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死危機
景隆四年二月初三,是田七職業生涯中十分特別的日子——這一天是她成為太監的七週年紀念日。
七年前的今天,她只有十一歲,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她利用紫禁城的管理漏洞,進宮當了個太監。過了兩年,逢上先帝駕崩,今上即位,次年改元景隆,一直到現在。
田七還記得先帝駕崩時的熱鬧場面,那時候她只是個無名小卒,連著穿孝好多天,被總管帶著去先帝停靈的地方號幾嗓子,以示哀痛。
現在,她依然是個無名小卒,她依然在穿孝,她依然在哀痛。
這回是真的哀痛,痛苦死了!
眼前死的這一個是宋昭儀,與田七隻有半個月的主僕情分。半個月前,田七花了大力氣,又是托人又是使錢,來到宋昭儀身邊伺候。
別看宋昭儀只是個四品昭儀,但前途無量。她之前只是個小小的才人,入宮不到半年,很快得到皇上寵愛,後來又懷上龍種,皇上一高興,直接給晉了昭儀。只要她成功誕下皇嗣,無論男女,加封是肯定的,最差也是婕妤。
是人都知道燒熱灶,因此宋昭儀身邊的位子很搶手。田七之前在內官監,是個從六品長隨,她花了自己一多半的積蓄,謀了個冷衙門的監丞來做,監丞是正五品。有了這個正五品的帽子,她來到天香樓時就夠格近身伺候昭儀主子了。也是她正趕上了,宋昭儀身邊的太監搞鬼,被昭儀主子開發了,於是田監丞頂上,引得無數人羨慕嫉妒恨不提。
田監丞長得好看,嘴巴又甜,腦子也機靈,昭儀主子很是喜歡。不過半月光景,一主一僕已然打得火熱,昭儀主子隱隱有把田七當心腹的趨勢。
眼見前景一片大好,卻誰也沒想到,宋昭儀生孩子時難產死了。不止大的,連小的都沒保住。可憐那小皇子,小胳膊小腿的,長得十分健全胖乎,可被抱出來時早已斷了氣。
田七哭了個肝腸寸斷。二百多兩銀子,求爺爺告奶奶燒了多少香,老天爺啊你這不是坑我嗎!
當然,心疼昭儀主子也是有的,畢竟這主子待她著實不錯。
一提起這個主子,田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前兩任主子。她之前伺候過一個美人一個才人,倆人都是能入皇上眼的美人坯子,可惜兩個主子無一例外地均在田七到職一個月之內身亡。
再看看眼前這位……你大爺!
天香樓是宋昭儀生前住的地方,她死後靈柩也停在這裡。宋昭儀年紀輕輕沒留下血脈,唯一的孩子這會兒正躺在她懷裡,於是夜晚沒有男丁給她守靈。她位分低,也不能由皇上的兒子來守。
所以這事兒也只能由太監代勞了。
田七自告奮勇,主動承擔了守靈的任務。反正她是天香樓裡級別最高的,又得昭儀主子疼愛,給主子守個靈也是本分。
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獨自守著一口棺材,絕不是什麼美妙的體驗。大概老天爺也覺得昭儀主子死得可憐,天氣驟然就冷下來了,凍得人指尖發木。此時已經是初春,炭盆撤了,田七也不好麻煩旁人再點炭盆,眼前燒紙的火盆又不足以取暖。她跪在地上,只好兩手嚴嚴實實揣在一起,外面有風吹進來,她冷得縮了縮脖子。
還是想哭。
她攢了七年的錢,都他娘的用在打點人上頭。可惜打點完一個死一個,死了一個又一個,死了一個又一個……好苦好累好崩潰!
