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化險為夷
太液池岸邊種著一排垂楊柳。這時節春氣伊始,柳樹還沒發芽,但渾身上下已經滲透入生命的氣息,枝條的表皮也由乾枯泛起光澤,變得柔韌。春風吹過,柳條迎風輕擺,繁而不亂,離遠了看,像是一頭烏濛濛的秀髮。
田七背著手,在這一頭一頭的秀髮下穿行。
她當然不是來賞春的,面臨著生死危機,她沒那個閒情逸致。
太液池的冰已經完全化了,湖面平亮如鏡,微風掠過,掀起一波細細的水紋,魚鱗一般,順著風向著湖心滑去。
天邊已經亮起魚肚白,但太陽還沒出來。整個世界冷冷清清的,早起上值的內官和宮人們偶爾路過,眼中還有些惺忪,不自覺地張口打個哈欠,呵氣成霧。這些天起了倒春寒,空氣涼浸浸的,激得人太陽穴發緊,一個個袖著手低頭猛走,恨不得腳下生風,好早一點進到屋內。
因此也沒人注意到田七。
田七走到一個偏僻處,左右張望一番,一咬牙,表情視死如歸一般,猛地扎進湖中。
湖面濺起兩尺多高的水花,有人聽到動靜,回頭張望,只看到湖面上一圈一圈的漣漪,便以為是水鳥扎猛子進了湖,也就不以為意,腳步一刻不緩地走了。
冰涼的湖水浸透衣服,無孔不入,田七被凍得渾身發抖,牙關打戰。她心一橫,豁出去了,手腳並用在水中劃了片刻。估摸著離岸邊遠了,田七探出頭來,解下腰帶和衣服扔進水中。衣服是棉的,腰帶上鑲著松石,這些入了水都會沉下去。
做完這些,田七往岸邊游回來,一邊拍著水一邊喊「救命」。她不是沒能力自己爬上岸,只不過做戲要做全套,她「不慎落水」,總該有個證人才好。
果然,有人聽到救命聲,朝這邊跑了過來。幾個太監解了腰帶拴在一起,拋向田七,田七捉著腰帶爬上了岸。
她一邊吐著水,一邊向幾位道謝。
此時田七的形象十分狼狽,渾身濕嗒嗒的,外袍和棉衣都不見了,小涼風吹過來,把她吹了個通透,枯草葉一般瑟瑟抖著。那幾個人見了著實不忍,想送田七回去。
田七擺擺手:「不用,你們都已經救了我,我可不能再耽誤你們工夫,大家都有值要上,誤了你們的點,我還不如直接淹死呢。」說著站起身,「放心吧,這裡離十三所不遠,我一個人回去就行,今兒列位救了我,大恩不言謝,回頭你們用得著我,我一定萬死不辭。」
於是問清楚了幾個人的姓名和所屬司衙,告辭走了。
回到十三所,田七早就凍木了,趕緊招呼一個小太監提了熱水過來,洗澡。她在太監裡屬於中等級別,住的房間還算寬敞,自己在房間內辟出一個小隔間來沐浴。同屋的太監知道田七的毛病,愛乾淨,愛洗澡,還不能被人看——據說這人一被人看到裸體就小便失禁。此傳言沒有被證實過,但是也沒人去觸這個霉頭。
田七洗澡的時候,把胸放出來晾了晾。從十二三歲開始,她的胸像其他女孩兒一樣開始長大,當時的感覺,怕羞還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害怕,一旦被發現是女的,她絕對會小命不保。於是她想了各種辦法裹住,穿好衣服之後與尋常太監無異。但是把胸裹了不代表它就真的變小,該長的時候依然在長。白天胸口被擠壓得難受,田七也不好意思委屈了它,晚上就脫光衣服在被子裡放鬆一下。她怕被發現,就在床四周立了木架,吊起帳子,把木板床改造成一個簡單的架子床,晚上睡覺時放下床帳。然後又放出傳言,說自己一被看光光就會小便失禁。
如此一來倒是相安無事。說實話,沒有人會對太監的身體感興趣,雖然太監裡頭容易出變態,但變態的永遠是非太監人群。
洗完澡,田七又自己弄了點薑糖水來喝。但是由於她這回凍得太狠了,熱水澡和薑糖水都無法拯救她,下午時分,她開始打噴嚏,腦袋暈乎。
這個時候,御前的太監又來了,說皇上傳她去乾清宮問話。
