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紀衡的回憶
田七很快給鄭少封回了信,又托唐天遠代為轉寄。她今日出宮只見到唐天遠,紀征不在京城,說是要去外省辦事,也沒說是什麼事。田七想不明白他堂堂一個王爺,有什麼事是要親自奔波的。
她和唐天遠是在寶和店見的面,現在離明年的春試也只有四個多月了,唐天遠臨考的壓力還是有的,只是在人前總要裝淡定。面對田七,他也不裝了,大倒苦水。田七便安慰他:考場瞬息萬變,也不一定非要拿狀元,考個探花也是可以的。
唐天遠被她說得一樂,禁不住胡嚕了一下她的腦袋,笑道:「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弟弟就好了。」人生應該多很多樂趣。
田七笑道:「唐大人正當盛年,現在生也是來得及的。」
「怎麼編派到我爹頭上了,真是找打。」唐天遠一邊說著,一邊屈著手指要彈田七腦崩。田七捂著腦袋躲他,兩人笑鬧了一會兒,唐天遠也就不那麼鬱悶了,又坐下來聊了會兒天,笑著跟田七道別。
田七與他一同出了門,分頭走了。她走出去一會兒,方俊發現田七把唐天遠拿給她的四川土特產遺落在寶和店了,於是他又跑去給田七送土特產。
這頭田七像往常一樣回宮。她對京城很熟悉,圖方便抄近道走,走街串巷地拐進一個僻靜的小胡同。走了幾步,前方突然冒出幾個人,個個虎背熊腰,一看就是練家子。幾人持著武器,虎視眈眈地看著田七,雪片似的刀刃反射了陽光,照到田七眼睛裡。
田七瞇著眼睛晃了一下頭,躲開那刺眼的光芒。她第一反應是遇到了黑道廝殺,於是扭頭就走,說:「幾位繼續,我什麼都沒看到沒聽到。」
那幾人卻不肯放過她,一擁而上把她圍住。
田七暗道不妙,強自鎮定著賠笑道:「幾位大哥有何指教?可是口渴了?大哥若不嫌棄,這幾個錢先拿去買酒吃吧。」一邊說著,一邊把荷包裡的錢都抖出來捧給他們。這會兒對方拿著凶器,她也顧不得肉疼錢了。
為首一人並未接她的銀兩,而是拿刀尖指著她道:「有人花大價錢買你的性命,哥幾個賣的是苦力,賺的是血汗錢。你若成了冤魂,莫要來糾纏我們,只管去找買兇之人。」話音剛落,幾個人便要動手。
「等等,等一下!你們一定認錯人了,我從來不和人結仇!」田七斬釘截鐵地說。
「哦,你可是田七?」那人問道。
田七堅定地搖頭,說:「我不是田七,我也不認識田七。」
當頭兒的卻不是傻子,他把刀一收,說道:「田七是個太監,你把衣服脫了讓我們看一看有把兒沒把兒,不就清楚了?」
你大爺的,知道得還挺清楚!田七雙手抱在胸前,說:「我……我其實是個女人……真不是太監……」
「好,你讓我親自看一看,我便信你。」那人說著,擼起袖子要來剝田七的衣服。
田七轉身想跑,但是後路也被堵上了。幾人漸漸逼向她。田七嚇得兩腿發軟,很沒出息地哭了。一邊哭一邊求饒。
殺手頭領抬手伸向田七時,冷不丁眼角處寒光一閃。他反應極快,立刻收回手。那片寒光迅速逼近,挾著利刃在空中飛速旋轉的聲音,擦著他的指背飛過去,在他手背上留下一股涼氣;接著劃著曲線飛向一旁的青磚牆面,最終揳進了牆中。
眾人定睛一看,見是一把短刀,入牆三分,牆面已經出現了裂紋。
高手!殺手驚出一身冷汗,抬頭看去,發現房頂上站著一個人。
此人正是紀衡派出去一直跟蹤田七的某侍衛。因這侍衛腦子不清楚,田七還跟紀衡提過請求,要換掉他,但是被紀衡否決了,理由是這個侍衛是所有侍衛裡武功最高的、腦子最直的。「愚」未必是「大智」,但「愚」確實是對付「大智」的有效手段。自古以來有多少聰明人都是被笨蛋逼瘋的,不勝枚舉。
這侍衛也不是真傻,就是心眼發直。看到田七被圍,他一開始還是希望此事能夠和平解決,雖然他不介意打一架,但怕傷到田七分毫。直到敵人的爪子都要摸上田七的衣服了,侍衛總算確定此事不能善了,於是毫不猶豫地出手。
雖然這一招技驚四座,把殺手頭領嚇出一身汗,可他們畢竟是拿錢辦事,這會兒也不能輕易認慫,要是把人放跑了,下次想堵他就難了。
得了,開片兒吧!