田七有一種被命運玩弄的無力感。
於是她又哭了起來,眼淚糊著眼睛,眼前模糊一片。她乾脆緊閉雙眼,放聲號啕,反正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完全不必顧忌儀態問題。
倘若有人責問,她可以說自己是哀痛過度,不能自已。
哭了一會兒,她伸手向身側的地上摸了摸,摸到手帕,拿起來擦乾眼淚,把手帕又丟回原地。
接著哭。
靈堂裡空曠冷清,四周掛著白幡,門大開著,風吹進來,白幡隨風輕晃,白亮的燭火被吹得不停跳動,像是在迎接逝者的歸魂。
靈堂內跪著一個人,背影纖細,腰背無力地駝著,肩膀塌下來,一抖一抖的。
滿室迴盪著這個人的哭號:「主子……你為什麼要死啊主子……」頓了頓,吸了吸鼻子,接著哭,「你死了我可怎麼辦啊……」
這是紀衡剛一踏進靈堂時看到的景象。
聽到那人的哭號,紀衡的臉色暗了暗。昨天是二月二龍抬頭,挺好的日子,乍聽到宋昭儀生產,本以為會雙喜臨門,卻沒想到是一屍兩命。他在產房外等了一天,從日出等到日落,聽到母子皆未能保住,一時間不敢相信,站起來時身體踉蹌了一下,便被人扶回了乾清宮。
到頭來竟未能見上宋昭儀最後一面。
紀衡白天已經來看過宋昭儀一次。今天晚上他無心召幸,乾清宮冷冷清清的,他出門信步閒走,便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天香樓。樓外值夜的太監看到紀衡,剛要報唱,卻被他制止了。
還是不要擾驚了香魂吧。
於是紀衡邁進靈堂,打眼看到田七的伶仃背影,入耳是一片哭聲和絮叨聲,有點淒慘,有點悲切,也有點……聒噪。
白天他來靈堂時也看到許多人在哭,但哭得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就不知道了。現在此處寂靜無人,這人還能哭成這樣,看來是真的難過。
紀衡無聲地歎了口氣,想不到宋昭儀死後還有人能如此傷心欲絕,她在天之靈大概也能有幾分安慰吧。
這個奴才倒是忠心,心眼兒也實。
跟在紀衡身後的是太監總管盛安懷,這會兒看到地上跪的人哭得十分忘我,便想要開口提醒田七轉過身來見駕,卻不想他剛把嘴張開,紀衡背後長眼一般,抬手制止了他。
紀衡抬腳走過去。他停在田七的身邊,眼睛怔怔地望著靈柩,便沒顧著腳下。
滾金邊兒的緞面皂靴底下,結結實實地踩著一塊半濕的帕子,他猶自不知。
盛安懷倒是看到了,可是看到也當沒看到,傻子才會提醒皇上您踩到人家東西了。
紀衡站了一會兒,感慨萬千,胸中堵了許多話說不出來,到頭來只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聲歎息被田七響亮的哭聲掩蓋了,所以田七未能察覺。她現在依然閉著眼,臉上又沾滿了淚水,於是她抽出手,摸向一旁的帕子。
手還沒觸地,便已摸到一塊布料。田七這會兒已經哭得昏了頭,沒細想,摸到布料就抓起來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
盛安懷站在後面,看得目瞪口呆。
這個畫面的衝擊力太大,以至於這位有著三十多年工作經驗的靠譜太監一時竟然忘記出聲阻止,石塑一般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珠幾乎瞪掉出來。
田七擦完眼淚,不過癮,一邊哼哼著又把布料向下挪,堵在鼻子前。
紀衡感慨了一會兒,想要出聲安慰那傷心欲絕的太監幾句,順便給點賞賜,作為對忠心奴才的獎勵。
他低下頭,看到這傷心欲絕的太監正扯著他的衣角擦鼻涕。
紀衡:「……」
「大膽!」盛安懷一聲怒喝,把紀衡和田七俱嚇了一跳。
紀衡再次抬了一下手,盛安懷息聲。
田七睜開眼睛,入眼看到手中抓的布料,荼白的素錦,上繡著水藍色花紋。這錦是松江府產的,好幾兩銀子一尺,她瘋了才會拿這種東西做手帕。
她心裡一咯登,目光順著布料移動,緩緩向上。藍色的海浪之上是一片白雲,雲霧中盤著一條龍,數數爪子,是五個不是四個。她不死心地繼續目光上移,視線掠過紀衡的腰胯,停在他的腰帶上。深藍色的腰帶,繡著暗紋,正中一顆寶珠帶扣,看不出什麼。
興許是她看得太認真,紀衡只覺她的目光似乎化作手指,由下往上一路摸過來。
生平調戲人無數的紀衡頓時就有點被調戲的感覺,對方還是個太監。他一陣彆扭,面上卻還保持鎮定,背手而立,低頭看她。
田七的目光終於爬過他的胸膛,停在他的臉上。霽月光風的美男一枚,眉宇間貴氣逼人,不過現在貴氣全被郁氣取代,他正凝著眉頭打量她。
「啊!!!」田七受到了驚嚇,失聲喊了一嗓子,緊接著連滾帶爬地滾到一旁。
紀衡不自覺地摸了摸臉,很嚇人嗎?