田七偷偷拍了拍胸口,暗暗慶幸自己先走了一步棋。
皇上現在沒在暖閣,而是在書房等她。田七行了禮,起身垂首而立,眼睛盯著地面,規規矩矩地等著問話。
地面是漢白玉的,雕著吉祥蓮紋,乾乾淨淨,縫隙上半點塵土不染。
雖然心中早有準備,她依然十分緊張,心跳咚咚咚的,壓也壓不住。腦子又沉沉的,反應不如平常快。
紀衡從書案後抬起頭,打量了她一眼。她低著頭看不清臉,身條纖細,穿著鴉青色公服,更把人襯得清瘦伶仃,雖如此,卻並沒有顧影自憐的意思,反透著那麼一絲淡然與倔強。
他突然想到攀在懸崖上的酸棗樹,看起來細弱不堪,卻年年開花結果。
越是卑微,越是頑強。
紀衡站起來,走至田七面前。
「你抬起頭來。」他命令道。
田七聽話地抬頭,目光平視,看到他的下巴,以及一段脖子。他今兒的便服是深紅色的,領子是黑色,領下露出一圈白色中衣,白色的交領口襯得脖子修長白皙。
「抬起頭,看著朕。」紀衡重新下了一遍命令。
田七便抬頭看他。說實話,她雖然見過皇上不少次,這一次卻是真正認真地看他。額頭光潔飽滿;俊眉黑而清,根根分明不雜亂,長長地斜飛入鬢;細長眼微微瞇著,目含精光;高鼻樑,薄唇,膚色白皙如玉……長相自然是一等一地好,難得的是整個人的氣質溫潤平和,貴氣內斂。
田七欣賞紀衡的臉時,後者的手摸上了她的腰。田七心頭一緊,僵硬著身體一動不敢動。
紀衡低頭觀察著田七的表情,目光平靜。眼前人一臉憔悴,目光迷濛,鼻子紅紅的,莫不是病了?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腰上,春天的衣服還很厚,卻遮不住她纖細的腰肢。手順著腰帶摸,摸到帶扣,輕輕一挑,解下腰帶。
田七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臉頰浮起兩朵霞紅。
紀衡放開田七,退開兩步打量她。嗯,她確實緊張了,不過好像是因為……害羞?
盛安懷走過來,接過紀衡挑給他的腰帶,過了一會兒又進來,回稟道:「皇上,奴才和太醫仔細驗過了,什麼都沒有。」
紀衡坐回到書案後,盯著田七,問道:「你有幾條這樣的腰帶?」
「回皇上,一共發了兩條。」
「另一條呢?」
「丟了。」
紀衡瞇起眼睛,目光漸漸有些冷。
田七趕緊跪下來:「奴才也是情不得已,請皇上恕罪!」
「情不得已?」
「是。奴才今兒早上不慎落入水中,因還穿著棉衣,浸了水太沉,墜著不得上岸,奴才只好把衣服脫了丟進水裡,又經太液池邊經過的同僚們搭救,這才撿回來一條性命,那些人可以為奴才做證。之後腰帶和衣服一起沉入水中,再找不回來。奴才不知道皇上要腰帶做什麼,也不敢揣測聖意,皇上您要是需要,這一條儘管拿去,倘若不夠,針工局想必還有很多。」
紀衡直勾勾地盯著她:「你倒是大方。」
田七吞了一下口水:「謝皇上誇獎。」
紀衡看到她厚著臉皮把嘲諷當誇獎的樣子,有點來氣,揮了揮手:「下去吧,自己去針工局,缺什麼領什麼,今日之事休向旁人提及。」
「遵旨。」田七爬起來,麻利兒地出去了。
紀衡看著書案上的一張字條,上頭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田七腰帶內有乾坤。
這是一封匿名告狀信,告狀的人怕被認出字跡,是用左手寫的。信的來源他已下令查了,只是對方既然敢寫,想來就有把握不被查到。
至於田七的腰帶裡是不是有乾坤,紀衡覺得答案該是肯定的。告黑狀的人不會冒著自己被揪出來的危險胡說八道,說得又如此明瞭,那麼就應該是十分確切。
今天把田七拉過來一查,知道她落水,腰帶弄丟,紀衡就更坐實了這個猜測。
田七腰帶有問題,與宋昭儀之死有關。
但兇手不是田七,因為如果真的是她所為,那腰帶早該在宋昭儀死時便被處理掉,不會等到今天。