侍衛跳下來把田七拎在手裡,拔出長刀迎戰。他武功雖高強,可是要護著田七,難免分心,對方人又多,這樣纏鬥了十數回合,侍衛漸漸露出破綻。
田七成了拖後腿的豬隊友,她不敢跟侍衛說話,怕他分心。終於,看到他胳膊受傷,被割開兩寸長的口子,鮮血汩汩,田七忍不住了,說:「要不你先走吧。」
「閉嘴。」他又被砍了一刀,這回是後背。
田七覺得吧,死一個總比死兩個划算。她正想把侍衛推開,這時,戰場風雲再起。也不知從哪兒殺進來一個人,身形很快,見人就揍,手裡似乎拎著東西,於是光用手肘揍人。普通人這樣做大概會不方便,可對於高手來說,哪怕是用屁股揍人,也是方便得很。
於是這個人橫衝直撞,用胳膊肘把好幾個人打得牙都碎了,血沫子溢出嘴角。他身影移動得太快,田七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長相,直到他走到她面前停下來,她才發現這是方俊。
田七嘴巴張得老大,忘記了害怕。
方俊把手中的兩包東西推到田七懷裡,接著又加入戰場。這回他搶了一把刀,然後那些刺客見識到了真正的凶殘。
田七遲鈍地低下頭,看清楚懷中的東西,竟然是唐天遠帶給她的土特產。
有了方俊相助,侍衛的壓力減輕許多,現在只需一心保護田七即可。侍衛是識貨的人,看到方俊的身手,膜拜得簡直想跪下來給他磕頭。
不過方俊還是被偷襲了一下。一個被搶奪了武器的殺手,怨毒地從地上撿起兩塊板磚,一下子飛出手一塊。方俊正以一敵三,聽到耳後風聲,敏捷地偏頭躲了過去,可他沒想到這一塊之後緊接著還有一塊,於是就這麼被砸中了後腦勺。
方俊被砸得眼前一黑,停下手中動作。
侍衛連忙頂上,反正也沒剩下多少活了。
田七把方俊拉到一旁查看他的傷勢。這時,巡城的捕快接到群眾舉報,終於來了,把鬥毆的幾個人全部包圍起來,不過眼前是躺著的多,站著的少。
侍衛和田七都有皇宮的牌子,捕快們不敢抓他們,於是把殺手們全部帶走了。
空氣中還飄著濃烈的血腥味。田七驚魂甫定,腿還是軟的。她覺得她沒尿褲子已經是勇氣可嘉了。侍衛身上受了兩處傷,幸好都是皮肉傷,他自己帶著金瘡藥,田七幫他敷了,簡單地幫他綁了綁傷口,做應急止血。
她又扭頭看了看一旁的方俊,發現他正捂著後腦勺發呆。
「你沒事吧?」田七問道,一邊把方俊的手拿開,想看看他的傷勢。
方俊的腦袋果然夠硬,沒有被砸出血,只是腫了一些。
但田七還是不放心,方俊傻愣愣的一句話不說,顯然不是沒事。這人本來就壞過腦子,再這樣被砸一下子,說不好又要壞成什麼樣。
於是她把方俊和侍衛都帶去了太醫院。太醫院不是什麼閒雜人等都能進的,也不是誰都有資格讓太醫看病的。不過既然是田公公帶來的人,一切好說。
王猛給兩人都好好看了。他對方俊的傷情表示擔憂,主要是此人在受傷之後就一句話也沒說,就這麼兩眼發直神情發木。腦子裡出的問題是最不好治的,再神的醫生都要小心行事。王猛沒敢當場給他下針,只開了個化瘀的藥方讓他先吃著。田七怕方俊不能照顧他自己和他母親,又臨時找了兩個人專門照顧他們。
忙了半天,回到皇宮時已經很晚了。田七滿腦子都是買兇的嫌疑人以及怎樣報答她的救命恩人們。紀衡今天用過了晚膳都不見田七回來,他有些心煩意亂,背著手站在乾清宮門口看月亮。
田七以為自己早就嚇過了勁,可是一看到紀衡,她的眼淚立刻就掉下來了。