田七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她好像用皇帝的衣服擦鼻涕來著……
媽呀!!!她二話不說掉轉身子跪在紀衡面前,拚命地磕著頭,腦門撞在地板上發出砰砰砰的沉悶聲響,迴盪在整個靈堂之中,頗顯怪異。
「奴才駕前失儀,請皇上饒命!皇上饒命!」田七一邊磕著頭,一邊說話,因為太緊張,嗓音打著戰,到後來只一直重複著「皇上饒命」。她覺得自己這回是真栽了,不求別的,但求能留一命,於是重點也只在這四個字上。
盛安懷在一旁聽著,心想這小子真會給自己開脫,你那是駕前失儀嗎,根本就是褻瀆聖體!
他對田七的印象很深刻。盛安懷是內官監掌印太監,管著紫禁城內所有太監的職位調動,這田七想往宋昭儀跟前湊,必然要把盛安懷那裡打點妥當,一來二去也就混了個臉熟。盛安懷和田七的師父關係不錯,他覺得田七這個人人品還行,腦子也靈光,因此願意提拔些。現在看到田七發昏衝撞聖駕,他也挺意外的,但是皇上明顯不高興,於是他也不敢給田七求情了,默默地在一旁裝透明。
紀衡被田七的磕頭聲和求饒聲弄得有點心煩:「你起來。」
田七的耳朵一直支稜著聽紀衡的反應,聽到他說,她趕緊停下:「謝皇上。」說著站起身,恭敬地垂著頭聆聽聖訓。
紀衡認識這個太監,新近跟在宋昭儀身邊,嘴巴甜會來事,除此之外也沒別的。哦,還有,長得好看。太監長得好看的也有,但是這個人跟那些好看的太監不一樣,眼睛乾乾淨淨的,不像個太監。
紀衡的思維飄得有點遠,見田七垂著頭,他不由得說了一聲:「你抬起頭來。」
田七十分聽話地抬頭,就差道一聲「遵旨」了。雖然抬著頭,也不敢看紀衡,眼皮依然耷拉著,剛剛哭得又紅又腫的一雙大眼泡展現在紀衡面前。
好難看……紀衡覺得自己有點無聊,他背著手,又問道:「你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來了!田七知道自己有命沒命在此一舉,她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歎出來,目光染上一層憂傷:「主子風華無雙,這一下香消玉殞,莫說是奴才這樣受主子恩惠的,就算是個普通人,乍一聽到也要難過。更何況還有個小皇子,滿宮上下誰不盼望小主子臨世,誰料到……」說著,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偷眼看著紀衡的臉色,接著又說道,「主子寬恤體下,待奴才恩同父母,她這一去,奴才就彷彿失去爹娘一樣難過。」
盛安懷在一旁聽到此話,腹誹道,這小子好不要臉!我喜歡!
她這番話說的,不藉機表現自己對宋昭儀多麼忠心,只說死去的人多可憐,勾起皇上的惻隱之心,又說死去的主子對她多麼寬容多麼好——你好意思在舊人的棺材前弄死她疼愛的奴才?
紀衡瞇眼看著眼前這哭成癩蛤蟆的太監,倒不知道她這是真實誠還是真聰明了。
田七說完,復又跪下來請罪。
一想到這奴才剛才抱著他的衣服擦鼻涕,紀衡剛緩和的神情又不好了。
罷了罷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田七最終被罰去更鼓房打更一個月。
更鼓房裡都是犯了事兒服刑的內官,每天晚上去玄武門的門樓上打更,差使倒不累,就是得晚上去,也沒油水可撈。
這個懲罰已經相當輕了,田七暗暗慶幸。皇上果然是個宅心仁厚的仁君,有君子之風。
紀衡之所以意思意思地罰了,還是覺得這奴才大半夜的,獨自一個人哭是真心的,看來心眼兒是真實誠。
雙方對彼此的印象都產生了些許偏差。
第二天,田七在內官監登記了一下自己接下來一個月的職務——打更,然後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監們的住處。皇宮裡的大部分太監都住在十三所裡,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經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監,才有資格住在紫禁城內。田七搬進紫禁城不過半月,就又搬出來,說起來挺丟人的,不過還好,她臉皮夠厚,也就不當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發現老巢還沒有被佔,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著三個人,其他兩個都不在,她回到房間蒙著被子大睡特睡,緊著白天補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覺醒來,睜眼看到門前掛的藏藍色棉布簾子在晃,過了一會兒,由簾子旁邊探進來一顆腦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記閂門了。