也就是說,這太監被人算計著利用了,又被扣了個黑鍋。
她倒是有幾分聰明,提前發現了,又不聲不響地處理掉罪證,還讓人揪不出錯兒。
紀衡的手指悠閒地敲著桌面,突然想起她傻大膽似的在御前睡大覺的一幕。他心想,這個奴才不錯,該聰明的時候夠聰明,該傻的時候也夠傻。
復又想到方纔她被他解開腰帶時羞得滿面飛紅,目光躲閃,小姑娘一樣。他勾著嘴角,搖頭笑了笑,一抬頭,命令盛安懷:「去,找個太醫,給田七看看。」
回到十三所,田七仔細咂摸了一會兒,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對勁。皇上二話不說上來直接解她腰帶,說明他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知道她腰帶有問題,在這樣的前提下再一看她的落水,就顯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想到這兒,田七的心又懸起來。
緊張了一會兒,又覺得反正皇上已經把她放回來了,說明她暫時安全。如果皇上回過味來要收拾她,那也是她無力改變的。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她就等著吧。
果然,沒一會兒就把事兒給等來了。
也是她運氣好,覺著屋裡雖暖和,卻有些悶,於是把窗戶支開來透了會兒氣。透過窗縫,離挺遠她就看到盛安懷由一個太監引著朝這邊走來,他身後還跟著個人,手裡提著一個小木箱,下巴頦兒一撇鬍子,證明這不是個太監。
連盛安懷都出動了,田七覺得皇上很可能已經發現玄機,所以派這個心腹來索命了。她嚇得在屋裡團團轉,耳聽得外面交談聲由遠及近,一個說「是這兒嗎」,另一個答「就是這兒,您請這邊走」,接著,門被咚咚叩響。
雖然嘴上說著聽天由命,但坐以待斃不是田七的風格,她趕緊翻窗而出,把窗子放下來,接著趴在窗下聽著屋裡的動靜。
盛安懷敲了會兒門,見無人應答,乾脆一推門走了進來。
屋裡邊沒人。盛安懷心思細,他走到田七床前,發現被子是展開的,伸手摸了摸,尚有餘溫。
這說明人剛離開不久。
把他們領過來的太監見盛安懷不高興,於是賠笑道:「盛太監親自來看田七,真是折殺那小子了。我才見他回來,想來是剛出去。不知道您來找他有什麼貴幹,倘若方便透露,回頭我一字不差地轉告給他,也能不耽誤您的事兒。您在御前裡裡外外地忙活,若是讓那臭小子拖著。皇上若是一時不見您,怪罪下來,一百個田七也擔不起。」
盛安懷神色稍緩,答道:「也沒什麼,田七祖上積德,皇上親自下了口諭讓太醫給他瞧病,我這不就趕緊帶人來了,卻沒想到他竟不在。」
田七趴在窗下,聽到這裡,悄悄拍了拍胸口,還好還好,不是來賜死的。不過……太醫是萬萬不能看的,一旦診出她不是純種太監,那就離死也不遠了。
於是她剛剛落下來的心又懸起來。田七發現自己這些日子真是流年不利,麻煩一個一個接踵而至,都不帶歇口氣的。回頭一定找個廟燒燒香,去去晦氣。
裡邊盛安懷又和那個太監聊了幾句。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回來,他也不敢久坐,乾脆讓太醫繼續等著,他自己先回乾清宮了。
田七坐在牆根下想了一會兒,起身回了房間。看到屋裡的太醫,不等對方詢問,她先倒打一耙,問他是幹什麼的。
太醫把事情說清楚了,又問他是誰,田七什麼時候來。
「我叫王猛,田七剛剛出去了,你等著,我把他給你找回來。」
她說著,轉身出門去了王猛的住處,直接把補眠中的王猛從被窩裡拎出來。王猛揉著眼睛,迷茫地看她。
