心,人的一生只有一件事情是不能選擇的,那就是出生,這是我的命,我認了。

  「可是,將來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卻是可以選擇的。」他的眼神望向遠方,手指輕輕地摩挲著青紫的傷口,輕聲說,「我不想變成他那樣。我不想去傷害任何一個人,我不想生氣,不想打人,不想讓任何人恐懼我。」

  說完,他淺淺地笑了一下,望著我說:「我想做一個好人」。

  我看著他,眼睛微微發酸,張了張嘴,卻什麼話也沒說出來。我走上前去,抬手摸摸他的傷口,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揉著,我說:「末一,你是最好的。」

  那時,我看見他的笑容,特別苦澀,眼裡還帶著星星點點的淚光。那時,我是多麼心疼那個男孩,那時,我就想,不管他將來變成什麼樣,在我心裡,他永遠是個好人。

  【三】

  末一,你知道嗎?即使到現在,你在我心裡也是最好的,即使你違背了當初的意願,即使你在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上越走越遠,可我依然記得你,記得原來的你,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的笑容,生怕身邊的人有一點兒不開心的末一。所以,即使你做出什麼事,我都能原諒你,我總對自己說,末一是個好人,最好的人。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大抵是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大抵是你到了另一個男孩,那個和你有著一樣面容,一樣血液,一樣笑容的男孩,那個從未吃過一點兒苦,受過一點兒罪,流過一滴血的男孩。

  你們明明是兄弟,你們同一天生日,你們同父同母,可當他依偎在母親懷抱的時候,你卻躲在房間裡瑟瑟發抖;當他享用著豪華生日大餐時,你卻連一碗稀飯、一個饅頭也沒有。所以,你終於崩潰了,是嗎?所以,你那個當個好人的願望,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是嗎?

  我還記得我們倆第一次遇見你哥哥,是在一個下雨天。我們倆都沒帶傘,牽著手狼狽地在馬路上跑著,我們倆總是那麼狼狽。雨越下越大,我們不得不在一家餐飲店外停下躲雨,我們縮在房簷下,吃著我從家裡帶出來的餅乾,喝著用塑料瓶裝著的白開水。你吃東西的時候總是很優雅,小口小口的,一點兒聲音也沒有,而我總是吃得滿嘴都是。你會溫柔地抬手為我將嘴邊的餅乾屑輕輕撣掉,我瞇著眼,微笑地望著你。

  我將餅乾塞進嘴裡,轉頭看著身後的餐廳,是一家法式餐廳,銀色的刀叉,通透的酒杯,美麗的燈光,一切就像電視劇裡一般高檔。

  我看著一個少年切開牛排,將一小塊牛排塞進嘴裡,我傻傻地跟著也塞了一塊餅乾進嘴裡,他嚼了嚼,我不知道什麼味,我嚼了嚼,也不知道是什麼味。

  那少年好像發現了我的目光,轉過頭來看我,我完全愣住了。那時,你正舉著塑料瓶喝著冷開水,而他手上端著透明的葡萄酒杯,杯子裡裝著我們從未品嚐過的美味,而你們居然有著近乎相同的面容。

  餐廳裡燈火通明,我們將裡面看得一清二楚,餐廳外漆黑一片,餐廳裡的少年只看見了我們的身影,看不清我們的相貌,所以,他很正常地轉頭繼續吃他的法式大餐,而我們,被驚得動也不能動。

  從那天之後,你瘋狂地開始打聽那個男孩的身世。你發現,那個男孩是我們市知名企業家的兒子;你發現,那個男孩的母親長得和你父親深鎖在抽屜裡的照片一樣;你發現,你父親的醫藥費,乃至你的生活費,都來自於這個女人;你還發現那個虐待了你十幾年的父親,其實和你一點兒血緣關係也沒有,他只是你母親的前夫,而你卻是你母親情人的孩子,她帶走了你的哥哥,卻將你留給了惡魔。

  那之後,你變得有些奇怪,你總是跟蹤你的哥哥,去他的學校,偷窺他的生活。你發現,他才是真正的紳士,他的笑容才是真的明媚,而你的,總是帶有一絲勉強。

  你忽然清醒了,你再也不像從前一樣,總是勉強自己笑著;再也不像從前一樣,總是當一個好好先生!你對我說,你自己都覺得自己好假!

  你再也不對我說,你想當個好人。

  你再也不對我說,你認命。

  你摸著青紫的傷口,詛咒一般地說:「這些傷口,我會還他的,加以十倍,二十倍。」

  知道嗎,我越來越害怕你,我抓著你的手,望著你的眼睛,可裡面再也看不到我的身影,也再看不到清澈如山泉般的雙眸,現在那裡面充滿了仇恨。

  我說:「末一,你打不過他的。」

  你扯了扯嘴角,笑容充滿嘲諷,你說:「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刀向更弱者。」

  「一個如此卑微的弱者,不出三年,我一定會報仇。」

  於是,你做到了嗎?