那顆腦袋看到田七醒了,齜牙一樂:「狗小子!」
田七趕緊下床把他請了進來,嘴裡說道:「師父!今兒刮的是什麼風,怎麼把您給吹來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嗎?」
「我出來辦差,正好過來瞧瞧你。」那人由田七攙扶著進來坐下,田七趕緊給他倒茶,他說道,「你別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工夫,咱們爺倆說會兒話。」
來的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進宮就跟的師父。丁志原名叫丁志遠,後來當了太監,覺著這名字聽起來頗諷刺,不管志向多遠大也還是個太監,於是他乾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現在是御用監的少監,從四品,離太監只有一步之遙。
「太監」是宦官們的俗稱,在宮中也是官職名,宦官做到頭兒了,就是太監,正四品。
內官們雖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門統領,各有各的級別和職責,卻也經常兼著后妃身邊的差使,原本的職責反倒退了後,誰讓妃子身邊賞賜夠厚呢。當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錢,沒錢的那些自然沒人上趕著去,只能由內官監來指派。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兼二職,更厲害的,像盛安懷,一人兼數職。
丁志現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還要大兩歲,模樣不是最出挑的,年紀也大了,所以改走賢德路線,雖膝下無出,皇上卻還記得她,每一兩個月總要去她那裡轉轉。
田七使喚一個小太監拎來一壺熱水,現沏了茶端給丁志。
丁志把茶蓋掀開一看,淺碧色的茶湯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著一簇茶葉,已經被泡得舒展開來,葉片飽滿豐厚,碧綠如鮮。他閉眼深吸一口氣,馨香撲面,登時精神一振。
「廬山雲霧,」丁志睜開眼睛,「這個好!你小子就是個金耙子,什麼好東西都不會落下,這又是從哪兒弄來的?」
田七撓了撓頭,笑道:「還不是沒了的昭儀主子賞的,我知道您好這個,早想拿給您,可惜趕上昭儀主子出事,我一時忘了。」
丁志掀著茶蓋緩緩地劃著茶碗,輕輕地吹著氣,還沉浸在雲霧茶帶來的清爽怡人的感覺中,隨口應道:「看來你在宋昭儀那裡混得不錯。」
「不錯是不錯,可惜好景不長。」田七失落答道。
丁志聞言,放下茶碗,勸她道:「要我說,你也不必氣餒,這個死了,還有下一個呢,後宮裡總會有得志的,你小子會來事兒,有前途,只要搭上條好船,站穩了腳跟,總會有出頭之日。」
田七搖了搖頭:「我的好師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條船,哪條船翻。」說著,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頭,「三個了,說實話,我真有點心灰意冷。」
丁志回想了一下,確實如此,他頓時同情起田七來,開始給她出餿主意:「要不你測測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劉好像會測這個,你去試試?」
「別提了,我早去過了,他說我八字兒太硬,克主。」
「那怎麼辦?」丁志也為這個徒弟著急,「有沒有破解的法子?」
「沒事兒,」田七搖了搖頭,「其實老劉的話也不靠譜,他還說我是娘娘命呢。」
丁志聽罷嘿嘿笑起來:「這傢伙還真敢胡謅。要是個宮女也還罷了,你這賣相興許真能混個小主子當當。」
說到宮女,丁志的話題開始往歪路上帶。哪個宮女好看,哪個宮女好上手,如數家珍。田七聽得頭皮發麻,乾脆告訴丁志她昨天衝撞了皇上,被罰打更。
丁志果然驚訝地問道:「怎麼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對丁志說了,隱去擦鼻涕的環節,只說自己光顧著哭沒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對她發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會兒,接著要走。田七把那包廬山雲霧包了一半給丁志,把這師父哄得臉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師父,田七也睡不著了,下午在床上發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飯,去更鼓房上值了。