田七捉著他的衣領,一路拖著走,邊走邊說道:「我看你身子骨弱,所以找了個大夫給你看看,一會兒你什麼都別說,只管看病。」
「我自己就是大夫。」
「閉嘴。」
王猛本來就是一個不擅長拒絕的人,他連別人的客氣話都經常照單全收,這會兒田七稍微強勢一點,他果斷閉嘴。
就這麼打劫似的把人給拖回自己房間,看到太醫,田七指著王猛說道:「行了,人到了,您給看看吧。」
太醫仔細給王猛切了脈,看了看眼睛和舌頭,又在他肚子上的幾個穴位按了按,最後搖頭說道:「你的腎臟和脾臟都不好,身子以前虧空過,現在坐下病根,要慢慢調理,急不得。」
王猛低頭道:「你說的這些我知道,可是買藥不得花錢嗎。」
太醫歎了口氣:「我看你也不容易,反正這回是皇上的旨意,我索性給你開點好藥,直接拿著藥方去太醫院領,不用花錢。」
王猛瞪大眼睛:「你說——」
田七及時按住了他的嘴巴,扭頭對太醫說道:「麻煩您,多開點。」
太醫想了想,開得太多怕被清查出來,沒必要給自己惹麻煩,於是他開了兩個月的,又說道:「藥方大致是這樣,吃完之後看情況再增減一二。你還年輕,長期吃下去,過個幾年,應該就能調理過來。」
王猛被田七捂著嘴巴無法發聲,又被田七按著腦袋猛點頭。
送走太醫之後,田七拍了拍胸口,總算又一次化險為夷。這幾天過得真刺激,時不時就在生死線上溜躂一圈,她的心臟都跳出羊癲風來了。
王猛卻不滿意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田七攬著他的肩膀:「好兄弟要同甘共苦,欺君之罪,有你的一份兒,也有我的一份兒。」
「欺君!」王猛的眼睛瞪圓了。
「別緊張,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沒什麼大不了的,你還能混些藥吃,何樂而不為。」說著,田七彈了彈那張藥方,「回頭我去給你領藥。」
「就算我上了賊船,你也得把話說清楚,好讓我心裡有個底。」
田七隻好把事情簡單地給王猛說了一番。
王猛有些奇怪:「太醫給你看病是好事,你怎麼不願意?」
「我這不是想著你呢嗎。」田七胡謅道。
王猛有些半信半疑。
田七心裡頭有點過意不去,翻箱倒櫃把壓箱底的家當拿出來,還剩一百三十五兩七錢銀子。她把整的給了王猛,整整一百兩的銀票。
王猛看著那銀票上的數字,眼睛有些發直。說實話,並不是所有太監都像田七一樣能攢錢,王猛雖在一個不錯的衙門待著,卻沒多少閒錢。
「你什麼意思。」王猛把銀票還給了田七。
田七又塞回來:「拿去買藥吃,加上太醫開的藥,差不多夠吃一年的,一年以後我賺了大錢,再給你買更好的。」
王猛鼻子有點發酸:「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你救了我,我今兒還利用了你,所以我又得報恩,又得給你賠不是。這點錢,不夠。」田七實話實說。
在更鼓房待了一個月,田七重新做回了都知監監丞。
都知監是二十四衙門裡的「下下衙門」,屬於沒有半點油水可撈的地方,這也是田七之前能夠順利升職的主要原因。許多人躲這個地方還來不及,她上趕著往前湊,就好像一頭癡癡傻傻的肥羊主動親近老虎,自己想不開能怪誰。
其實都知監以前不是如此,這個衙門曾經管著如今司禮監和內官監的一部分職責,也有風光的時候,不過那些都是光輝歲月,現在都知監的主要工作是在皇上出行時清道蹕警的。
但凡聖駕過處,總要先有兩排小太監去前路上鼓巴掌,意在警惕這條路上的人:皇上來了,趕緊走開!
田七幹的就是這個。
雖說這也是一個接近聖駕的機會,但是在皇上面前露臉的概率微乎其微。你可以因為有眼色會來事兒,或是嘴巴甜會拍馬屁而受到注意,但是,你聽說過因為巴掌拍得響亮而被皇上盯上的嗎?
