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田七的往事

第二十六章 田七的往事

八年前。

月黑風高夜。

今日下了一場大雪,雪剛剛停。整個世界像是被羊脂白玉碾過一遍,披上一層又厚又冷的白。

此處前無村後無落,在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白雪中,立著一座房屋。

這是一座破廟。也不知歷經了多少年月,青磚的院牆早已傾頹坍塌,積滿塵土的窗欞上糊著蛛網,在凜凜冬風中瑟瑟抖動。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廟宇內有昏暗的火光閃動。

伴著搖晃的火光,室內傳出一聲長長的歎息,聲音似乎比這西北的雪夜還要蒼涼幾分。

接著,有一女子勸道:「老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男子答道:「我怕的是連青山都留不住。想我季青雲一生為國盡忠,到如今卻為奸宦所害,淪落至此。雖然判的是流放,但是以陳無庸的心胸,他未必能放過我,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派人來取我性命。我不怕死,只怕累及家人。」

「老爺放寬些心懷。陳無庸雖無法無天,然老爺是太子僚屬,他應該不會膽大妄為到真來取你性命。我們如今流放遼東,過些年如蒙大赦,或可還京,到時候的光景總不會比現在差。現在朝政黑暗,奸佞當道,忠臣蒙冤,京城已經成了是非之地,此次流放,未必不會因禍得福。」

「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只是你跟著我,讓你受委屈了。」

「老爺說這些做什麼,我是你的妻子,理應與你同甘共苦。」

男人又吁吁歎氣,道:「我與孫從瑞相識二十幾年,想不到這次他為了保全自己而如此暗害於我,實在令人心寒。」

女子繼而寬慰道:「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再說,孫從瑞既是你的摯友,這事也未必真的是他所為,也許是別的什麼人在陳無庸面前說老爺的壞話。」

「那些話我只對孫從瑞說過,後來陳無庸在我面前一字不落地重複出來,可見應該不會是別人。你我身陷囹圄之後,太子那樣被陳無庸防備的人,還能千方百計地來見我一面,若孫從瑞真心待我,又怎麼會一面不露?」

兩人說著,各自又歎息不已。

「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報。」

這時,一個男聲打斷他們:「聒噪什麼!這鬼天氣,冷死了!」

那對男女便不再言語,室內一時安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傳出女子溫柔的低語,嗓音清軟,似唱似歎,像是一條靜靜流淌的小溪,恬靜安然,引人入夢。

——她是在哄小孩子睡覺。

靠在她懷中的女孩卻大睜著眼睛,半點睏意也沒有。

此時他們正圍在一堆篝火旁,火光照在斑駁的牆壁上,牆上有些題字,早已模糊不清,筆畫粗豪怪異,在幽暗的火光中像是鬼畫符一般。

大堂中的佛像是泥塑的,掉了一條手臂,臉皮剝落了一塊,面目猙獰。不像是佛陀,更像是閻羅。

女孩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是嚇的,是凍的。

這廟中四壁透風,即便他們點了篝火,熱氣也很快被跑進室內的冷風吹散。她身上只穿著兩層衣服,單薄的裡衣外面套著一層同樣單薄的囚衣。之前倒是有父親的故交送來過冬的衣物,可惜早已被眼前的幾個公差沒收了。

公差一共有四個,他們穿著厚厚的棉衣,縮手縮腳地靠在一起,時不時地咒罵一句這鬼天氣,順便罵一罵這鬼差使。

大冬天的往邊境上押送犯人,遇上大風雪不能趕路,又找不到驛站,只能躲在這破廟之中受罪。沒有比這更倒霉的差使了。

他們要押解的一共有四個人,一對夫妻加一雙兒女。女孩十一二歲,男孩小上兩三歲。兩個孩子跟著爹媽遭罪,一路行來面目憔悴,臉上的肉都消下去了,眼睛就顯得異乎尋常得大。

此時他家男孩正被父親摟著,也是凍得瑟瑟發抖,難以入睡。

幾個公差實在無聊,便又打量起幾個犯人。女人是個半老徐娘,倒也有幾分姿色,她懷中的孩子雖形容狼狽,卻是五官精緻,漂亮脫俗。公差們摸著下巴交換了一下眼神,便知各自的想法,於是相視而笑。

荒郊野外的,對方又是犯人,玩弄一兩下想必不會有事。

只不過到底是先玩大的還是先玩小的,幾人產生了分歧。最後由於小女孩兒身上沒戴枷鎖,大家一致通過先試一試她。

幾道目光同時停在瑟瑟發抖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兒雖不懂他們的意圖,但那樣的目光讓她極其不舒服,甚至有些反胃。

