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短袖男鬼

第二十五章 短袖男鬼

紀衡丟了魂兒一般,大腦一片空白。他平靜地幫田七繫好那個結,然後認真地整理了一遍衣服。

——後來每每回憶到這裡,他的記憶就總是斷片,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怎麼能夠在六神遊離的情況下仔細地做完這些?

做完之後,紀衡翻身飄到窗前,如一縷紅色的幽魂一般。

他打開窗戶,翻到窗外,飛出去的時候腳向後一蹬,把窗戶又關了回去。

皎潔的月光之下,朱紅色的衣袂翻飛,墨色的長髮飄揚,俊美的男子自空中輕盈落地,像是從天外而來的謫仙。

這位比月華更高潔,比紅蓮更妖冶的謫仙剛一站穩,便撒開了腿在大街上狂奔起來,一邊奔跑一邊嗷嗷怪叫。

田七她是個女人!!!

是女人!!!!!

女人!!!!!!!

嗷嗷嗷嗷嗷嗷!!!!!

哈哈哈哈哈哈!!!!!

要不是因為跑得太快倒不過氣兒來,紀衡此時很想引吭高歌一番。他像是一掛失控的大炮仗,毫無目的地衝撞著,身上隱埋的激烈情緒一旦被點燃,一定要散發殆盡,才肯消停。幸而此時是深夜,街上幾乎沒人,街道又很寬廣,不至於因他的瘋狂而跟人衝撞。

不過這寬廣的街道似乎滿足不了他了,他突然一縱身躍到旁邊的屋頂上,踩著那一片青瓦繼續飛奔。

紀衡輕功雖好,但此時情緒狂亂,腳下偶爾沒有輕重,把人家房頂踩出一陣響動。有睡眠輕淺的人或被吵醒,推門走出來往房上看,也只能看到隔壁或是隔壁的隔壁房上一道紅影閃過,鬼魅一般地飄向月夜深處,只留下一陣陣狂笑以及狂喊:

「她是個女人!!!」

「我不是斷袖!!!」

膽小一點兒的人遇到這樣情景,會當場嚇得兩腿打戰幾乎失禁;膽大一點兒的,就會搖頭感歎:又到了月圓之夜,陰氣最盛的時候,什麼妖魔鬼怪都跑出來了,真是世風日下啊……

紀衡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擾民的範圍不斷擴大,差不多把半個京城的房頂踩了一遍之後,他的情緒終於平靜了一些,停下來扶著膝蓋喘氣。

輕功再好也不是這麼用的,紀衡這會兒也累得像狗,就差吐舌頭了。

不過雖然累,他恢復得也快,過了一會兒呼吸平穩下來。感覺到額上汗珠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他掏出帕子抹了一把臉,背著手站在一個屋脊之上,又從神經病變回了謫仙。此時皓月當空,月華如水,洗淨凡世塵埃。紀衡沐浴在純淨的月光之中,他向東方望去,只見數點寒星,被月亮蓋住了風華,隱隱現現。

他突然恍惚又看到了那裡遍佈繁星,有流星畫著白線穿梭在這些繁星之間,一顆一顆,一道一道,雖短如曇花一現,卻深知人間情長。

他那日的癡念,它們都聽到了。

紀衡內心湧起一陣深沉的感動,激得他眼眶發熱。

他的願望實現了。

小變態真的變成女人了。

紀衡突然一撩袍子,朝著東方屈膝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他閉著眼,額頭抵在又涼又硬的瓦片之上,良久未離。

月光下,男人的側臉仿似白玉雕就,密長如松針的睫毛微微抖動,有晶瑩的液體滲出眼睛,順著眼角滴落下去,被月光折射,晶亮璀璨,渾如鮫人泣珠。

紀衡之後又在街上晃蕩了許久。狂喜過後,他終於想起了憤怒。是的,他怎麼可能不憤怒呢?她瞞得他好苦,害得他更苦。他為了她變態來變態去,糾結得要死要活,她倒好……

不行,一定要狠狠地懲罰這小變態。紀衡在腦內演練了一下懲罰田七的各種招式,越想越不純潔。

想了一會兒,他終於從腦子裡騰出點地方去想一個現實的問題:田七是誰?又是如何進的宮?女人做太監實在太不可思議,她到底有什麼難言之隱?或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要是發現其他某個太監竟然是女人,紀衡的第一反應肯定是這個人對皇室是否欲圖不軌,可是田七在御前伺候了那麼長時間,又和他有著超越主奴的親密,她要是想不軌,有的是機會。