再說了,經過之前那些事兒的鬧騰,田七暫時也沒心思揀高枝。所以她的巴掌拍得不響也不亮,跟旁人無異。
然而紀衡還是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了她。
這天朝會時間長了些,下朝的時候已是旭日冉冉。東方佈滿了朝霞,像火燒雲一樣彤紅,但比火燒雲多染了一層亮金色,顯得朝氣勃勃活力十足。太陽像是剛從煉爐裡取出來的一枚鐵丸,籠著紅光,散發著灼灼的熱量,烘散黎明時的那幾分涼氣。
整個世界都暖融融起來。
御駕從皇極門回來,一直往慈寧宮的方向而去。紀衡坐在龍輦之上,背著朝陽而行。前面一溜小太監鼓著手掌開道。
紀衡的目光向前面隨意一掃,視線聚攏在某一處。
青色的公服,纖細的身條,腰桿子尤其細,卻挺得筆直;揚著頭,輕輕擊掌,手指也是細細的,白皙通透,陽光漏過指縫,像是在指尖上打了個繞,亮亮的,十分奪目,使人移不開眼睛。
這種簡單的事情,他做得十分專注,腰背筆直,身姿挺拔,像是一竿翠竹。
紀衡心裡湧過一個念頭。
這麼好的奴才,一定得放在御前。
聽說自己被調到御前時,田七簡直不敢相信。她沒托人,也沒花錢,最近又倒霉,突然聽說天上掉了個大餡餅,第一反應是這餡餅有毒沒毒。
然而盛安懷說了:「這是皇上親自下的旨,御前太監那麼多,鮮有人能得這份兒尊榮,你小子還不趕緊領旨謝恩。快跟我走。」
田七連忙腆著臉笑道:「小的謝主隆恩……謝謝盛爺爺。」
盛安懷四十多歲,因沒有鬍子,看起來像三十多歲。但是宮中趕著叫他爺爺的太監數不勝數,十八歲的田七不算誇張,還有三十八歲的也厚起臉皮這麼喊,誰讓這位是御前首領太監呢,必須討好。
所以眼下被田七叫「爺爺」,盛安懷也不覺違和。他用拂塵輕輕敲了敲田七的頭,笑道:「你小子,還真有幾分能耐。」
「哪裡哪裡,都是多虧了師父的教導,還有您的指教。」田七撓了撓頭,又問道,「那什麼……我多嘴問一句,皇上他為什麼要調我到御前?」
盛安懷有些奇怪:「你不知道?」
田七搖了搖頭,看到盛安懷懷疑地看她,她趕忙辯解:「這個,我有多少斤兩,能越過您直接找到皇上的門路?就算我真能往御前遞上一句半句的話,但您在皇上跟前是這個,」說著,豎起大拇指,「您能一點不知道?」
這幾句馬屁拍得熨帖,盛安懷也就放下疑慮,囑咐了她幾句,領著她去乾清宮了。
由於不知道田七的底兒,皇上又沒說明白,所以盛安懷不知道該給田七安排什麼差使,索性把他放在值房先領著閒差,聽候調遣便是。皇上要是想起他,讓他幹什麼,也方便支使。
御前太監的差使基本分兩種:一種是職責明確的,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該你管的一個指頭都不用碰,比如司設的、奉膳的、看門值夜的;另一種就是像田七這樣,沒有確定要幹什麼,有什麼臨時要派的事兒,直接點他們。
第一天,田七隻見了皇上一面,給他行了禮,之後就一直在值房等著,什麼差事都沒有。
好嘛,清閒是清閒了,可是沒差事相當於沒錢賺。哪怕給各宮跑個腿傳個話,即便對方是個選侍,也不可能讓御前的人空手而歸不是?
田七又是個眼睛鑲金嘴巴嵌玉的,賺這些錢她特別在行,現在讓她閒下來,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斂財,難熬!
其實盛安懷不給田七安排差使,並不是有意針對她、給她下馬威。盛安懷是個人精,既然皇上親自下旨要人,說不好皇上還惦記這太監幾分,他得打量著皇上隨時傳喚田七,因此前幾天沒讓她幹別的事兒,光在值房等了。
等了幾天,等到了清明節。這一天的活動比較多,首要的就是祭陵掃墓。一大清早,紀衡帶著隨侍、護衛以及大理寺分管祭祀的官員們出發了。皇陵修在京城往北四十多公里的天壽山裡,此處群山環抱,景色宜人,是風水絕佳的萬年壽域。紀衡他爹、他爺爺以及他的先祖們,都躺在這裡。