兩個公差上前來,把女孩兒從她母親的懷裡拖出來,拖到一個角落裡。另兩個公差制住其他犯人,不讓他們動彈。

室內一時充斥著男人的怒吼聲、女人的哀求聲、女孩兒驚慌的尖叫聲、男孩不知所措的慟哭聲,以及公差們興奮的粗言穢語。

女孩兒死死地揪著衣服,但囚服還是被扒了下去,一個人把手探進她的衣服裡,剛一碰到她的腰肢,他便興奮地低叫了一聲。另一個人一手控制著女孩兒不讓她亂動,一手去扯她的裡衣,衣服還未扯開,他已經迫不及待地伏在女孩兒頸後亂咬亂親。

她哭得撕心裂肺。

就在這時,彭的一聲,簡陋的木門突然被踢開,幾條人影跳進來,看到待在佛像前的幾個人,舉刀便砍。

室內亂作一團。

身上的手突然停下來,女孩兒從極度驚懼中稍稍回神,便看到不遠處戴著枷鎖的父親正向她奔來。

不過他沒跑出幾步,便被身後的黑衣人一刀砍倒。

母親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公差們抱頭鼠竄,毫無反抗之力。

弟弟邊哭邊亂鑽,大概是他身形小,比較靈活,一個黑衣人砍了他兩下竟然沒砍到,此時另一個黑衣人便一起來圍堵。

男孩自知自己逃不過,臨死前喊的最後一句話是:「姐姐快跑!」

女孩兒終於反應過來。她要跑。

可是,往哪兒跑?

此時那些黑衣人眼看著就要解決旁的人,向這邊趕來。女孩兒來不及細想,跑到離得最近的窗前,翻窗而出。幸好這窗戶不高,她翻出去並不太難。

接著,她在雪地裡拔足狂奔。

但是一個小姑娘又怎麼跑得過一群殺手?她很快就被追上了。

她以為她必死無疑了,然而一瞬間她感覺腳下一空,接著便摔到了一個雪坡上,順著那雪坡滾了下去。還未滾到底,雪坡上的一大片積雪又緊接著坍塌錯位,滑下來將她掩埋住了。

幾個黑衣人下來想要把女孩兒挖出來,間或直接向雪地裡捅一刀。正尋找著,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道信號,幾人連忙又趕回了破廟。

那女孩艱難地從雪裡爬出來時,黑衣人們已經無暇顧及這裡。她蹲在雪地上,身上冷得像是墜入冰窟,比這黑暗的冬夜還冷的,是她的心。

死了,全死了。她爹,她娘,她弟弟,全死了。死在她面前。

那樣慘烈的畫面,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她坐在冰涼的雪地上,手臂抱著膝蓋,臉埋在腿上,低低地抽泣起來。

一個獵戶打扮的人經過此處,看到雪坡下一個穿白衣服的小姑娘在哭。他有些警惕,想走,但聽著那悲慼的哭聲,走出去幾步之後又實在不忍心,於是折回來,遠遠地看著那姑娘,問道:「你……是鬼嗎?」

小姑娘哭著搖了搖頭。

田獵戶家最近愁雲慘淡,並未被新近拾回來的小姑娘分去太多注意力。

一家人發愁的根源在於他們家第七個孩子。這個小男孩兒是個天閹,從小身體孱弱,長大後子承父業是不能夠了。沒力氣,又不能生孩子,當爹媽的不知該讓他以後討什麼營生過活。正好,村裡有人在宮中當太監,近來老了,便回了家鄉。老太監攢了些錢,又娶了個寡婦,過繼了一個兒子,日子也照樣過起來。田獵戶夫婦便動了些心思,帶上一條自己打的銀狐,領著兒子去拜訪了老太監。

老太監心地不錯,知道了對方的來意,並未收銀狐,只告訴了他們想當太監大致要走的流程。太監又不是什麼高尚的職業,想要入行無須打點,只要去京城報名就行。獵戶知道老太監地位應該不俗,在皇宮之中又有故交,因此還是想托老太監照應一番。誰知那老太監卻擺擺手回答說,他和宮裡炙手可熱的太監陳無庸不對付,倘若教陳無庸知道是他指點的人,只怕更加壞事。