由此可見田七所來並非不善,可她到底為什麼要入宮?再者說,太監入宮都要查清楚戶籍,淨身之後再驗身,不可能你來歷不明自稱太監就能進宮當個太監了。田七是怎樣偽造身份,又是怎樣逃過入宮時的驗身的?就算她逃過第一次,那麼第二次又是如何逃過?

種種匪夷所思,實在令人費解。

看來想要弄清楚所有事情,必須首先搞明白田七的身份。紀衡突然發現他對田七的過去竟然一無所知,就連她偽造的身份都找不到了。

等一下……田七的基本資料被偷了?

而且很可能是被阿征偷了……

那麼這是不是表明,阿征也在懷疑田七?甚至他已經知道了田七是女人,所以才去查她?

紀衡有一種被人捷足先登的不適感,他很快又想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如果阿征真的知道田七是女人,那麼他到底是怎麼發現的?

難道像他那般?

紀衡突然怒不可遏,正巧看到腳邊一個竹筐,便想也不想地一腳踢上去,竹筐被踢翻,裡面呼啦啦滾出許多黃裡透紅散發著清新果香的山梨,散了一地,沾上許多塵埃。

一個老漢便對他怒吼:「臭小子,腦子有病吧!」

此時天光漸亮,東方已經有了魚肚白,勤奮的勞動人民早早地起來,挑著各種貨物來早市準備販賣。這老漢頭天自己摘了新鮮的山梨,寶貝似的,天未亮就挑了過來,想佔個好地方,不想還未開張,先遇到一個瘋子,怎麼不惱火?

紀衡也很惱火。他惱火的方式就是摸出一塊銀子照著老漢的腦門一打,一下把他打了個跟頭。老漢捂著腦門從地上爬起來,剛想罵,看到地上的銀子,連忙拾起來咬了一口,真的!

老漢也不惱了,滿臉堆笑地對著紀衡作揖。

紀衡思緒被打斷,此時看看天也快亮了,便加快腳步回去找田七。他現在滿心的鬱悶,想要找田七問清楚許多事情,還想好好教訓她,最想做的是把她扒光了衣服好好地蹂躪一番……

他來到客棧,翻窗戶回去,卻看到田七不在。

紀衡一時便慌了,連忙找到夥計詢問。

夥計打著哈欠回答:「尊夫人已經起了,剛出了門。」

「尊夫人」三個字取悅了紀衡,於是那夥計睜著惺忪的睡眼,呆呆地看著手裡突然多出來的一塊銀子。嗯,他一定是還沒睡醒。

田七正站在客棧門口的一株大銀杏樹下。她一早醒來發現身邊的人不見了,只當他是剛剛出了門,於是出來等他。銀杏樹到了秋天,樹葉變得嬌黃,掛在枝頭,像是一棵巨大的搖錢樹;黃葉鋪了滿地,如一匹厚厚的金線毯。田七一身紅衣,站在這搖錢樹下,金線毯上。大概她自身的氣質跟金銀比較接近,總之她雖處在一片金光閃閃的世界中,看起來卻一點兒也不流俗,反有一種富貴輝煌的美。微風拂過,銀杏樹葉搖搖落落,似千萬隻紛飛的蝴蝶,繚繞在她身邊。田七覺得好玩,捉著裙子在原地轉起圈來。

對著這樣一個小美女,就是有再大的火氣也發不出來。

紀衡便走過去拉著她的手。他現在一碰田七就激動,他拉著她的手,不斷地想著,這是個女人,女人,女人……

「皇上,在想什麼?」田七突然問道。

「女人……」

「……」田七有點嫌棄地看著他。

紀衡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他很想直截了當地揭穿田七的性別,再考問她所有事情,然後拎到床上懲罰她……或者這三個環節可以顛倒一下,自由排列。可是他又怕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畢竟一個女孩兒小小年紀深入宮廷假扮太監,甭管她是怎麼做到的,她一定有很沉重的原因和目的。

