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疑惑仍存

第三十四章 疑惑仍存

太后很不高興。以她對兒子的瞭解,他八成是真的想娶田七為後。太后對皇后之位是很敏感的,幾年來,她像是一個護窩的老母雞,辛辛苦苦地看守著這個位置。除了絕對可靠的親信,旁人休想覬覦。田七那姑娘的為人她不討厭,可是一說到讓此人當皇后,太后依然會不自覺地提高警惕。

這個時候人就難免想東想西了。後宮佳麗那麼多,田七身為一個太監,是怎麼把皇上迷住的呢?以至於兒子竟然跳過後宮裡正常的晉陞步驟,直接要封她做皇后。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過去幾年阿衡都沒動過封後的念頭,可見他對待此事也是十分謹慎的。

那麼田七會不會用了一些手段呢?或者她是不是對後位早就想染指,只不過表面上還要擺出一副欲擒故縱的姿態,好長長久久地吊著阿衡的胃口?男人嘛,說實話,還真吃這一套……

順著這個思路想,田七對如意的好裡頭有幾分真心呢?以前覺得她對如意是實心眼兒的好,可以前她是個太監。現在不一樣了,一個人為了當皇后,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小孩子是最好哄騙的。

整天想這些,太后都快走火入魔了。當年的事情給她留下的陰影太過深刻,以至於她有點被害妄想症,但凡與皇上親近一點兒的女人,在她看來都有點居心叵測。

哦,還有一點:女人雖然都希望丈夫對自己一心一意,可是如果有一天她們發現自己的兒子對某個姑娘也一心一意非卿不可時,那感覺一般都不太好。

於是太后腦補著「兒子娶了媳婦就不把她這老太婆放在眼裡了」之類的情節,不免黯然神傷。

正神傷著,兒子回來了。

太后便直截了當地問:「你與哀家說實話,你到底打算把田七怎麼辦?」

事情到了這份兒上,該安排的都安排了,就差最後那一哆嗦了。紀衡倒也不隱瞞,誠懇地答道:「母后,朕打算迎娶她為皇后。」

果然!太后冷哼,面皮頓時繃緊,顯出心情很不好的樣子。

紀衡知道他母后的心病,於是耐心地給她解釋道:「拋開別的不談,田七的身份是最適合做皇后的。她是季先生的女兒。」

「哀家知道季先生對你忠心不貳,後來枉死,你一直心有愧疚。但……這是兩回事,你若想撫恤他的後人,多多地賜些東西也就夠了,不一定非要把後位捧給她吧?」

「後位不能一直空缺。田七本性純良,又心性聰慧,朕以為以她的為人,很適合這個位置。」

他越是這樣說,太后越是覺得他中毒太深。她知道兒子現在已經被田七迷住了,勸估計是不行的,於是她把臉一板說:「總之哀家不同意。你喜歡她,便把她納進宮來。所謂『日久見人心』,皇后之位事關重大,哀家總要多觀察幾年才好。」

紀衡歎了口氣說:「母后,您以為朕是被美色迷惑才做此決定嗎?」

太后沒有說話。

「朕確實虧欠季家太多了,比您想像的還要多。」

兩人誰都無法說服誰,談話不歡而散。

第二天,紀衡找來了宋海,吩咐他去查一查外面比較有名氣的殺手組織,看是否能找到當年季青雲一案的真兇。直言司六大高手武功高深,那些殺手能夠與之抗衡,可見來頭不小。倘若真是雇兇殺人,應該能留下蛛絲馬跡。之前未能查出問題,一是這些人大概在他登基之後發現事情不妙,各自隱匿了行蹤;二是當初查案之人的重點放在了陳無庸上,便沒有下力氣往殺手堆裡找。現在知道真相,有了新角度,紀衡不信找不出問題來。

他有一種很不妙的預感,總覺得陳無庸抓人與殺手殺人,是緣於同一個原因。

正皺眉思索著,盛安懷走進來稟報:「皇上,寧王爺已回來,此刻正在慈寧宮給太后請安。」

紀衡一哼,說:「他還知道回來。」

暖意洋洋的慈寧宮裡,太后正招待紀征喝熱茶。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紀征似乎又長高了一些。他剛從遼東回來,風塵僕僕的,給她帶來好多土特產,什麼貂皮啦,虎骨啦,鹿茸啦,人參啦,熊掌啦……太后也不是沒見過好東西的人,但這麼多東西心意足足的,可見紀征十分會辦事,太后心情便很好,對他也和顏悅色的。