  三年後的今天,你終於報仇了嗎?那個將你打得體無完膚,那個從來不把你當人看待的父親,你終於殺掉他了嗎?

  那天,他喝了酒,又發了狂一般地毆打你,已經十八歲的你依然沒有還手,只是沉默地站著,當他打得氣喘吁吁的時候,你用冰冷的眼神望向他,你說:「你這個沒用的弱者,自己的妻子和人跑了,只能遷怒於無法反抗的我嗎?」

  「你真以為我打不過你麼嗎?

  「即使現在打不過,再過兩年,我一定打死你。」

  你父親被你一刺激,更是發了狂一般打你,硬是把一條手腕粗的拖把棍都打斷了,你被他打得跪了下來,嘴裡吐出一口鮮血。我再也看不下去,衝了出來,一把推開他:「神經病!神經病!你這個神經病!」

  我瘋狂地罵他,捶打他,天知道我有多恨他!可是我沒想到,發了狂的精神病人有那麼大的力氣,他一下就把我掀翻在地,臭烘烘的身體壓了上來,粗暴的拳頭毫不留情地落了下來,我哭喊了起來。

  那種疼痛,我一刻也忍受不了,在我哭得快要接不上氣來的時候,疼痛的感覺忽然消失了。

  我睜開矇矓的淚眼,往上看去,只見你雙手舉著一把細長的水果刀,那刀刃狠狠地插進了那個男人的身體,你冷著眼,猛地將刀拔出來,鮮紅色的鮮血,順著傷口,順著刀柄流得你一手都是。你鎮定地站起來,抽了一張餐桌上的餐巾紙,緩緩地將手上的鮮血一點一點地擦乾淨。用近乎殘忍的聲音看著地上的屍體說:「這種人,死了算了!」

  末一,那一刻的你,一點兒也不像你,被仇恨蒙蔽雙眼的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當你把水果刀捅進他身體的那一刻,你的手在顫抖嗎?當鮮血流過你的手腕時,你真的覺得開心嗎?

  末一,其實你是害怕的吧?末一,我知道的,那時,你是為了我,如果他不是喪心病狂地打我,你是不會出手的,對不對?其實我知道的,那把水果刀,從你十二歲起就跟著你,你有千萬次機會殺了他,可你卻從來都忍過去了。

  你不用再否認,真的不用再否認,我知道,你永遠是個好人,即使你總是說著要報仇,可你卻從來沒有付諸行動過。

  你做得最壞的一件事,只是偷偷地拿了前街燒餅店的幾個燒餅。

  所以,當警察盤問我的時候,我睜著眼睛說謊。我說,你父親是自己碰到刀口上去的;我說,你只是拿刀嚇唬嚇唬他;我說,你只是正當防衛。

  可是末一,你卻畏罪潛逃了。

  殺了人之後,你把我和屍體扔在一起,再也不知去向。

  【四】

  夜涼如水,我沉重的腳步「吧嗒吧嗒」地徹響在夜色中,離家不遠的小路上,路燈總是很昏暗,我討厭這種昏暗,我寧願在一片漆黑中行走,也不想要這樣昏暗的燈光給我照亮。拐彎,剛進院子,一個黑色的人影躥出來,一把將我拉進黑暗的樹叢裡,我嚇得大叫一聲,他連忙摀住我的嘴。我驚恐地瞪大眼睛,使勁扯著他的手,他緊緊地抱著我,在我耳邊連聲說:「噓,彤彤別怕。是我,是我。」

  末一?

  我使勁點點頭,表示我知道了。末一放開手,我連忙轉過身去,認真地看著他,眼淚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一滴滴掉落。

  「怎麼哭了?嚇壞了?」他心疼地為我擦著眼淚,好看的眉頭緊緊地皺著。

  我咬著嘴唇哭,雙手緊握成拳頭,忍不住一下下地捶打著他的胸膛,輕聲咒罵:「壞人!壞人!壞人,叫你丟下我!叫你丟下我一個人逃跑!壞人!」

  我一邊哭,一邊使勁地捶打他!

  「對不起,對不起,彤彤別哭。」末一一把將我攬進懷裡,很用力地抱著我,像是要將我揉進他身體裡一樣,「我錯了,我錯了,你別哭好不好。」

  「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你知道我被警察問了多久嗎?

  「你知道我為你撒了多少謊嗎?

  「你太壞了,你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你怎麼能自己跑了呢?」

  我一邊捶打他,一邊在他懷裡哭訴著最近幾天的委屈。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錯了。」

  「別哭了,我不是來接你了嗎?

  「我怎麼會丟下你呢?

  「我們說好要永遠在一起的。」

  我聽見他不停地向我道歉,不停地安慰我,可我只是哭,一直哭,他就這樣一直抱著我,一直安慰我,一直到我平靜下來為止。

  雖然,我還是生氣,可我還是忍不住擔心:「這裡好像不安全,在這裡待久了沒問題嗎?」

  末一無奈地笑了笑:「我知道這裡不安全,可你哭得這麼起勁,我又怎麼忍心打斷你呢?」

《蔚然成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