其實紀衡真的很希望田七主動向他坦白。他可以確定,無論她是誰,無論發生什麼,他都會疼她護她。

總之他現在雖然很急切,但終於還是忍著按兵不動,想先弄明白她的底細,也好找個最佳的角度下口。

兩人找了個地方吃了早點。田七一邊吃早點一邊聽鄰桌的人繪聲繪色地說著昨晚城裡鬧鬼的事情。據說那是個紅衣惡鬼,早前在十三所掐死了好幾個太監,每到月圓之夜都會跑出來禍害人間,專以男子的精氣為食。昨晚那紅衣惡鬼又現身了,許多人親眼所見。

田七便不解,問道:「這惡鬼可是個女人?專采男子陽氣?」

鄰桌人熱情地給她解釋:「不是不是,那是個男鬼。」

「男鬼為什麼吃男人?」

那人便猥笑著解釋:「這你就不知道了……那鬼是個斷袖。」

田七更奇怪了:「你怎麼知道?」

「全城的人都知道,」他說著,故意卡著嗓子嚎叫,像是在學那惡鬼的聲音,「我不是斷袖!我是個女人!您看看,都把自己當女人了,這鬼得變態成什麼樣啊?我看呀,別說袖子,他連褲腿都得斷了。」

田七瞭然地點頭:「有理。」說著,轉過頭剛想跟皇上分享這個奇事,卻發現皇上臉色發黑,像是極不高興的樣子,田七都能聽到他的咬牙聲。

這麼一轉眼,又翻臉了。田七很惆悵,她怎麼就喜歡上這麼個神經病呢?

最可氣的是這神經病剛才還在想女人。

田七扶著下巴,心裡酸溜溜的。

到底怎樣才能把這個男人據為己有呢……田七惆悵地想。

鄭少封要去從軍了。

田七乍一聽到這個消息有點驚訝,總覺得以鄭少爺的嬌生慣養,不太適合往條件艱苦的軍營裡扎。要說他是靠著家世背景去軍營享福,那更不可能了,軍營裡本來就無甚福可享,鄭少封自己又有舉人的功名傍身,再靠著他爹他哥哥的提拔,官途總歸不會太坎坷,夠他一生受用了。

因此田七很不理解。

不只她,唐天遠和紀征都覺得這個選擇不太好,唐天遠認為鄭少封反正已經考上舉人了,不如再努力幾年,爭取混個進士出身,以後大家官場上相見,結成一氣,豈不更好?

好吧,讓鄭少封考進士確實有些難為他了……

總之鄭少封這回很有自己的主見。他也不知道被哪路神仙附上了,一夜之間想通了很多事,說什麼「人不能一輩子靠著別人,總要自己闖出一條路」「我讀書不行,習武還湊合,不如揚長避短,去軍營看看」,接著又一臉崇高地說,「我們大齊邊境百姓多年來飽受蒙古騷擾之苦,我身為大齊子民,自該為皇上分憂,為百姓謀福,又豈能安於享樂?」

田七他們都很擔心鄭少封。這人腦子本來就不好用,這回不會壞透腔了吧?