田獵戶便托了人去京城報名,報完名,他就找人幫兒子淨身了。太監的淨身並不是由官方來做。因為民間有些掌刀師傅搶了風頭,後來官方乾脆就由著太監預備役們自己找人淨身,他們只管檢查,合格之後就是一名太監了。

窮鄉僻壤的,找個手藝熟練的人不易,田獵戶辛辛苦苦找到的掌刀師傅是個生手,兩刀下去,把小孩兒疼得面無人色,後來就被抬著出來了,回到家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請了個土郎中來看,說是不行了,挨不了幾天了。當娘的守著兒子哭暈過好幾次。

田獵戶看到路邊的小姑娘時,正是他把那郎中送回家後折返回來。他覺得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大概是因為他這輩子殺生太多,造了大孽,報應到兒子身上。看到那無家可歸的小姑娘,田獵戶便動了惻隱之心,把她帶了回來。小孩兒不快些找個地方取暖,這一晚上必定會凍死在荒郊野外。他問那小姑娘的名字,小姑娘只低聲答了一句:「我叫阿昭。」再問,就不說話了,看他的眼神中還隱含戒備。

小姑娘隻身一人和陌生男人同行,有點防備也可以理解。田獵戶沒有在意,帶著這個阿昭回了家。

第二天,阿昭向田獵戶道了謝,告辭離開,循著記憶中的路回到了那破廟。她不能讓自己的親人死無葬身之地。

破廟裡靜悄悄的,地上的血跡早已凝固,血腥氣也已被一夜的北風吹散。廟中散亂地躺著幾個公差的屍體,卻沒有她父母兄弟的。

她翻遍了破廟內外,真的一個人影都看不到。

她真的希望,他們只是受了傷,後來逃離了這個地方。這個願望太過美好,她都快相信了。

但事實是,父母和弟弟昨晚倒下去的地方,血跡已經被清理了。

如果他們要負傷逃跑,是不可能分心去清理血跡的。那麼原因只可能是,有人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清理了血跡。

為什麼?

清理血跡,就可以抹去他們受傷的痕跡,至少從現在這個場面來看,他們更像是殺了公差然後逃跑了……

原來對方不只要殺害她的親人,還要讓他們背負這樣的罪名,永遠不能昭雪。

這歹毒心計令阿昭渾身發冷。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聽到外面一陣人聲,她連忙爬到佛像背後躲好,豎起耳朵聽著室內動靜。

走進來的是官府的捕快。他們今早聽到人告狀,說是在某處發現了好多屍體。幾個捕快立刻前來,果然見到四具屍體,穿的還都是公服。

捕快們把屍體搬走了。因此處荒涼,鮮少人煙,也不太擔心有人來破壞現場,所以廟中並未留人看守。

阿昭從佛像背後走出來,看著空無一人的佛堂,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不管怎麼說,先把親人的屍體找到吧。

她在破廟附近找了兩天。白天找屍體,餓了就吃些獵戶送的乾糧。晚上宿在廟中,獵戶家給了她不少厚衣服,廟中也有些干稻草,聊可御寒。

第三天早上,阿昭醒來時,聽到廟外又有動靜。她以為是捕快去而復返,於是又躲到了佛像後面。

但這次聽到的不是捕快們的交談聲,而是一陣蒼老而帶著哽咽的歎息。阿昭有些好奇,便從佛像後面探出頭來看。她看到一個老人家,頭髮花白,沒有鬍子。

老人也看到了她,雖年紀大了,眼力竟還好,問道:「你是季大人的孩子?」

阿昭心頭一驚,卻不敢答,只問:「你是何人?此處發生了命案,你不怕被牽連嗎?還不速速離開。」

老人抬起袖子擦著眼角,說道:「小小年紀便不得不如此防備,孩子,你受苦了啊……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害你。我知道你是季青雲季大人的女兒,昨晚田家屯來了一撥人搜尋你一家四口,我看到畫像才得知。他們說季大人殺了公差後逃跑了,我聽到這說辭,便猜測季大人很可能已遭遇不測,所以今日想來祭拜一下亡靈,不想竟在這裡看到了你。這麼說季大人還活著?」

聽他如此說,阿昭禁不住痛哭起來。她把實情跟那老人說了,老人聽罷不禁老淚縱橫。

一老一小哭過之後,那老人說道:「我原是在太后身邊伺候的人,太子是我看著長大的。這樣看來,我與你父親本是一路。只恨我現在被陳無庸壓制,不能幫你申冤。你現在無家可歸,不如先跟我回去,再圖其他。」