三更時分站在門樓上向四處望,就感覺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夜船。遠處掛著燈籠,在夤夜中散發著團團幽光,像是岸邊的燈塔,也像是海霧中窺視的眼睛。
田七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是嚇的,是凍的。半夜正是人元氣弱的時候,她還站在高處吹冷風。涼風順著肚臍灌進肚子裡,她覺得五臟六腑像是被涼水泡了一遍,別提多難受了。
皇城內外,千家萬戶都睡了,只有倒霉催的如她,才會大半夜地爬上門樓,就為敲幾下梆子。
打完這一更,田七仰頭望了望天。繁星漫天,銀月如鉤。湛藍的天空像個倒扣的霽藍釉大飯碗,碗內沾著星星點點的白飯粒。
她餓了。夜晚熬夜就容易餓,她早該想到這一點的,可惜出來的時候匆忙,沒帶吃的。
她想起曾經讀到「寒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的詩句,當時覺得妙不可言,現在看來,這個人勢必要吃飽飯再去倚樓,否則苦不堪言。
田七歎了口氣,摸著肚子下了門樓,回到值房。
回到值房時,看到一個瘦弱的太監正捂著棉被歪著,睡得香甜。田七氣不打一處來,朝他身上踢了兩腳,復又坐在他旁邊,扯過被子蓋住腿。
田七用腦袋輕輕向後磕著牆壁,心想,明兒一定早點來。
也不知道最近的太監們是怎麼了,一個個安分守己得很,更鼓房裡受處罰的太監只有兩個,另有一個負責監督他們。田七雖緊趕著來,卻晚了一步,讓另外那人得了先。
先來後到,於是商量好了,他打前半夜,田七打後半夜。
因為白天睡了會兒,所以田七不怎麼困,好容易熬到半夜睏倦,剛睡著,就被叫醒了:該她打更了。
出門時還迷迷瞪瞪的,等爬上門樓,早就醒了——凍的。
現在打完三更,田七回來也不敢睡。她跟值班的太監不熟,怕對方不上心準時叫她,倘若睡誤了點,又是一宗罪,指不定到時候倒霉成什麼樣。
得了,熬著吧。
田七怕自己忍不住睡過去,因此困得不行了就去外面轉一圈,等困意被冷風吹散再回來,然後接著犯困,然後接著吹冷風……
那個罪受的,甭提了!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過三分,終於下了值,她撒丫子跑回十三所,也沒心思吃飯,蒙上被子倒頭便睡。這一睡就睡到下午,醒來時去廚房找了點吃的墊巴,又包了些,帶著些零碎和吃食跑去更鼓房等著。
就不信這次你還能比我早!
那人果然還沒來,田七有點得意。
和她一塊兒被罰的這個人叫王猛,人長得一點也不猛,瘦得跟逃難的災民似的。田七一看到他就下意識地想給他點飯吃。
就這麼個弱雞,還敢跟她田大爺搶先,反了他了!
田七提前帶了兩本話本子,一邊看一邊等,快上值時把王猛等來了,他也沒說什麼,坐在田七身邊,抄起另一本話本子來看。
田七:「……」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對方如此鎮定,她也不好意思小肚雞腸,看就看吧。晚上打完自己那通更,她把另外一本話本子也扔給王猛,揣著胳膊貓在一旁想睡會兒。
然而半點睏意也無。她白天睡得太多了。
與她相反,王猛渾身都是睏意,走路都瞇著眼,一步三搖。他打完更,怕自己睡著,和田七一樣,坐一會兒就出去轉一圈。
田七看著感同身受,有幾分快意,卻更多的是不落忍。大家同病相憐,真沒必要互相踩踏。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算是一個好心人。於是她對王猛說道:「我白天睡夠了,要不我替你打吧。」
要是有人對田七說這種話,她一定會先懷疑,接著猶豫,繼而推辭。可是眼前這小弱雞,聽到此話,道了聲謝,倒頭就睡。
一瞬間鼾聲就響起來了。別看人長得不威猛,打呼嚕倒是挺威猛,簡直像是春雷砸在炕上。田七幾乎能感受到牆壁的輕微震動。
她覺得自己純粹是吃飽了撐的多說這麼一句。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意思趁機使壞。反正也不睏,幫忙就幫忙吧,就當日行一善了。
這個時候她壓根兒就不會想到,自己這一舉動會給自己帶來救命的機會。
下了值,田七照例直奔十三所老巢,補眠。可惜剛睡了沒一會兒,就被人拎起來。她睜眼一看,這人認識,是乾清宮的太監。
御前的太監來她這裡做什麼?田七一瞬間有點不妙的預感。
那太監說道:「皇上傳你問話,趕緊的吧。」
田七腦子嗡的一聲,慢吞吞地下炕穿鞋披衣服,一邊從一個小炕箱底下翻出塊碎銀子塞給他:「勞駕您跑這一趟……皇上怎麼想起我來了?」
對方把銀子塞回到田七手中:「你見到皇上就知道了,我就是個傳話的,別的不清楚。」
田七明白了,不能透露,這事兒應該小不了,且準不是好事兒。她尋思著,自己在更鼓房沒出紕漏,難道是皇上後悔罰得輕了,想再加點?