紀征先跟太后賠了個不是,說自己這些日子出了遠門,不曾來看望太后,實在該打。

太后輕輕擺了一下手,微笑道:「你到遼東做什麼去了?這大冬天的,我聽說那邊的雪能下一人厚,被埋了都爬不出來。」

紀征笑道:「沒有那麼誇張,是旁人以訛傳訛罷了……兒臣這次去遼東是要幫人找一樣東西。」

「幫誰?找什麼東西?」

「幫田七找她家人的屍骨。」

這個名字讓太后很不自在。但隨即,她從紀征的回答裡聞到了不尋常的味道。紀征去了很多天,這說明他很多天前就知道田七的真實身份了——比阿衡早知道。田七會把那麼大個秘密告訴紀征?那她和紀征的關係要有多親密……

於是太后故作疑惑地問:「啊,原來是這樣。是田七請你幫忙的?」

「那倒不是,」紀征笑著搖頭說,「她不好意思求我,是我自己要去的。」

太后更不明白了。她老人家智力有限,除了腦補的時候思維十分活躍外,其他時候並不擅長推測高深問題,於是她直接問道:「那你和田七到底是怎樣的交情?」

紀征托著茶杯,眼眸半垂,笑得落寞:「還能怎樣,也不過是襄王有夢、神女無情罷了。」

太后的腦子像個經年不用的機械,緩慢地把這八個字翻譯了一下,終於明白是紀征在單戀田七。看著眼前俊美少年失魂落魄的樣子,她莫名其妙地就有點心軟,有些同情。

不過,「那她對皇上……」這才是她關注的重點。

「據我所知,她對皇兄似乎無意留戀,但皇兄並不打算罷手。」

哎呀,這就好辦了。自己兒子剃頭挑子一頭熱,那麼田七想必不會來搗亂了。太后心裡一鬆,轉而又安慰紀征道:「她連這些話都願對你說,可見對你未必無意。不如哀家做個主,幫你把這紅線牽了?」

紀征一聽這話,激動地離座跪倒,拜謝道:「母后若是能成全兒臣的一片癡心,兒臣願意做牛做馬報答您!」

「快起來,你是堂堂王爺,誰用你做牛做馬。」

太后話音未落,已有兩個宮女把紀征攙扶起來。

紀征目的達到,又跟太后聊了一會兒,便出來了,接著去養心殿看望他皇兄。兄弟二人現在處於互相看不順眼的階段,但這種事情也不好表露,只不過談話中已經沒有了曾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親暱。兜了會兒圈子,紀衡突然對紀征說道:「有些事情不該你管,早些收手,莫要再瞎摻和了。」

紀征低頭答了句「是」。他目光平和,嘴角掛著淡笑。

且說這頭的慈寧宮。太后覺得把田七賜婚給紀征這事怎麼想怎麼完美,又可以讓紀征對她感恩,又可以免去她自己的憂慮,更可以使兒子不被美色所迷、回頭是岸。但有一點,這事一定會被皇上知道。皇上一旦知道,必然會從中阻撓。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嗯,不能讓皇上提早知道。她得從長計議。想到這裡,太后吩咐方才在場的幾個宮女不許出去亂說。

幾個宮女連忙答「是」。

不過有那麼一類女人,讓她肚子裡憋著新奇事不許和別人說,便似使她憋著尿不能撒出來一般難受。且王爺娶親是好事,又不是什麼事關生死的機密。因此一個宮女忍啊忍,終於沒忍住,跟常在如意身旁伺候的一個宮女偷偷說了。過了兩天,這個宮女便把此事拿出來跟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討論了。

她們討論的時候如意該是在午睡。可惜小傢伙這天偏偏沒睡著,大睜著眼睛聽隔壁的竊竊低語,雖未聽全,倒也聽出了大概的意思。如意於是憂傷了,下午去找他父皇,委屈地說:「明明是我先要娶田七,為什麼皇叔也要娶田七?」

紀衡一聽就怒了,問:「誰要娶田七?!」

如意嚇得一縮脖子,說:「是皇祖母讓皇叔娶田七,你幹嗎那麼凶呀……」說著就要哭。

紀衡壓著滿滿的怒氣哄了他兩句,可是人在怒極時說話的語氣能好到哪裡去?如意被他哄了兩句,反而更怕了,淚珠滾了下來。紀衡只好不耐煩地吼了一句:「別哭了!」

哇——如意哭得更凶了。他覺得太委屈了,他皇叔要來搶田七,他皇祖母又不幫他,他父皇還罵他……他簡直要對人生絕望了!