還是唐天遠精明,不動聲色地觀察了鄭少封幾天,最後得出結論:這小子是想去軍營追姑娘。

因為鄭少封看上了楚將軍的女兒,那姑娘很彪悍,不愛繡花針愛長槍短劍,最近他爹要調職去宣府當總兵,她也要跟去。

田七和紀征都鬆了口氣。

幾人便高興地給鄭少封踐行,席間一邊祝福一邊給他支招,考慮到這三個人都沒有成功把姑娘追到手的經歷,尤其其中一對兒還是斷袖,鄭少封便不打算聽他們的。

哦,前面忘了說了,鄭首輔也不知道是打的什麼主意,總之沒有把田七的真實身份告訴鄭少封,於是鄭少封就這麼一直被蒙蔽著。

閒言少敘。京城四公子只剩下三個,這三個還各懷心思。唐天遠對田七的身份好奇得要死,但猜不出來,他也不好問。這種事情對方不主動說,就表明人家不想讓你知道。紀征比唐天遠還好奇。他派下去的人混進大理寺翻捲宗,把前些年被流放遼東的卷宗都翻了一遍,但就是沒找到符合田七的情況的。紀征以為自己的思路錯了,一時也很困惑。他又想從孫從瑞著手,可是孫從瑞為人低調,聲名清高,他也查不出什麼。紀征能看出來田七跟唐若齡聯手對付孫從瑞,因此又想從唐天遠這裡打聽消息。唐天遠是個謹慎的,他覺得吧,就算紀征跟田七關係好,可是既然田七不主動跟紀征透露,他唐天遠是不可能多嘴說哪怕一個字的。於是每每遇到紀征套話,他總是裝傻。

相比較他們兩個,田七的心思就簡單多了:全力配合唐若齡搞死孫從瑞。

唐若齡是好戰友,田七是好助力,兩人各司其職,配合默契,漸漸地,唐若齡和孫從瑞在聖上面前的地位旗鼓相當起來——從前孫從瑞總是壓著唐若齡一頭。

這種變化是循序漸進的,一開始像是細雨潤物,沒人察覺出來,就算唐若齡偶爾討幾個便宜,別人也沒覺得怎樣,官場嘛,就是這樣。但就是在這樣的潛移默化之下,許多人對待唐若齡和孫從瑞的態度就開始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許多由孫次輔拍板的事情,現在也總有人上趕著去問唐若齡的意見,最重要的是,連皇上都越來越多地這樣做了。

考慮到唐若齡在內閣排第三,現在幾乎和孫從瑞平起平坐,這樣一看他還算是後來居上的。

孫從瑞頓時有了危機感。這危機感並不僅僅來源於他和唐若齡之間地位的變化。

眾所周知,官場上人人都有自己的特長,比如鄭首輔擅長維護人際關係,唐若齡擅長處理政事,而孫從瑞最擅長的是揣測上意,低調而清高地拍著馬屁。拍馬屁誰都會,可是拍得冠冕堂皇,拍完之後還能讓別人衝你豎起大拇指讚你一聲清正,這就不容易了。這是孫從瑞的一門絕技。

但是現在,這門絕技被唐若齡掌握了。唐若齡擁有了兩個特長,一下就能傲視內閣了。

這還了得?只要唐若齡熟練運用了這門技術,他孫從瑞就該被淘汰了。

孫從瑞不傻,他知道唐若齡就算開竅,也不可能一下子開得這麼透徹,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指點。觀察來觀察去,他把目光鎖定在田七身上。

田七:呵呵。

受固有思維所限,孫從瑞以為田七找他碴兒還是因為跟孫蕃之間結的仇。孫從瑞覺得田七這樣做很不理智,且得不償失。一個太監,跟朝臣攪在一起,能有什麼好下場?於是他旁敲側擊地用話點了幾次田七,跟他提陳無庸。那意思是:你再這麼胡搞下去,下場跟陳無庸一樣!

田七裝傻,一派天真地問孫從瑞:「孫大人跟陳無庸很熟嗎?」

孫從瑞臉上有些掛不住:「我怎麼可能與那閹豎相熟?」

「是噢,」田七點頭,「皇上說,只有卑鄙無恥、下流虛偽、假清高、這輩子不得好死、下輩子斷子絕孫的人才會去討好陳無庸。孫大人這麼清高,定然是不會的。」

唐若齡也在場,聽了這話很想擦汗。他知道皇上恨陳無庸,不過……這罵架的方式也太簡單粗暴了吧,一點兒都不含蓄……

孫從瑞被田七掃了面子,轉過頭來又想別的方法。嗯,要不去找皇上說理吧,皇上最討厭太監跟朝臣混在一起了。

可是當他決定告狀時,他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他抓不到田七的把柄。這人與唐若齡說過的話很有限,且都是當著旁人的面講場面話;他也不曾與唐若齡相互拜訪,更不曾收過任何一個官員的禮物。

又扎人又滑手,怎麼抓也抓不住。孫從瑞十分鬱悶。

唯一能拿來說事兒的大概是田七和唐天遠來往有些密切了。但唐天遠現在還沒入朝為官,雖是唐若齡的兒子,可小輩們結交誰那也是他們的自由,這把柄不太好用。不過孫從瑞也沒別的辦法,只好含蓄地把這事兒跟皇上提了,只要皇上有一點兒懷疑,那就好辦了。

「朕知道田七跟唐若齡的兒子有交情,他跟朕說過好幾次,說仰慕唐天遠的人品高絕,風華無兩。朕倒覺得不錯。說句實話,令郎若有唐天遠一半好,不怕別人不上趕著結交。」這是紀衡的答覆。

打臉!太打臉了!