阿昭有些猶豫,她怕被官府的人抓走。

老人又安慰她道:「你放心,昨天那些人已經走了,應該不會再來了。他們在田獵戶家盤問的時候我正好也在,便幫你瞞過去這事兒,沒人說。」

阿昭於是跟著老太監回了田家屯。路上老太監問阿昭可知道兇手到底是誰,阿昭回想著事發那夜父親的話,答道:「很可能是陳無庸。」

老太監點了點頭,說:「我也覺得八成是他。季大人似乎並無別的仇人,就算與誰有些不和,對方也不太可能有那個膽量和本事調動那麼多殺手來滅口。」

阿昭點了點頭,更加確定兇手就是陳無庸。她想報仇,可是現在她一個十一歲不到的小孩子,還是被捉拿的,別說殺人了,她連接近陳無庸的機會都找不到。

老太監帶著阿昭回到家時,聽說了一件事,田獵戶的小兒子就剩一口氣了。

阿昭有些同情和黯然,那是她恩人的孩子。她跟著老太監去看望田獵戶,田獵戶雖知道這小女孩兒正在被官府緝拿,但是既然有老太監擋著,他也不會說什麼。

從田獵戶家回來,阿昭一直在想一件事情,終於,她問老太監:「你覺得我能進宮當太監嗎?」

老太監的下巴差點掉下來。

阿昭又道:「陳無庸也是太監,若我當了太監,想必能有不少接近他的機會,到時候就可以親手為我的父母兄弟報仇了。」

「可你是女孩子,你就算進宮也只能當宮女……不行,那樣你很容易被陳無庸認出來,到時候就……」

「所以我最好是當太監,當了太監,必然不會有人懷疑我是誰的女兒,不是這樣嗎?陳無庸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想不到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老太監呆了呆,問:「可是你一個女孩子,怎麼當太監呢?」

阿昭反問:「這正是我想請教您的。我一個女孩子,到底能不能當太監呢?」

老太監啞口無言。

太監的遴選和登記在十三所裡。

選拔一般是在淨身之前,檢查一下出身是不是良民。通過之後就記錄在案了,你來不來無所謂,來了之後登記一下就行。淨身完之後來十三所做身體檢查,檢查合格之後,就是一名正式的太監了。

每月初三,是新一批太監檢查身體的時候。

一個年長一點兒的太監,領著一群剛剛檢查完畢的太監走出房間,向著另一邊的登記大廳走去。

長長的隊伍像是一條蜿蜒的蜈蚣。新太監們表情各異,俱都垂著頭不敢張望,緊緊跟著前一個人的步伐。

一個人從月門後閃出來,調整步伐跟上隊伍。此人十歲出頭,穿一身普通的青布衣衫,頭戴青色頭巾,形容消瘦,低著頭,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亂轉。

這不是別人,正是阿昭,現在叫田七。偷偷摸進十三所以及混入太監隊伍裡的方法自然是老太監教給她的,除此之外,那老太監還拿出了許多家當,買通了獵戶一家,使她得以安全地頂著田七的身份來到京城。

這隊太監被領進了一個大廳,被挨個詢問姓甚名誰,入簿日期,接著在另一個冊子裡按個手印,指印無誤,就算辦好入職手續了。

輪到倒數第二個人時,他突然發現自己身後竟又多出一個人來,便張口結舌地看著田七,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田七神色鎮定。

於是那人便以為自己記錯了,老老實實地辦完手續,輪到了田七。

田七報完了姓名和入簿時間,辦理手續的太監拿一本新冊子讓她按手印,按完之後和之前此人入簿時留下的指印對照了一下。

結論:合格。

田七鬆了一口氣。她拈了拈手指,拇指肚上貼著的一塊薄皮差點被她搓下來。這薄皮是老太監用人皮雕的,貼在指肚上,可以偽造指紋。

這一批太監全部合格,記錄入檔。他們被領著去了新住所,接著發衣物,學規矩。

田七捧著一堆衣服,耳旁聽著那領頭太監的絮叨,有些走神。

就這麼成了一個太監。

田七又做夢了,夢到自己回到小時候,元宵節的晚上一家人出門逛,站在護城河邊看煙花。千萬束煙花齊放,點亮了半個天空。父親和母親牽著手,另一隻手分別領著她和弟弟。他們在河邊站成一排,她當時想什麼來著?哦,對了,煙花真漂亮,希望永遠都能看到。