田七跟著其他太監一起隨駕,謹小慎微,大氣也不敢出。凡事一旦和死人扯上邊兒,氣氛總是莊嚴的。不過田七的心情比表情要雀躍幾分,因為她今兒終於攤上差使了——給皇帝打傘。
此時天上飄著綿密的春雨,放目遠眺,整個世界像是籠了一層如雲如霧的軟煙。盛安懷要鞍前馬後地忙,還要隨時處理各種突發情況,所以不能一直保持在紀衡的視線之內,於是打傘這種事情就交給了田七。
考慮到自己和皇上之間的身高差,為了打好傘,田七隻能舉高胳膊,雖然手臂發酸,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身為九五至尊,掃個墓也比別人排場大,過程複雜。要先行禮,行完告見禮行告成禮,接著還要宣讀祭文。
紀衡的嗓子很好,嗓音清越,聲線溫潤澄澈,跟在後面的大理寺官員普遍認為,聽他讀祭文是一種享受。
但是突然之間,這種享受變成了一種詭異的折磨。
許多人心下詫異,皇上讀祭文怎麼會讀出顫音兒來?而且還顫得很有節奏,不是行文停頓的那種節奏,而是……每隔相同的一段時間,他都要頓一下,尾音打著飄忽,像是波浪一樣抖動。
閉上眼睛聽,還以為皇上他在做什麼不和諧的運動。
許多人開始惴惴不安起來……皇上不會被走過路過的祖宗們給附上了吧……
紀衡沒有被附上。他的神志很清醒,也很憤怒。因為脖子上在很有規律地滴雨水,水滴匯聚,順著衣領流進去,那滋味,別提多銷魂了。
有些本能是理智無法控制的,於是冰涼的雨水一滴下來,他的聲音就跟著打戰。
他斜了斜眼,罪魁禍首還一臉懵懂加無辜。
田七不知道自己的傘打斜了,整個傘面上的雨水被積攢起來灌進紀衡的領子裡。
這時候她的胳膊早就酸得麻木了。
她不知道,但是有人看得清楚。這一幕被平台下離得近的幾個人收進眼裡,目瞪口呆者有之,心驚膽戰者有之,還有些心軟的,暗暗為這小太監的小命捏了把汗。
說實話,有那麼一瞬間,紀衡真想直接結果了這太監。他是皇帝,當主子的想要誰的命,都不用抬手指頭,一個眼神的事兒。
讀完祭文,行了辭行禮,紀衡奪過田七手中的雨傘,自己撐著闊步而行。
田七不明所以,唯唯跟上。
盛安懷已經知道了事情緣由,但是他不會為田七求情,因為他暫時沒把田七當自己人,覺得值不當為這人費心思。
紀衡一路沉著個臉,心裡想著怎麼處理這奴才。殺了吧,顯得他這當皇帝的太刻薄,好歹是條人命;饒了吧,又不甘心。想著想著,紀衡一扭頭,看到田七低著頭不知所措地跟在他身邊,一副窩囊樣子。這奴才不敢往他的傘下湊,倒騰著小短腿追著他跑,肩膀被雨水打濕了一片,帽簷兒上也在滴水,濕答答的,引得她時不時地抹一把臉。
紀衡冷哼,傘卻不自覺地往田七那邊挪了幾分。他覺得自己真是一個仁慈又大度的君主。
聖駕沒有回宮,而是先去了離皇陵不遠的行宮。背上衣服都濕了,就這麼回去,實在難受。
早有人提前去了行宮預備。紀衡到行宮的時候浴湯已經準備好了,行宮裡的幾個宮女端著用具想要伺候紀衡沐浴,紀衡卻一指田七:「你,過來。」他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
田七乖乖地跟著紀衡進了浴房,宮女們放下東西都出去了。
紀衡站在浴桶旁邊,抬起胳膊,等著田七上前給他解衣服。他倒要看看,這人能不能發現自己幹的好事。
田七當然沒發現——第一次親手去脫男人的衣服,她緊張得要死,又哪還顧得上其他。每脫下紀衡的一件衣服,她的臉就紅上一分,等把他的上半身脫完,她的臉早就紅成了一個大番茄。
紀衡:「……」
就沒見過這麼容易害羞的太監。作為皇帝,紀衡身邊的下人們自然都是訓練有素的,別說太監了,就算是宮女,面對著全裸的他,也能做到眉毛都不眨一下,該幹嗎幹嗎。
而眼前,他的褲子還在呢,這不男不女的小東西就害羞成這樣,到底是太不把他放在眼裡,還是太把他放在眼裡?
別是個變態,專喜歡男人吧?