孫從瑞一聽這話,心道大事不好,皇上已經被田七的讒言蠱惑,不能明辨是非了。

紀衡要是聽到這話,大概會擼起袖子真的打他的臉。

皇帝陛下現在很能明辨是非,就是因為太明辨是非,才冷靜地坐看唐若齡的風頭蓋過孫從瑞。上位者容易被底下人無孔不入地討好蒙蔽,他以前也覺得孫從瑞剛正清介,後來發生田七被鄙視事件,他就恍然大悟,越來越覺得孫從瑞有些虛偽,太重名聲。當然,此人才幹還是不錯的,依然可以放在內閣讓他好好幹活兒。只不過唐若齡的才幹比他更好,自然也該高他一頭。這樣才公平。

至於田七「勾結朝臣」這種事,紀衡也不擔心,他相信田七有分寸。他其實最在意的是田七對唐天遠的看法,畢竟那也是個有名的青年才俊。想著想著他就有點泛酸了,等到田七回來,立刻把她傳到跟前來問。

田七不曉得皇上在吃醋,一一答了,又禁不住誇了唐天遠幾句。

紀衡更不高興了:「他果真有那麼好?」

田七便道:「雖不如皇上那樣驚才絕艷,但放在普通人裡也算難得了。」果然見皇上臉色緩和了不少。好嘛,原來這神經病就是想聽奉承話了。

「過來。」紀衡吩咐道。

田七便走過去,立在他的龍椅旁,低頭看著他的臉。兩人現在關係說主僕不像,說情人也不像,不上不下不清不楚的,田七的膽子漸漸也大起來,周圍沒旁人時,她喜歡盯著他的臉看。

紀衡喜歡被她這樣認真盯著。他看著田七漂亮的臉蛋,一時又想,這是個女人,讓他瘋狂的女人。

他是無比地希望和田七做成雲雨之歡的,可是現在田七於他來說就像一盤菜,他饞得口水氾濫,但舉著筷子就是不知道該從哪裡下嘴。

越是珍惜,越會小心翼翼。即便他現在都快瘋了,也捨不得嚇到她,捨不得她哭,捨不得她受一丁點委屈。

當然了,即便理智知道不可以,感情上還是在熱烈地期待,以至於每次看到她,他都不自覺地幻想著兩人的濃情蜜意,鴛鴦戲水。

然後就……

田七開始跟紀衡探討專職「伺候」的問題,大概是盛安懷的暗示對她荼毒太深。

紀衡食指在她胸口點了一下,笑:「這裡天天裹著,你不累嗎?」

田七渾如五雷轟頂,慌忙從紀衡懷中跑出來跪在地上:「皇上……」

皇上在笑瞇瞇地看著她:「你想怎麼解釋?」

「奴才、奴才……」田七嚇得面如土色,汗如雨下。

紀衡雖氣她,看到她這樣子卻又有些不忍心:「起來吧,好好說話……你到底是誰?」

田七還處於身份被揭穿的震驚與恐懼之中。她提心吊膽隱瞞了七年的秘密,一下子就被人給戳破了,這人還是決定她生死的那個人。她渾身無力地跪在地上,不敢起來。

紀衡歎了口氣,強行拉起她又攬入懷中:「又裝可憐,就知道朕拿你沒辦法是不是?」

「皇上您……您不殺奴才嗎?」

「殺你做什麼?」紀衡說著,突然湊到她耳邊,低笑,「朕想吃你。」

「……」田七剛才只覺自己像是從萬丈懸崖之上墜落,現在發現她剛掉下去沒多遠,就又被拉了回去。這心臟一上一下的,她已經出了兩層汗。她低著頭,眼珠亂翻,飛快地回想著自己到底在什麼時候露出了破綻。皇上發現她多久了,又為什麼到現在才說?