這可就難辦了。
一路惴惴不安地跟著小太監來到乾清宮,田七被盛安懷引到暖閣,對著紀衡跪拜見禮。
紀衡掃了她一眼,就沒再搭理她。
一動不如一靜,皇上沒說話,田七就老老實實地跪著,一言不發。在紫禁城當了七年的太監,她其實是一個特別懂規矩的人,現在跪著愣是能挺著腰紋絲不動,她也不怕膝蓋疼。
紀衡正在看一本書,看到精彩處,不願被打斷,所以一直沒理會田七。
田七的目光在四周晃了一圈。偌大的暖閣沒別人,盛安懷候在外面。龍床很大,明黃色的帳子鉤起來,隱約可見上頭繡的同色龍紋。田七十分好奇,這麼亮的顏色,皇上晚上能睡踏實嗎。
紀衡歪在炕桌前,把一個枕頭壓在腋下,肩膀靠著桌沿;雙腿併攏自然地橫在炕上,靴子也沒脫下來,鞋幫正好搭在炕沿上。
從田七這個角度來看,他正好是側躺在她面前。柔軟的衣料貼在身上,勾勒出他身體的線條,腰部現出一個自然的凹度,腰間掛的一塊玉珮垂下來,明黃的穗子鋪在炕上。他的雙腿疊在一起向外伸展,看起來修長又筆直。
田七腦子裡瞬間蹦出一個成語:玉體橫陳。
咳咳咳咳咳……這種褻瀆聖體的念頭讓田七頗為惶恐。彷彿心有靈犀一般,紀衡突然撩眼皮看了田七一眼。
田七臉一紅,慌忙低下頭。
紀衡便繼續看書。室內一時安靜得只剩下翻書聲。
暖閣裡暖和舒適又安靜,沒有涼風可以吹,田七一開始還警醒著些,到後來腦子就漸漸地有些沉了。
按她正常的作息算,這會兒正該是她呼呼大睡的時候。熬了夜的人又會特別累,腦子昏沉,自制力下降。
紀衡翻著書,突然聽見室內竟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他愣了愣,放下書,左右看了看,最後目光定在跪在地上垂著腦袋的某人。
就這麼睡著了?還打呼嚕?
紀衡簡直不敢相信,他起身下地,走至田七面前,蹲下身看她。她雙眼閉著,呼吸平穩,兩頰泛著淡淡的紅,看來是真的睡著了。秀眉深鎖,似乎睡得不大舒服。
——能夠跪著睡著,本身就是身手了得了,又怎麼會舒服。
紀衡仔細端詳著她的臉。鵝蛋臉面,膚色白皙,透著潤紅。額頭飽滿,雙眉細長清俊。睫毛修長挺翹,彎彎的弧度透著那麼一股活潑。鼻子小巧柔膩,雙唇嫣紅豐潤,唇形精緻,不用點胭脂,卻是胭脂難以描畫出來的。
這面相,怎麼看怎麼清貴,卻長在一個太監的臉上。
紀衡遺憾地搖了搖頭。他伸出手指撥了撥她的長睫毛,她擠了擠眼睛,卻沒有醒。
看來實在是太睏了。她垂著頭,脖子彎著,壓著下巴,導致鼾聲形成。
人長得秀氣,打的鼾聲也秀氣,低低的,像是廊下慵懶安臥的貓。
紀衡站起身,想起之前有人向他打的小報告,不禁搖了搖頭。宋昭儀的早產來得蹊蹺,死得也蹊蹺,後宮中主事的妃嬪查不出來,他只好親自接手。本不覺得田七有嫌疑,但是昨天有人進言說這太監與別宮太監過從甚密,加之宋昭儀確實是在田七到來之後才開始出現早產的徵兆,於是紀衡便想把她叫過來問一問。
卻沒想到她就這麼跪著睡著了。
從來沒見過如此膽大包天的奴才,但這也從側面證明了一個問題:這個人心裡沒鬼。倘若她真的與宋昭儀之死有什麼牽扯,無論偽裝得多麼好,也不可能在駕前睡得這麼沉。
於是紀衡沒等問,就先相信了田七。他踢了踢田七的膝蓋:「起來。」
田七咂咂嘴,繼續睡。
紀衡只好捉著她的後衣領把她提起來。田七緩緩睜開眼睛,看清映入眼前的那張臉,登時嚇得頭髮幾乎豎起來,瞪大眼睛看著他。
眼見此人的眼睛從橫著的兩顆棗核一下變成杏核,紀衡不禁好笑,心情好也就對她的失儀不予追究。他放開她:「你回去吧。」
田七不知道自己這一睡睡出了怎樣的信任。她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皇上唱的是哪一出,又有點後怕,她好像又幹傻事了?