紀衡本來就有點焦急,一看到田七哭,他的心都揪成一團。強忍著立刻將她拉進懷裡的衝動,他轉身走進暖閣,田七會意,跟了上去。
暖閣中只有他們二人,田七剛把門關好,紀衡便一把摟住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低聲道:「沒事。」他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是只要有他在,他必然傾全力保護田七。
田七這會兒可算見到親人了,登時無限委屈,趴在紀衡懷裡悶悶說道:「皇上,有人要殺我。」
紀衡手臂一緊,緊張地問:「誰?!」
「暫時還不清楚。」田七說著,把今天的事情講了一遍。
紀衡聽得後怕不已,又把田七上下打量了一遍,確定她沒有受任何傷,這才放心。雖如此,田七受了驚嚇,也讓他心疼不已。他輕撫著她的臉頰,正色道:「你放心,我一定查出幕後兇手,給你報仇。」
田七點了點頭。雖然不是什麼光彩事,但你不得不承認,有人罩的感覺實在太爽了。她又把侍衛和方俊的豐功偉績大大地描述一番,紀衡聽了,自然要重賞。不過他也有些納悶,他派出去的侍衛武功已經很高了,聽田七的意思,那個叫方俊的似乎更厲害?此人到底什麼來頭?
紀衡記下此人名字,決定回頭讓人好生查一查。
他之後又把那受傷的侍衛叫過來問了一遍事件詳情。倒不是他不相信田七,而是田七不會功夫,有可能會漏掉一些關鍵信息。侍衛是個實誠人,事無鉅細地講了一遍,每一個細節都沒放過,甚至把殺手們想要剝光田七以確認他身份的事情都說了。紀衡聽罷之後臉直接黑成了鍋底,立刻下旨將此案從順天府直接轉移到刑部,責成刑部連夜審理。
順天府是管民事糾紛和刑訟的,刑部則主要審理全天下的大案要案。當晚,直接負責審理案件的某刑部主事被人從被窩裡拎出來,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三更半夜凜凜寒冬裡離開溫暖的被窩,絕對會使人怨氣沖天。該主事到了刑部,把那幾個犯人分別嚴刑拷打一通,總算出了些氣。
經過一頓逼供,終於有人扛不住,招了。主事以為就此完結,終於可以回家睡覺了,可是他一看到口供上那個名字,睡意就全嚇沒了。他終於明白這種本該在順天府就能辦完的案子為什麼要轉到刑部了,於是連忙把審問結果遞交給了來監工的太監。
現在離開宮門還差一個時辰不到,那太監索性又等了等,等到宮門開了才進宮稟報。正好在皇上上朝之前趕到乾清宮,把結果告訴了皇上。
紀衡一聽,冷笑一聲,當場寫了封密旨,把它給盛安懷,又吩咐了幾句,接著不動聲色地去上朝了。下了朝,別人都走了,獨獨孫從瑞被留了下來,跟著皇上去養心殿討論國事。
這頭盛安懷帶著密旨出宮去了五城兵馬司,讓他們在城門設卡,接著去孫從瑞家捉拿孫蕃,果然撲了個空之後,又全城搜捕孫蕃。
孫蕃其實頭天晚上就沒回家。他本來在約定的地點等著殺手們提著田七的人頭去找他領另一半酬金,可是等了許久也沒見人來,孫蕃便知事情沒做成,一時間遺憾的情緒倒是多於害怕。
有些人,官二代當久了,便很容易有恃無恐,就會潛意識裡覺得天大的事情都有人撐著,無須害怕什麼。古往今來有無數的官二代就是這樣坑爹的。孫蕃這次並沒有感覺到危險的降臨,他不敢回家也不是怕事情敗露之後田七找上門來,而是怕他爹打他。