……想不通!

看到懷中人不安地擰動身體,紀衡總算出了口氣,就該這樣嚇一嚇她才好。他打斷她的思緒,說道:「你又想怎麼騙朕?」

「我……」田七是真的慌了神。以前遇到種種危機,那都是在有準備的條件下,她也有驚無險地過去了,可是現在不同,她就像是毫無防備地突然被人用劍抵住了喉嚨,動彈不得。

紀衡淡定掏出手帕,一點兒一點兒地給田七擦著汗:「嚇成這樣,你到底是什麼人?」

田七看著那樣談笑自若的皇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腦子到底是被水煮了還是被油炸了,總之她就是一衝動,突然就捧著他的臉不顧一切地親他,嘴巴堵著他的嘴巴,好像這樣把兩個人都拉入混亂的激情與衝動中,她就能暫時拋卻那些無所適從,他也能暫時忘卻對她步步緊逼。雖然這只是暫時。

紀衡果然忘記了這些。突然被田七這樣襲擊,他心中甜得要死,又怎麼會輕易放過?於是本來一場懸疑逼問事件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轉化為激情擁吻事件。

田七現在的情緒猶如一鍋大亂燉,驚慌,恐懼,無助,慚愧,心虛,壓抑,放縱,甜蜜,痛苦,渴望……這些五花八門的情緒像是一隻隻大手,把她向四面八方撕扯,她真的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更不知該如何收場。

紀衡用力吮吻著田七,他像是能感受到她的痛苦與無助。他把她抱得更緊,靈活的舌頭捲進她的口腔纏綿,他想把她的痛苦都吸走,她不該痛苦,也無須痛苦。

一吻畢,兩人都氣喘吁吁。田七雙目泛著水光,低頭看到紀衡兩眼熾烈地望她,她想也不想地推開他,撒開腿跑了。

紀衡沒有去追。他知道,她跑不遠。他已經把他的態度表明了,他等著她的坦白。

紀衡所料不錯,田七確實沒跑遠。主要是她也沒出宮的牌子……

她跑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頭埋進了被子裡。好像這樣埋一埋再鑽出來,她就能把剛才的事情變成一場夢。

皇上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是女人了,雖然還不知道她是誰。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田七發現她想不出怎麼辦,根本原因在於她不知道皇上打算怎麼辦。

按理說這種事情一旦發生,假扮太監的人必死無疑,不僅她,連當初經手的人、驗身的人,都會受到牽連。

可是現在皇上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不會殺她。

這是不是可以表明,皇上有點喜歡她呀?

唉,想到哪裡去了?

不過皇上明知道她是女人,也聲稱沒讓別的太監摸JJ……

怎麼又想那裡去了?

田七伸出手,抱著被子按得緊了一些,然後她就喘不過氣來了。她只好從床上坐起來,把被子抱在床上發呆。

冷靜,冷靜。剔除個人情感因素,總結一下現在的情況。皇上發現了她是女人,皇上不知道她的身份。皇上表示不會殺她。

以上,她是不是可以找皇上主動招認了?

田七有些動搖。

這時,外面有人猛烈地拍著她的門:「田公公,不得了!皇上要打盛公公,您趕緊去看看吧!」

田七便開了門,跟著那人跑出去。一路問他是什麼情況,那人也說不清楚,就知道盛公公被皇上傳過去問話,說了幾句話就讓人把盛公公拎出來打板子。

田七突然想到了皇上方才說過的一句話。

「盛安懷的賬朕會找他算。」

可是這算得也太快了吧……

他們走到乾清宮前,看到月台上,盛安懷已經被人按在了條凳上,兩個行刑的太監舉著板子往他屁股上招呼,他被打得啪啪響,口內大呼冤枉:「皇上,奴才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您啊……」

盛安懷到現在都還不太清楚具體狀況,只知道皇上把他叫過去狠狠地罵了一頓,具體為什麼罵,皇上又不透露,總之就是莫名其妙。盛安懷現在也有點相信田七當初的話了,皇上的腦子可能確實出了點問題。