不管怎麼說,這次可以平安退身。田七覺得皇上雖然是個人來瘋,但是心地好,大度。
在以後的日子裡,她將把後兩項一筆一筆地畫上好多叉。
第三天去更鼓房上值,田七和王猛也有些熟了,彼此分享了話本子和吃食,坐在一處聊天。
王猛在酒醋面局當差,別看這衙門的名字不夠上檔次,卻也是個能撈好處的地方。因此雖然他品級不如田七高,也收穫了田七的嫉妒。
這小子因得罪了人,被打發到更鼓房。這種理由是內官們獲罪的普遍原因,相比之下田七的獲罪原因就有點駭人聽聞了。
什麼,衝撞聖駕?!
不獨王猛,連監督他們的太監聽說此話,都瞪大眼睛,搖頭感歎田七不幸。不過她也是幸運的,畢竟衝撞了聖駕,到頭來連板子都沒挨,可見這小子背字兒並沒走到底。
倒不是說皇上有多凶殘,這裡頭有一個緣故:皇上他討厭太監。
之所以討厭太監,完全是先帝爺給這個兒子留下的心理陰影。死去的那位皇帝在朝事上是個甩手掌櫃,這也就罷了,他還培植宦官勢力,致使宦官坐大,手握重權,在朝堂上橫著走,百官也要看他們的臉色。
太不像話。
太監眼裡都是錢,哪裡會治國,一朝讓他們得了勢,必然要幹些令人髮指的壞事。朝上那些苦讀十載考上來的官員對這些太監又嫉妒又鄙視,還很無奈,必要的時候還得討好這群閹豎,實在是苦不堪言。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當年有個一手遮天的大太監,跟貴妃娘娘暗暗勾結,天天給皇帝上眼藥,想勸皇帝廢儲,改立貴妃娘娘的兒子為太子。
差一點被廢的那個太子就是今上。
這下樑子可就結大了。
你說,皇上能喜歡這群閹豎嗎?
所以後來皇上登基之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剷除宦官勢力,以司禮監秉筆大太監為首,領頭的那些太監一個沒跑,全部人頭落地。行刑那天大理寺卿親自監斬,京城裡萬人空巷,都跑去看殺太監。朝野上下一片叫好聲,皇上的威望就是從那時候建立起來的。雖然大家沒有明說,但是都很默契地達成共識:
你比你爹強多了!
皇上登基時才十八歲,之後打了這場漂亮仗,直接把權力收回到自己手上。大臣們見識了他的手腕,也就不敢搞什麼蛾子,一個個乖得很。於是皇上雖然是少年天子,卻沒遇到大多數少帝初登基時所面臨的難題:怎樣與老臣和諧相處。
到今年,皇上已經登基五年了,這五年間許多東西改變了,卻有一點從未改變:他討厭太監。
綜上,在這樣的背景下,田七隻是被皇上打發來更鼓房,可見他手下是多麼留情了。
田七有點意外。她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行徑,拿皇上的衣服擦鼻涕,在皇上面前睡大覺,這些怎麼看怎麼是罪無可恕,掉腦袋也不為過,怎麼皇上對她就如此寬恕呢?
一旦出點事兒,有些人喜歡從自身找原因,有些人喜歡從別人身上找原因。田七這兩種都不算,她才不管誰對誰錯,她喜歡舉著放大鏡扒拉著找陰謀。
皇上不會是想憋個大的吧?
於是她就有點不安了,又自我安慰著,皇上九五至尊那麼忙,才不會無聊到追著一個小小的監丞找彆扭。
王猛看到田七的表情跟走馬燈似的一會兒一個樣,不知道她的心思轉了幾道。眼看著要打一更了,他推了推田七:「嘿,該打更了。」
今兒田七依然到得早。不過她反正白天睡夠了,估計到了後半夜也睡不著,於是擺了擺手:「你打前半夜吧。我一整晚不用睡。」
王猛又沒跟她客氣。
五更三分,下了值,田七低頭緊走,王猛卻追上來,跟在她身邊。
見田七沒搭理他,王猛低聲說了句:「知道嗎,你快沒命了。」
田七猛然頓住腳,她揉了揉眼睛,問道:「是我沒睡醒還是你沒睡醒?」說著轉身又要走。
王猛跟上來,說道:「我是覺得你這個人不錯,所以想幫你一把。」
田七快困死了,懶得搭理他的胡言亂語。於是王猛就這麼一路跟到十三所,還很不禮貌地跟進了田七的房間。
一進房間,他對田七說:「你把腰帶解下來。」
啪!