孫蕃買兇殺人也是經過仔細考慮和計劃的。他恨田七,尤其因為田七的事情,他的蔭官被毀之後,他簡直恨不得生食其肉。再說,孫蕃也知道,自家老爹和田七越來越勢不兩立,呈水火不容之勢。田七在皇上面前進讒言的水平卻又越來越高明,他爹漸漸地處於劣勢。孫蕃想幫他爹,就必須除去田七。想來想去,要做就做到底,永絕後患,因此他才花大價錢買了殺手。
本來嘛,那幾個殺手的武功都不錯,按照原訂的計劃,想取田七的人頭並不難,就算有個武功高強的侍衛看護,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一頭獅子是拖不過一群狼的。可是誰也沒想到,中途會殺出另外一個高手來,這才讓他們一敗塗地。
孫蕃不知道這些過程。他只知道他的計劃失敗了,他爹要是知道,一定會打他的。
後來他無比後悔沒讓他爹早點知道。
孫從瑞是最後一個知道此事的。沒辦法,他被皇上拖了太久,直到盛安懷進來偷偷跟皇上耳語,事情都辦妥了,紀衡才面色一霽,讓孫從瑞退下了。
孫從瑞回到內閣,發現幾個閣臣看他的目光透著古怪。他淡定如常,換來旁人嘖嘖搖頭。兒子都那樣了,老子還坐在這裡穩如泰山,真不知道是該佩服他還是該鄙視他。
過了一會兒,孫從瑞的某官員小弟來內閣找他,嘰嘰咕咕地報告一通,孫從瑞大驚失色,告假都來不及,連忙往家趕,出門的時候腳步都有些踉蹌。
另外幾個閣臣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還不知道呀……
孫蕃最終被抓走時,正躲在朋友家吃酒看戲。西城兵馬司指揮是個妙人兒,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領會的聖旨,總之他奇妙地迎合了皇上的想法。他抓住孫蕃之後,沒急著帶回去,而是銬著孫蕃在京城裡游了一圈,有人問的話,手底下人也不藏著瞞著,直接告訴別人:這個人買兇殺人,然後就被抓住了……
孫蕃是京城裡的熟面孔,平頭百姓未必知道他的來頭,但是稍微有些身份地位的,或是在紈褲子弟裡廝混過的,多半認識他。這回他的名氣可大了,連帶著他爹都被人拎出來討論一番。本來孫從瑞的聲名不錯,可是攤上這麼個罪犯兒子,說明了什麼?養不教父之過,至少從子女教育的問題上來看,孫從瑞是該接受鄙視的。
再有,底層群眾對官二代雖談不上有多仇視,但總歸隔著階層,不會分給他們太多同情心。現在官二代犯了事,很容易就激起民憤,一個忍不住就開始往孫蕃身上丟東西,尤其是經過菜市場的時候,孫蕃收穫頗豐。
孫從瑞急得上了火。他現在抓瞎了,根本不清楚具體情況。兒子到底犯了什麼罪,他還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的。一聽說是買兇殺人,他馬上找到了關鍵:被殺的那個死了嗎?
沒死啊?沒死就好……
可是孫從瑞又覺得不對勁。皇上為什麼留下他?明顯是想打他個措手不及,這表明皇上插手了此事且不想善了!
這個意識讓孫從瑞感到絕望。但孫蕃是不能不救的,他雖有好幾個兒子,可嫡子就這麼一個。
孫從瑞身份敏感,不好直接去見孫蕃,底下的家丁給孫蕃送去了吃食和衣物,打聽了事件始末,回報給了孫從瑞。孫從瑞一聽,心情更沉重了。
又是田七!
他終於發現,皇上並不是此事中最棘手的人,最棘手的是田七那個死太監!只可惜這太監屢屢與他為敵,這下抓到了孫家的把柄,又怎會善罷甘休?