煙花年年有重放之日,人卻再無團圓之時。

田七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次早醒來時,看到枕頭上遺下一片淚痕。她有些悵惘,仔細回想前夜夢境,早已忘了大半,只依稀記得幾個畫面,總歸是不太好的回憶。

她扶著頭,輕輕按了按太陽穴。她並不是活在過去的痛苦中無法自拔的人。父親生前曾說過,死去的人永遠不會再活過來,活著的人卻終將死去,所以活著的人該好好地活著,不該活在死人的世界裡。那個時候她的外祖母過世,母親過於哀痛,父親這樣勸慰她。

當然了,仇恨永遠不可能消除。田七活著的一大目標就是報仇,只不過她自己也沒想到,剛進宮不到兩年,還沒有機會下手,陳無庸就已經被新皇帝幹掉了。田七知道自己父親是新皇帝的僚屬,她也曾想過表明身份,為父申冤。可是想來想去,她既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也無法證明父親的冤情——屍骨找不到。她自己又是身為女孩兒卻當著太監,身份尷尬,到時候若皇上不信,反倒把她搭進去,父親沉冤怕是再無昭雪之日。

事情就這麼一直拖下來,田七一開始的打算是在皇宮攢幾年錢,之後出宮去尋找家人屍骨,或是尋找當年參與謀殺之人,以為人證。只不過現在出宮之事又拖了下來,倒是當年的殺手有了眉目。雖然方俊現在失憶,但總歸是一線希望,實在不行讓王猛多扎他幾針,大概就能恢復了。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田七匆匆洗漱完畢,去給皇上請早安了。

皇上顯然也沒睡好,田七來到起居間的時候看到他在打哈欠。不過看到田七,紀衡又精神了,目光意味深長,隨著她的身影移動。

田七低著頭不敢看他,請完安就退出去了。盛安懷昨天被打,今天不能來,大家都以為隨身伺候的差事該落在田七這個二把手頭上,可是田七偏偏假裝什麼都不知道,隨大溜地走了。紀衡氣得鼻子都歪了,這小變態絕對是故意的,真是好大的膽子。

田七倒是覺得這事兒無關乎膽子大小,她又不是閒差上的人,本來頂替盛安懷的人就由皇上說了算,皇上沒點她,她才不會主動往前湊。從昨兒皇上說了那些話開始,她就很不想看到他,有多遠躲多遠。

皇上黑著個臉去上朝了。他剛一走,盛安懷就捂著屁股鬼鬼祟祟地摸到了田七的房間。他雖沒被打狠,但也受了些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田七看到盛安懷來了,想起自己昨天一時失言害他被打板子,於是內疚地道歉。

盛安懷想聽的不是對不起,他就是有點不明白:「你跟我說實話,皇上到底為什麼打我?」

田七便實話實說。

盛安懷覺得自己挺冤的,他說那些話時自己也很噁心好吧,只不過為了幫皇上,他才豁出去不要臉,這下好了,皇上根本不領情,還打他。盛安懷不敢抱怨皇上,便忍不住對田七說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這事兒不能跟別人說。」

田七問道:「那皇上到底有沒有……嗯?」

盛安懷知道了皇上現在的意思,果斷搖頭,說:「絕對沒有。」

田七有些奇怪地問:「那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話?」

「我說著玩呢。」

田七:「……」

盛安懷不等田七再問,便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個高深莫測又略帶憂傷的背影。

走出田七房間,盛安懷邊走邊尋思,他終於發現了一個要命的問題:皇上八成是要玩真的了。要不然同樣是太監,田七摸他就高高興興的,別人說一句有點褻瀆的話就打一頓板子,這明顯是在跟田七表露真情啊。盛安懷有些擔憂,皇上要只是玩一玩田七還好,可一個皇帝對太監動了真情,這怎麼看怎麼覺得前途凶險。不說別人了,單太后那一關就過不了,田七又不會下蛋,還霸著龍床,後宮女人哪一個能忍?