未等細想,田七的手先一步反應,甩了他一巴掌。
王猛捂著臉,有點委屈:「你不會以為我要非禮你吧?你覺得一個太監要怎樣非禮另一個太監?」
田七摸了摸鼻子,看著他臉上迅速浮起來的紅腫,有點愧疚:「你到底想幹嗎?」
「你把腰帶解下來,我先確認一下。」
田七隻好聽從此話,解下腰帶遞給他。
「剪刀。」
又遞給他剪刀。
王猛坐在桌旁,將腰帶邊緣的針腳挑開,對著桌面抖了抖,抖出一些粉末。
田七有些奇怪:「這是什麼?」
王猛沾了些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又嘗了嘗,說道:「這裡邊有桃仁和紅花,是去淤通經的;有麝香和瀉葉,是性寒促瀉的;有斑蝥和商陸,是有毒的。除了這些,還有別的,配在一起研成細粉,塞在你的腰帶裡。」
田七雖不懂藥理,這幾句話卻是聽懂了,一瞬間白了臉色。
王猛看了她一眼,總結道:「總之,這些藥對孕婦來說是大大地不利,宋昭儀小產,大概原因正在於此。」
田七兩腿發軟,摸了張椅子坐下,聲音飄忽:「你怎麼認識這些東西?可做得准?」
王猛點了點頭:「跟你說實話,我家原是行醫的,後來犯了罪,我才被迫進宮做了太監。這些藥我從小就辨認,雖多年不碰,卻也還識得。」
田七看著桌上那被拆開的腰帶,心口一片冰涼。是她,是她害死了宋昭儀。宋昭儀待她那麼好,卻沒想到是引狼入室,她竟是她的災星。
宮裡頭人情淡薄,交心的少,算計的多。田七雖是有目的地接近宋昭儀,但也是真心地想伺候好這個主子。現在突然發現,原來害死宋昭儀的正是她,田七覺得造化真是弄人。感覺到臉上發癢,她摸了摸,竟然是淚水。
王猛歎了口氣,說道:「你別急著哭,先想想怎麼辦吧,」他用手指挑起那條腰帶,「你被人利用了,現在是百口莫辯,倘若這個東西被拿到御前,你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田七抹了把臉,她拿過那條腰帶,抖了抖,又抖出好多粉末。
這些粉末是一格一格地絮在腰帶裡的,估計抖也抖不乾淨。田七攥著腰帶,對王猛說道:「謝謝你。」
王猛擺了擺手:「別客氣。你放心,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田七點點頭:「我知道。」要是想害她,也就不會告訴她了。
接下來的事兒王猛不想摻和,於是告辭了。田七也沒了睡意,盯著那條腰帶發呆,心念電轉。
這腰帶是她師父丁志親手拿給她的。她升了監丞,丁志去幫她領了新衣物。
丁志是德妃的人。
德妃不得寵,宋昭儀得寵。德妃沒有孩子,宋昭儀懷了孩子。
田七不敢再想下去。丁志雖然名聲不太好,但與她有著七年的師徒之情,總不至於親手把她推進火坑吧。
可是這皇宮之中,除了錢和權,又有什麼是靠得住的?連父子和兄弟都能相殘,更何況師徒?
不過單憑這條腰帶就斷定丁志利用她,也站不住腳。田七又不能拿著腰帶去質問,去了,就是把把柄親手遞到人手上。
算了,師父的事兒先不說,眼前最重要的是怎麼解決這條腰帶。抖是抖不完,洗也洗不掉——甭管洗得多乾淨,行家還是能認出來。
最好的辦法是毀屍滅跡。可是內官們發的衣物都是有定制的,監丞的腰帶和長隨的腰帶不一樣,她把這一條毀了,再去哪裡找一模一樣的?去針工局要?不相當於不打自招嗎。
田七突然想到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她現在是被人利用了,如果利用她的人再告她一狀,她怎麼辦?當完了刀又當替罪羊?
不管她是不是無辜,只要這事兒捅出來,她的命就到頭了。皇上就算再大度,也不會放過她。
考慮到現在皇上的態度,那背後的主使確實也很需要這個替罪羊。
怎麼辦?!
田七覺得自己站在了刀尖兒上,小命直打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