孫從瑞雖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少不得要從田七入手,最好是能與這死太監講和,也省了自己兒子吃苦。於是,孫從瑞緊趕著在此案開審之前,偷偷摸摸地宴請了田七,還請了鄭首輔作陪。鄭首輔是個專職和事佬,兼職內閣首輔。
田七欣然赴宴,去之前還跟紀衡報備了此事。紀衡揉著她的腦袋,笑問道:「你就算去了,又想如何?難道要和孫從瑞索要好處不成?」這小變態貪財的形象太深入人心了。
田七一本正經地搖頭說:「我要告訴他,只要他自刎在我面前,我一定求皇上放過孫蕃。」
紀衡點頭道:「原來你想氣死他。」
一個太監,以這樣的語氣跟內閣次輔說話,堪稱霸道。不過田七知道這霸道是誰給她的,她勾著紀衡的脖子主動吻他,說:「謝謝你給我撐腰。」
「跟我說什麼謝,」紀衡回吻她道,「我會一輩子給你撐腰的。」
一輩子太長,田七不太敢奢望。可是聽到這樣的話,她還是很感動。
紀衡舔著她的唇角,低笑道:「晚上早點回來。」
「嗯。」
田七一轉頭,果然把那句話跟孫從瑞說了,只不過「他」變成了「你」。孫從瑞氣得當場變了臉色,宴會不歡而散。
再之後,就是對孫蕃以及殺手們的審判了。
殺手們幾乎每個人身上都背著命案,所以沒什麼疑問,除了最早招供的那一個判流放,剩下的一律斬監候。
孫蕃的情況就是買兇殺人但最後沒成功,孫從瑞估摸著這罪名,最輕可以判成杖責,打一頓,撐過來就好了。只可惜孫蕃是被皇上重點照顧的,要判什麼罪名真不是孫從瑞能說了算的。孫從瑞後來也拉下臉來去跟皇上求情,當然了,沒用。皇上還奚落了他一頓,說他徇私,有愧其清名,把孫從瑞說得臉上一陣臊得慌。
再然後,孫從瑞頂著個清介的名聲,也實在無法插手此事了。
他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兒子被判了流放瓊州,而且是流放裡頭最惡性的一種:永流。也就是說,不僅孫蕃要流放,孫蕃的子子孫孫都不能再回來,這相當於永久定居在天涯海角、世世代代享受原生態的生活了。對於孫蕃來說,活成那樣,活著真不如死了,也或許比死了更難過。
紀衡覺得不過癮,又加了一條:遇赦不赦。
行了,齊活!
孫從瑞氣得滿嘴皰。他不敢怪罪皇上,他覺得皇上這樣做完全是受了田七的蠱惑。田七這是要跟孫家槓上了,不死不休!孫從瑞不能坐以待斃,只好決定接招,從此把和田七的爭鬥放在了明面上,拼了個你死我活。
紀衡坐在書房中,盯著手中的一隻小鈴鐺。如果忽略小鈴鐺對他造成的心理創傷不提,單看外形,它還是挺玲瓏可愛的。紀衡盯著鈴鐺上的花紋,又產生了那種朦朧的不可捉摸的熟悉感,那好像是很久遠的印象,經過時間的沖刷與淡化,漸漸地幾乎磨滅了身形。
但他與它的聯繫,好像又並不只是花紋那麼簡單。
紀衡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召來了乾清宮的女官繡儀,問道:「朕曾命你查看這種花紋的來歷,你為何遲遲沒有回稟?」
繡儀答道:「皇上請恕罪,奴婢翻遍了皇宮內的器物飾品,未曾見過此種花紋。倒是尚衣局一個宮女曾說過,這似乎是他們家鄉姑蘇那邊民間流行的一種紋路,只不過她也不敢說太確切,奴婢正在求證,是以未敢直稟。」
紀衡讓繡儀先下去了。這時,盛安懷進來說道:「皇上,宋海求見,有事要稟。」
「傳他進來。」