紀衡也坐不住了。他早就知道紀征對田七有想法,但他沒想到紀征竟然敢跑來和他公然搶女人,還鬧到太后面前。再理智的男人遇到情敵的這種挑釁都會被挑起滿腔怒火,紀衡氣得肺都快炸了,他把如意丟給奶娘,自己起身去了慈寧宮。

在慈寧門外,紀衡看到了紀征。這小子滿面春風,笑容十分刺眼,正好也要去慈寧宮。

冷靜。冷靜。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忍不了了!

於是就在兩人走近,紀征剛要開口說話時,冷不丁紀衡一拳挾著勁風直襲紀征面門,紀征偏頭想躲,然而對方拳勢太快,他並未完全躲開,左臉還是著了一下。

紀征也十分惱火,想也不想出手還擊。

兄弟二人就這樣交起手來。

周圍的太監宮女都傻了,一個皇帝和一個王爺打架,奴才們誰也沒膽量上去勸。想進慈寧宮報告太后,可無論是皇上還是王爺大概都不會饒過那打報告的人。於是就這麼傻站著。盛安懷還有點腦子,吩咐人去找侍衛了。

正巧,奶娘抱著如意無處可去,便又回慈寧宮來。如意看到父皇和皇叔在打架,注意力終於被轉移了。他拍著手幫他們叫起好來。

田七來到慈寧門前時,正看到皇上和寧王打得難捨難分,周圍人噤若寒蟬,只有如意在拍著巴掌叫好。她嚇了一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奓著膽子上前阻止。

不過好好地怎麼會打起來呢?田七覺得很奇怪。她今天來慈寧宮是受了太后的傳召,說是有事情要與她商量。田七不知道太后能有什麼事情與她「商量」。

如意看到田七,朝她揮了揮手,叫道:「田七!」

田七走過去把如意接過來,小傢伙眼睛紅紅的,睫毛上還掛著細碎的未擦乾淨的水珠,一看就是剛哭過。她皺了皺眉,問如意:「殿下你怎麼了?」

她這一問,如意小臉立刻塌下來,委屈地抱著田七的脖子,把腦袋埋在她肩上,沉默不語。

田七更心疼了。

這時,盛安懷走過來,為難地看著田七說:「田……季姑娘,要不你……勸勸他們?」

田七隻好輕輕地喊了一句:「別打了……」

那兄弟二人果然停下來,扭頭望著田七。

田七被看得一陣不自在。她抱著如意走過去請安:「民女參見皇上,參見王爺。」

他們二人像是商量好了,都不說話。

田七看到紀征,其實有些驚喜,問道:「王爺您回來了?事情辦得可還順利?」

「順利,十分順利。」紀征笑得暖煦如風,只是臉上腫了一塊,這笑容怎麼看怎麼不協調,「阿七,好久不見,可曾思念本王?」

「思念——」田七剛想客氣一句,目光一瞥,看到皇上的臉色不大好,於是繼續道,「什麼呀思念,呵呵呵……」

如意猶抱著田七的脖子,他直起身體來,終於差不多能和父皇、皇叔平視了,於是他自我感覺高大威猛起來,底氣十足地看著皇叔。至少田七現在在他如意的懷裡,這很能說明問題……好吧,他在她的懷裡也是一樣的。