紀衡正黑著臉站在屋簷下。周圍人嚇得噤若寒蟬,沒人敢求情。

田七撲通一聲跪在紀衡腳邊,輕輕扯著他的衣角說道:「皇上,一切只因奴才的一句戲言,盛公公是無辜的,請皇上息怒!」

紀衡冷著臉,就沖盛安懷的胡說八道,他一萬個不無辜。

田七隻好砰砰砰地在地上磕頭,她現在真是後悔得要死,怎麼就一不小心說了出去?雖然不明白盛安懷為什麼要撒謊,可現在就因為她,他要挨一頓結實的打……

想著想著,田七很沒出息地哭了出來。

周圍人都暗暗咋舌,皇上盛怒之下,也就田公公這種份量的有膽量去碰釘子了。

「起來!」紀衡受不了田七把額頭磕得砰砰響。

田七固執地磕著頭:「請皇上饒過盛公公!」

「都住手!」紀衡道了一聲,下邊的太監立刻停了手。

盛安懷趴在條凳上:「奴才謝主隆恩。」他其實沒被打多疼,行刑的太監手裡都悠著勁兒呢,要把盛公公打壞了,他們以後還混不混了?

紀衡沉著臉拂袖離去。田七從地上爬起來,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紀衡其實在生悶氣,氣的是田七不跟他坦白,卻跑來給盛安懷求情。盛安懷那樣胡說八道,打兩下又怎麼了!

田七跟在皇上身後,欲言又止了半天,終於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尷尬。來打破這尷尬的是如意小朋友。

天氣漸漸冷下來,戴三山進入了冬眠期。如意怕把戴三山凍壞了,就想把它弄到慈寧宮的暖閣去。紀衡覺得不像話,萬一烏龜把太后嚇到怎麼辦,於是他乾脆讓人把戴三山搬到了乾清宮。

現在如意想找戴三山玩,就去乾清宮,當然了,先要給父皇請個安,還要把田七借過來。

紀衡這次尾隨著那倆小夥伴,一起來看戴三山了。他真不明白,這烏龜都已經睡著了,如意對著個大龜殼看什麼勁。

如意拉著田七的手,指著戴三山背上一串葫蘆,笑問道:「田七,好看嗎?」

田七看到那物件,登時身體一僵。金線編的軟籐上,綴著各色寶石雕刻的小葫蘆,還有翡翠葉子。葉子青翠欲滴,小葫蘆晶瑩剔透。

這東西叫七寶仙葫,她以前見過,就在自己家裡。田七一瞬間想到許多事情,手不自覺地攥緊。如意的手被田七攥得有些疼,但是他堅強地沒有喊出來。

紀衡沒有發現田七的異常,因為他也很異常:「這是哪裡來的?」

奶娘連忙回答:「回皇上,是寶和店的太監獻給殿下的。」

寶和店的人討好如意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只是這葫蘆……紀衡突然歎了口氣。

田七聽到皇上歎氣,便問道:「皇上,您認識此物?」

「這是當年朕賞給季先生的。季先生家中遭遇重變,此物幾經輾轉,竟又讓朕見到。只是寶物雖在,人卻……」說著,又歎了口氣。

田七試探著問道:「季先生是哪一位?奴才竟不曾聽說朝中哪位大人姓季。」

「你可聽說過季青雲?」

「……奴才孤陋寡聞,沒有聽說過。」

「季先生曾是朕最信任的人,後來為陳無庸所害,之後在流放遼東的途上不知所終。朕本想為他平冤,奈何無論如何追查,一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更有人說他投奔敵國。朕只好把此案一直壓著,到現在懸而未決。」

田七心中一動,差一點兒就跟皇上說出了實情。可是轉念一想,她無憑無據,若妄稱是季青雲之女,皇上未必相信。而且皇上剛剛一番剖白,顯見她爹在皇上眼中份量,若她這時候自稱是此人的女兒,皇上大概會懷疑她別有用心才冒稱忠臣之女。再說,孫從瑞賣友求榮之事,也是無憑無據,這種事情無法找皇上申冤。她想要收拾孫從瑞,只能暗地裡進行,這個時候就更不能讓皇上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否則皇上大概會阻止她「陷害忠良」。

想到這裡,田七隻好把嘴邊的話壓了回去。

《陛下請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