宋海是刑部的探子。刑部之下專門設了一個直言清吏司,雖然名義上隸屬於刑部,但直接受皇帝管轄。宋海是直言清吏司的一把手,也就是密探頭子。直言清吏司曾經風光過一段時間,尤其是陳無庸橫行的時候,這個地方被他把持,專用來排揎異己。後來紀衡即位,不太喜歡這個地方,他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對於民間和官員們的輿論監控,認為堵不如疏,於是直言清吏司輝煌不再。
紀衡前兩天曾經派直言清吏司去查方俊。一個比大內侍衛武功還要高強的人接近田七,總讓紀衡有些警惕。
「稟皇上,方俊身份已確證,乃當年直言清吏司六大密探之首,武藝高強,為陳無庸賣命。此人神出鬼沒,鮮少有人睹其真容,後六大密探一同被派去遼東,季青雲案之後,蹤跡全無。再次現身之後,方俊頭部受傷,記憶全失,武力不減。之後被田公公帶去寶和店當夥計,最近在打鬥之中頭部受創,疑似癡傻。」
紀衡對陳無庸這三個字十分敏感,此時聽說方俊是陳無庸的人,立即正色問道:「方俊是否故意接近田七?」
「微臣無能,並未查出方俊與田公公來往有何動機。但田公公似乎並不喜歡此人。」
紀衡便有些糊塗。如此看來田七跟方俊似乎也沒什麼交情,但方俊為什麼對田七捨身相救?總不會是在打田七的主意吧……紀衡瞇了瞇眼,吩咐道:「再查。看好了他,尤其是……別讓田七太接近他。」
宋海領命。
紀衡又道:「此人是季青雲之案的關鍵人物,別讓他輕易死掉,最好是能讓他恢復記憶。」
宋海又道了聲是。接著他有些猶豫,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紀衡便問道:「你還有何事要稟?」
「皇上,您曾經命微臣注意寧王的動向,現在寧王他……離開京城了。」
「他總不會是遊山玩水去了吧?」自然不可能是遊山玩水。大冬天的,山是禿山,水是冰水,實在沒什麼好玩的。再說了,京城裡有田七,紀征他能捨得走?紀衡想到這裡,心裡又泛起了一陣酸意。
宋海答道:「皇上,寧王去了遼東。」
「可有查清楚他在做什麼?」
「暫時沒有,直言司的弟兄怕被發現,不敢跟太近。不過他現在停留在遼東一個叫田家屯的地方。」
田家屯。田七。紀衡瞇了瞇眼睛。紀征他果然在打探田七的身世!
宋海倒是沒有這方面的聯想,主要是他猜不到一個王爺打探一個太監的身世到底會是什麼動機。他認為一個人行蹤可疑時通常是跟陰謀詭計掛鉤的。宋海從懷中掏出一份地圖,在紀衡的默許下走到書案前展開來,指著一個地方說道:「皇上,田家屯在這裡。」
他這一指,紀衡就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這個田家屯,離著當年季青雲之案的案發地點太近了。
季青雲——田家屯——紀征——田七。
季青雲——方俊——田七。
季青雲——陳無庸——太監——田七。
季青雲——田七。
電光石火之間,紀衡突然把所有的線索都串起來,終於編織出一個真相:季青雲遭陳無庸暗算,其女流落田家屯,借田氏之假身份入宮當太監,想藉機報仇。
紀征去田家屯也是為了查尋田七的過去。
田七身為女孩兒為什麼會入宮,為什麼偶爾會流露出書卷氣,其言行談吐不像是普通人家能教出來的,她為什麼那麼討厭方俊……這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紀衡現在有了九成九的把握,田七就是季青雲之女。
田七到底經歷了什麼?
紀衡不敢去想。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兒,在怎樣的血海深仇的驅使下,才會入宮行暗殺之事?
他不用想也知道。他突然難過得有些胸悶。他的田七,他知道她定是有難言之隱,卻不知她的經歷竟如此悲慘。這樣一個冰雪似的人,上天為何要如此薄待於她?