紀衡十分受不了兒子如此犯傻——他完全忽略了自己剛才是如何犯傻的。

這時,慈寧宮裡一個太監出來稟道:「太后娘娘請皇上、寧王爺、季姑娘到宮中一敘。」

看來慈寧宮已經知道這事了。外頭鬧出這麼大陣仗,就算沒人跑進去告狀,裡頭的人也能察覺。

正好,紀衡也想把話說清楚,省得這事拖著被有心人利用,變數重重。

慈寧宮裡,太后沉著臉看著紀衡和紀征,紀衡倒不怎麼狼狽,紀征臉上已經青腫起來。她的目光最後停在田七身上。

田七垂著眼睛,神色倒還鎮定。

太后先吩咐奶娘把如意抱走了。

「你們就是這麼孝敬哀家的?在哀家門口搭戲檯子,說唱打鬥?」

紀衡有些不好意思,「母后誤會了,朕只是與阿征切磋一下,看他最近是否荒廢了武藝。」

紀征連忙點頭。這種事情不好往長輩跟前鬧,他又不是小孩子。再說了,太后是皇上的親娘,她肯定也不忍心罵自己親兒子,就等著一個台階下呢。

「皇兄說得是,母后,兒臣最近習藝不精,有所退步,受些皮外傷,也是教訓。」

太后面色稍有緩和,至少兄弟二人沒在她面前爭執,說明沒有被美色沖壞頭腦。只不過,兩人為了田七大打出手,可見田七也真是個禍害。太后想著,上下打量著一直沉默的田七。她現在換回女裝,雖打扮得一般,但漂亮的臉蛋照樣十分惹眼。人一旦長得足夠漂亮了,哪怕披條麻袋都好看。不過田七雖美極,但並不妖冶,而是骨子裡透著一種乾乾淨淨的氣質。太后想罵她兩句,都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這樣的美人太后何嘗不想放在兒子身邊,生個小閨女也能漂漂亮亮的。可是太后一想到兒子瘋狂的想法,她就心裡堵得慌。

田七更糊塗了。她莫名其妙地被傳喚到慈寧宮,莫名其妙地看了一場打鬥,到現在還沒鬧清楚怎麼回事,就知道太后似乎對她意見很大,現在幾乎要用視線在她身上戳兩個窟窿了。她知道這應該是皇上跟太后說了那件事,可……太后娘娘您倒是說話啊!您想出什麼招我都接著,就是不要沉默嘛……

在田七的熱烈期盼中,太后開口了:「你也到了該出閣的年齡,然而家中無父母做主,總不是個事。哀家現在為你選一門好親事,一則不再辜負你的韶華,二則也能告季先生在天之慰藉,你看如何?」

親、親事?

田七有些愣,她從太后的臉色上就能看出她老人家不待見她,可見這「親事」並非與皇上。也就是說,太后想把她推出去?推給誰?

不管推給誰,她都不會答應的。於是她跪下說道:「太后娘娘賜婚,民女感激涕零。只是父母的屍骨下落不明,恐怕是泉下難安,民女此時實在無暇顧及婚姻一事,還望太后娘娘體諒。」

「只是先訂一門婚事而已,又不是讓你現在就成親。季先生夫婦遭此劫難,哀家心中也十分悲痛,但是遼東那麼大,你若是十年找不到,便真的十年也不成親嗎?這才真的會使你父母泉下難安。」

「我……」

「行了,別說了。」太后擺了擺手,打斷她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不用害羞。你是忠臣之後,哀家定然不會虧待你。男的無論家世人品,都很與你相配……你看寧王如何?」

「啊?」田七有些傻眼,扭頭看了一眼紀征。他的臉還腫著呢,看到她看他,他微微一笑,嘴角扯動傷處,疼得齜了齜牙。

田七明白過來了,太后這是想把她推給紀征。她老人家還真是大手筆,紀征可是許多京城待嫁女的首選目標。田七覺得自己若是尚未心許別人,大概也不會拒絕這門親事,可是現在她身心都給了紀衡,就不可能再跟紀征摻和了。不過看方才紀征的反應,他似乎已經知道太后要這樣做?且他也沒阻攔?有點亂啊……

不管怎麼說,田七打算回絕了。可是怎麼回絕呢?太后都把話說到那份兒上了,她根本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了。有些事情不能多想,越想越亂,沒辦法了就只能來個快刀斬亂麻。於是田七一咬牙,硬著頭皮說道:「回太后娘娘,民女與皇上相處日久,仰慕其品貌風華,已芳心暗許,求太后娘娘成全。民女不敢奢求名分地位,只懇請太后娘娘允許民女繼續伺候皇上,便已足矣。」

這簡直就是當眾表白了。紀衡一下子就得意起來,恨不得有個尾巴可以翹一翹。與之相反,紀征的臉色就難看多了。田七怎麼會喜歡皇上呢,一定是被脅迫的!