這個念頭一冒,紀衡身體一緊。恰巧在這個時候,田七已經做好心理建設,乾脆利落地解了他的腰帶,他的褲子就這麼落下來。
田七蹲下身,想要把紀衡的褲子取下來,然而他呆站著一動不動。她只好一手扶著他的小腿,一手扯著他的褲子:「皇上,請您抬……」
「出去。」
「啊???」
紀衡腿一動,抖開她的手:「出去。」
田七道了聲遵旨,果斷退出去,一點不留戀。出來之後,她鬆了口氣,接著又有些不安,更覺莫名其妙。這皇上的脾氣也太陰晴不定了些,剛才在皇陵時她就不知道他為何而生氣,現在又是如此,真讓人摸不著頭腦。
裡邊紀衡自己褪了餘下衣物,邁進浴桶,先把小腿洗了一便。剛才被那小變態一摸,他腿上肌膚起了些戰慄。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不是厭惡,但也不是喜歡。他的手指細膩柔軟,還涼絲絲的,像是上等蠶絲織成的軟滑綢緞,一碰上肌膚,清晰的觸感從腿上直達心底,讓人忍不住想要立刻擺脫。
腦子被一種奇怪的情緒佔據著,紀衡也就忘了料理田七這回事。
田七覺著自己果然是霉運還沒走到頭。到了御前又怎樣,伺候皇上又怎樣,好處沒撈到,反而惹得皇上不高興,都不知道皇上接下來會怎麼收拾她。
她有些洩氣,離開浴房自己在行宮附近四處溜躂,也不急著找到組織,反正皇上一時半會兒肯定不想看到她。
行宮太大,轉著轉著,她竟然迷路了。
這頭紀衡洗完澡,出來之後發現雨已經停了,雲層正在退散,太陽還未出來。
空氣清新濕潤,春雨洗刷過的世界生機勃勃。
紀衡起了遊玩的興致,便不急著回去。
這附近有一處坡地,坡上種滿了杏樹。自從唐人杜牧「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一句詩之後,這世界上憑空多出許多杏花村。此處行宮之內,也辟了一塊地方專門弄出個「杏花村」,雖然村中幾乎沒人,只有杏花年年開了又落,落了復開。
這時節杏花開得正好,加上微雨初露,倒很適合賞花。於是紀衡只帶了盛安懷,去了杏花坡,在一片粉白色的煙霞之中漫步。
杏花的花瓣是白中透著淡淡的粉紅,不像桃花那樣艷麗,也不像梨花那樣無瑕,但偏有一種小家碧玉式的嬌羞。一樹樹的杏花開得正濃,亭亭而立,在這寂靜而孤獨的山坡上,怒放起它們短暫而美麗的生命。
地面上落著一層薄薄的花瓣,遠看似繁星萬點。它們被風雨夾擊,香消玉殞,提前委地,只等著零落成泥。
這樣淒美的時刻,就該有一個小美人與我們的皇帝陛下來個偶遇。一個花開正好,一個憐花惜花,倆人勾勾搭搭,成就一段佳話。
紀衡也是這麼想的。
恰在這個時候,杏林深處響起一陣歌聲。聲音清冽柔軟,又透著那麼一股純淨和嬌憨。那調子低沉而憂傷,紀衡聽在耳裡,心中莫名地就湧起一股惆悵。
吾本是,杏花女,
朝朝暮暮為君舞。
看盡人間多少事?
知己只有吾和汝。
吾本是,杏花女,
夢裡與君做詩侶。
但願天下有情人,
總有一天成眷屬。
這應是民歌,沒什麼文采,但是感情直白又濃烈。紀衡聽得有些呆,腳步不自覺地循著歌聲前行。
盛安懷覺得,後宮之中大概又要多一個小主子了。歌聲這麼好,人應該長得也不錯,難得的是現在這個氣氛,太好。
這一主一僕猥瑣地前行著,終於,歌聲越來越近了。再轉過一樹杏花,他們就能看到小美人了。
此刻,連太陽都很給面子,突然從雲層裡冒出來,灑下金色的光,掠過這一片花海,給眼前的景象鍍上一層柔美。
紀衡不自覺地把腳步放輕,滿心期待地走過去。
然後,他看到了一個太監。
那太監穿青色公服,此時折了一枝杏花在手中把玩,低頭邊走邊唱。杏枝在他手中翻轉,花瓣被他殘忍地一片片撕扯下來,隨手丟在地上。
紀衡:「……」
畫面與聲音的差距太大,那一瞬間,他很有一種分裂感。
太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發覺他們的存在。眼看著他一路向前走,幾乎要撞進紀衡的懷裡,盛安懷只好喝住他:「田七!」
田七頓住腳步,抬頭發現了他們。
皇上的臉近在咫尺,田七震驚過度,一時竟忘了反應,捉著杏枝呆呆地看著他。