紀衡又想到,這樣來說,季先生及夫人恐怕已經……
不,不止他們夫婦。紀衡記得,季先生似乎還有一個兒子,那麼……
他本來提起一點兒希望,差一點兒激動地站起來,卻又突然頓住,神色恍然,終於又無力地坐回到龍椅之上。倘若那孩子真的還有一線生機,田七這麼多年不可能對自己唯一的親人不聞不問。
紀衡的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說的痛楚。
事到如今,他反而希望真相永遠不會出現。那樣季先生夫婦及幼子,也還在人的希望中保留著一線生機。
紀衡揮退了宋海,獨自坐在書案前。
他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小鈴鐺之上。這一次,他腦中那團疑霧緩緩地散開了,躲在霧後面的畫面漸漸清晰。
那年他才八歲,尚未被立為太子。雖正是貪玩的年紀,卻因是皇室嫡長子,面上總要裝得比同齡人老成穩重。元宵之夜,全京城的百姓幾乎都出門看煙花了,言笑歡樂自不必提。紀衡也想和父皇母后一起出門玩,但是父皇去陪貴妃了,冷落了母后。紀衡在坤寧宮待了一會兒,母后見他鬱鬱寡歡,便讓盛安懷多多地帶了人,領著殿下出宮玩耍。
天上的煙花就沒間斷過,火樹銀花把整個世界映得亮如白晝。紀衡的心卻並不怎麼明亮。他背著手,板著個臉,像是在人間巡邏的瘟神。街上不少小孩兒拿著筷子那麼長細如鐵絲的煙花嘻嘻哈哈地放著,盛安懷給紀衡買了一捧,紀衡卻碰也不碰,嫌棄地說:「幼稚!」
走著走著,紀衡看到街邊有一個小姑娘,正站在一棵樹下放這種幼稚的煙花。樹是槐樹,黑黢黢光禿禿的,上面纏了喜慶的紅綢,掛了兩串紅燈籠。小姑娘才不過三四歲大,像是雪堆做的人兒,穿著紅衣,領口和袖口攢著兔毛,頭上和身上掛著小毛球。她舉著明亮的煙花在空中劃圈,看到紀衡駐足看她,她竟也不害羞,拿著煙花走過去,遞給紀衡說:「給你,一起玩。」話說得很慢,奶聲奶氣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小姑娘的父母其實一直在樹下看著,看清楚是紀衡之後,他們走上前去,給殿下請了個安。
紀衡一邊捏著個刺啦啦冒火光的煙花,一邊裝深沉。他板著個小臉點頭,問了對方的身份。
翰林院侍讀季青雲。
翰林院是個比較特別的存在,裡頭的官員品級不高,但都是有學問的人才有資格進。許多人在翰林院待幾年,出來的時候就能直接晉級高位了。
季青雲又拉著自家自來熟的小閨女給紀衡行禮:「快,給殿下磕頭。」
現在大過節的,紀衡並不很在意那些繁文縟節,於是一抬手說:「免了。」
「叫殿下。」季青雲又拍了拍閨女的頭,總要叫一聲吧,要不然多不給人家面子。
小姑娘仰著頭看紀衡,嫣然一笑,兩顆眸子亮似夏夜的星辰,奶聲奶氣地喊道:「哥哥。」
紀衡的心口暖了一下。他丟開手中燒完了的煙花,彎腰把小姑娘抱起來。
嘩啦啦,一串東西落在地上,撞到青石板,發出一陣清脆悅耳的響聲。
季青雲彎腰把那東西撿起來,抖了抖上面的土,笑道:「怎麼又掉了。」一邊說著,一邊要給小姑娘套在手腕上。
紀衡定睛去看,那是一串小鈴鐺。小鈴鐺隱在他的身影之下,看得不是很清楚。鈴鐺上模糊的花紋有些奇怪,不過看著倒是挺舒服的。
……
紀衡從記憶裡走出來,手指輕輕摩挲著眼前僅剩下一顆的小鈴鐺。
後來他傻了吧唧地跟著那小屁孩一起放煙花,還厚著臉皮跟著季青雲一家吃吃喝喝,季青雲也不好意思趕他走。
他在那樣一個熱鬧又孤獨的元宵夜,本能地接近著某些可望而不可即的溫暖。
再後來呢?
他被立為太子,父皇留了一部分太子詹事府的名額讓他自己挑人。他選了翰林院侍讀季青雲。
季青雲初入詹事府時只是正六品的府丞,後來一步步升到少詹事,又到詹事。季青雲的才華在詹事府得以施展,漸漸成為太子的第一心腹,卻也成了陳無庸之流的眼中釘。
說來說去,季先生是受他所累。
紀衡的眼眶有些酸脹。他閉上眼睛,將那鈴鐺置於唇間輕吻。
「季昭,我紀衡對天發誓。窮我一生,護你一世。若違誓言,生生世世眾叛親離、萬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