總之,田七的處境越來越危險。皇上要是能護著他還好,可是皇上又不能護他一生一世,再說了,皇上會不會費盡心思去維護一個太監,這誰也說不準。

想著想著,盛安懷禁不住為田七掬一把同情的眼淚,自此之後對田七更加和藹可親,溫和慇勤到讓田七感覺心裡毛毛的,總以為盛安懷在攢力氣收拾她。而皇上也發覺到盛安懷的異常,頓時警惕起來,覺得盛安懷很可能才是真正的終極大變態,看上了他的可口小田七,於是皇上看盛安懷的眼神總有些不懷好意,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拍到天外天去。盛安懷後來咂摸出皇上的意圖,驚出一身的冷汗。

這是後話,暫且不表。且說眼前,田七又不傻,盛安懷走後,她也想明白了,覺得盛安懷胡編亂造應該是受了皇上的指使,目的是能讓她心安理得地做他喜歡的事,她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

好吧,雖然被戲弄,但是她敢怒不敢言。

現在田七又要去養心殿了,她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養心殿裡的那個男人。她不得不承認,她雖然不想見他,卻也有一些想他。

真是莫名其妙,她怎麼就喜歡他了呢,田七都不知道自己第多少次感歎這個問題了。

紀衡早就去了養心殿,他比平常到的時間早很多,田七還沒來,於是他在龍椅上正襟危坐地等著田七。他昨晚沒睡好,因為田七始終沒有向他坦白任何事。紀衡覺得他和田七之間不該是這樣——有所隱瞞,有所猜疑,有所防備,他們該是坦誠相見、無話不談的。

可是現在,他把自己的心掏出來捧給田七,田七根本不要。

紀衡一陣氣悶,他從龍椅上站起來,走到田七經常站的那個地方站定,背著手沉思。

田七走進養心殿的書房,看到皇上霸佔了她的位置,她……

太監們待的地方都很固定,哪怕是靜站,也有固定的位置。那塊方磚是她的地盤,這麼大個書房只有那一尺見方的地方是獨屬於她的,現在皇上還霸佔了,真是不可理喻。她走過去,給皇上請了安,站在相鄰的方磚上,與他面對面。兩人靠得太近,田七的鼻子幾乎碰到皇上的胸口,她垂著目光,看到他的胸膛因呼吸而一起一伏,她一不小心就想到了皇上躺在床上袒露著胸膛任她蹂躪的樣子……

田七紅了臉,心虛地輕咳。

紀衡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如果知道了他大概會當場再給她表演一番,保證她看個盡興摸個夠。他現在看到田七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就有點兒來氣,於是捏著她的下巴抬起來,逼迫她和他對視。

田七的臉還是紅的,她眨了眨眼睛,看著他。真是奇怪,田七發現,自從喜歡上他,她的膽子就變得大了,很多時候該怕他,卻並不真的怕他。比如現在,她就這樣坦蕩蕩地和他對視,想看看他下一步要做什麼。

很快她知道了答案。皇上給了她一個深吻。

這個吻,一開始一點兒也不溫柔,像是故意在發洩怒氣,但是當田七主動伸出舌頭追逐他時,他終於還是擁住她,放輕動作與她纏綿。

一吻畢,紀衡額頭抵著田七的額頭,低聲問道:「為什麼不相信朕?」

「我沒有……」

「說謊,要罰。」紀衡低頭咬了一下她的嘴唇,接著問道,「現在告訴朕,你到底是誰?」

田七摟著紀衡的腰,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強有力的心跳聲,歎了口氣道:「皇上,您不如先別問了,等時機到了,我自然會向您說清楚。」

紀衡便有些失望道:「你還是不相信朕,朕在你眼中到底算什麼?」

田七的鼻子有些酸酸的,她背負得太多,她喜歡的人又要用這種理由質問她的感情。她覺得眼眶一陣發澀,答道:「我真的很喜歡你。」說到最後一個字,聲音有些哽咽。

紀衡被這突如其來的表白打敗,他徹底心軟了,低頭看田七,她白淨無瑕的臉上又滑出了淚痕。他於是心疼了,一邊幫田七擦著眼淚,一邊說道:「好了,別哭了,朕不問便是。」

田七「嗯」了一聲,自己摸出手帕擦眼睛。

紀衡又挑了些開心的事說與田七:「最近香山上的楓葉正到紅時,不如我們去那裡遊玩一番,散一散心?」他覺得兩人最近情緒都有些不穩定,大起大落的,確實需要出門散一散心。

田七點了點頭。

紀衡便高興起來,吩咐人下去做準備。盛安懷很神奇地接過了這個差事,他才剛被皇上打了,太需要好好表現一下,以重建皇上對他的信心。而且,這事讓他辦最是可靠,因為只有他深刻地瞭解著皇上與田七的姦情。

後來的事實表明,盛安懷這趟差事辦得很好,非常好,好極了。

以上是皇上基於自己的需求滿足狀況給出的主觀評價。

另一個當事人給了盛安懷差評。

《陛下請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