紀衡竟然也不說話,低頭和田七對視。這太監太過臭美,還戴了朵花在冠上,最可惡的是他長得好看,戴花更好看。
但再好看,他也是個太監。
盛安懷斷喝道:「還不跪下!」
田七兩腿發軟,屈膝要跪,然而跪到一半卻被紀衡捉著後衣領提起來。她骨架小,長得瘦,份量輕,紀衡幾乎沒費什麼力道,就把她提得兩腳離地。
「怎麼又是你,」紀衡無奈咬牙,「怎麼老是你!」
田七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惹皇上生氣,總之他現在是生氣了。於是她乖乖地被提著,努力把自己化作一塊抹布。她低著頭,結結巴巴說道:「參、參見皇上。」
「你怎麼會在這裡?」紀衡問道。
田七剛才是亂逛迷了路,看到這裡好玩,就多玩了會兒。當然她不敢說實話,於是發揮狗腿精神,答道:「回皇上,奴才是看到此處花開得漂亮,想折幾枝回去給您賞玩,不承想您竟然親自來了。奴才方才一時驚喜,誤了見駕,請皇上恕罪。」
盛安懷在心中對著田七比了個中指。拍馬屁也要看天分,胡說八道張口就來,看來這小子天賦極高,孺子可教。
紀衡把目光向下移,停在田七手中的花枝上。枝上的花瓣已經被她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幾點,他氣得直樂:「禿成這樣,你想讓朕怎麼賞玩?你是想先自己玩個痛快吧?」
田七自然不敢承認,於是胡謅道:「這個,皇上有所不知,奴才把花瓣扯去,為的是留下花蕊。蕊是花之心,花瓣妖嬈好看不假,然而花香是從這蕊中散發出來的。花瓣容易迷人眼,蕊香卻是騙不了人。所以要看一朵花好不好,不必看花瓣,只需看花蕊。要賞花,就要賞花心。」
盛安懷在心中默默地對田七豎了兩根中指。
紀衡把田七放下了。剛才那一番話雖淺顯,卻頗有理趣。識花如識人,不能被表面迷惑,都要看其本心如何。這太監方纔所言,是專指花,還是以花喻人?
紀衡突然覺得這小太監倒有些意思。太監精明者有之,但通透者卻少。此人不夠精明,偶爾還犯傻,卻有一種難得的悟性,只這一點,就比那些蠢貨強上百倍。
他意味深長地打量田七,把田七看得又一陣緊張,趕緊雙手捧著那禿禿的花枝,獻給紀衡:「皇上,請笑納。」
盛安懷:不要臉!太不要臉!
紀衡欣然接受了這不要臉的花枝,他持著它敲了敲田七的腦門:「你喜歡戴花?」
田七早忘了自己往帽子上別了朵花:「啊???」
「那就多戴點吧。」紀衡說著,摘下了她的帽子。
當天,田七頂著一頭杏花回了宮。一共二十五朵,皇上說了,等回宮他要檢查,一朵都不能少,少一朵回去打十板子,五朵以上買五贈一。
「多掉幾朵,咱們今生的主僕情分到此為止。」紀衡似笑非笑。
「皇上,下輩子我還給您當奴才。」田七眼淚汪汪,不忘狗腿。她這造型頗像一個移動的花籃,在臉上撲點粉,可以直接登戲台扮丑角了。
由於怕風吹掉頭上的花而她不知道,所以田七一路上走得膽戰心驚。後來,紀衡特許她坐在他的馬車上。
田七縮在馬車的角落裡,一動不動,一臉鬱悶。
紀衡看著她扭曲的表情,心情總算舒坦了不少。
回到皇宮,紀衡特意帶田七溜躂了一會兒。許多人見識了田七的神奇造型。
田七在內官之中不說混得好,但也絕不差,這會兒丟這麼大人,她真是無地自容,臉皮再厚也扛不住,低著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到此,紀衡的氣也出得差不多了。
回了乾清宮,紀衡果然讓田七把杏花摘下來,他一五一十地數起來。田七急得直翻白眼,她總覺得這不是皇帝該幹的事兒。
數到最後,少了三朵。田七不等紀衡發話,先一步抱住他的腿痛哭:「皇上,奴才死不要緊,可是奴才捨不得您呀,就讓奴才再伺候您幾年吧……」
看著她跪地告饒,紀衡心中大爽。
於是這頓板子就以記賬的方式存下來,按紀衡的原話說就是:「等攢個整數再打,省得行兩次刑。」
因為一次就能打死了……
田七叫苦不迭。
很久之後,田七把這筆賬改了改,數目不變,只是把「打板子」改成「跪搓衣板」。
紀衡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