太后的想法比較複雜:田七喜歡皇上——田七在打皇上的主意——田七盯上了皇后的位置……

可是田七又親口說了,「不敢奢求名分地位」。當然了,在皇家,皇上臨幸過的女人總要給個名分的,她之所以強調這一點,意思是她當不當皇后無所謂。她無所謂,皇上很有所謂,還不是一樣!再說,誰能說這算不算她欲擒故縱的把戲?

太后發現自己又被田七反將了一軍。口口聲聲答應要幫別人考慮婚姻大事,可是沒想到這姑娘臉皮竟然這樣厚,直接把自己的需要說出來,這下太后倒不知該如何拒絕了。關鍵還有個兒子在一旁胳膊肘往外拐拖後腿。太后笑道:「哎呀,這種事情是一輩子的事,還要從長計議。你先起來吧。」

事情就這麼不了了之。

在場諸位個頂個的臉皮厚,很快又找到新話題,配合著太后娘娘粉飾太平。過了一會兒,太后把紀征和田七放走了,唯獨留下紀衡說話。

紀衡很著急,紀征和田七一塊兒出門,他怎麼放心呢?

太后偏不如他的意,拉著他說這說那。阻撓兒子談戀愛也算是當娘的一大樂事了。

這邊田七和紀征一同出了慈寧宮。田七現在不是奴才,雖然只是平民,也有資格與紀征並肩走了。她現在著實尷尬,故意呵呵一笑說道:「那個……太后娘娘真有意思。」她故意提太后,就是希望聽紀征解釋一下,說一說這到底是怎樣一個烏龍。

然而紀征卻問道:「阿七,你與我說實話,你方才在太后面前說那些話,是被皇兄逼迫的對不對?」

「不是,我是真心的。」現在想到自己剛才勇猛地承認那些,她終於有點臉紅了。

紀征突然有些憤怒,且又失望,不甘。一直以來他只當田七是被皇上強迫的,可是強迫著強迫著竟然成真了。他有些恨,卻又不知該恨誰。他之前也許可以義正詞嚴地指責皇上霸佔田七,然而現在,人家卻成了兩情相悅,他又有什麼資格橫插一腳?

但他又十分不甘心。他們鴛鴦成偶雙宿雙飛了,可是他呢?他的一片癡心又能賦誰?明明他才是最先發現、最先喜歡的那一個,紀衡憑借的也不過是近水樓台,倘若讓田七日日與他紀征相處,就憑他對她的好,她又怎會不喜歡他呢?

這想法像是一個膨脹的皮球,不斷擠壓紀征的神經。他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滿臉沮喪,田七看得甚是奇怪,岔開話題問道:「王爺,您這次出遠門,可有什麼斬獲?」

「有,我去了遼東。」紀征停下來,盯著她,答道。

遼東於田七來說是個敏感的地方,她沒接話。

「知道我是為了誰嗎?」他問道。

田七不敢回答。她彆扭地別過臉去。

紀征苦澀地扯了扯嘴角,又道:「阿七,我去遼東都是為了你……你知不知道我找到了什麼?我一回來就想與你說,沒想到聽到的卻是你的真情表白。」

田七連忙問道:「你找到了什麼?」

「我找到了……」紀征看著她澄澈的眼睛,彈了一下她的額頭,笑道,「我找到了讓你愛上我的方法。」

田七對紀征突然轉變的態度很困惑,又有點遭遇錯愛時的惶恐。她想不明白他怎麼就看上她了,由於各種原因,在他得知她是個女人之後,他們兩個見面的次數其實並不多,日久生情肯定談不上。

不過不管怎麼說,反正她的心意她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她覺得紀征肯定不會一門心思地一定要吊死在她這棵歪脖子樹上。至少她是這麼希望的。

紀衡一被太后放出來,就跑出宮來找田七了。他今天被田七當眾表白了,快樂得仿似踩在雲彩上,騰雲駕霧著就來了,幾個隱在人群中保護他的侍衛差一點沒跟上。皇上的輕功真的是——絕了。

季宅已經被紀衡派了足夠的人手來看著,之前他還下過一道命令:任何人,尤其是男人,沒有田七的允許都不能輕易走進季宅。而有一些人被紀衡列入了「不受季宅歡迎名單」,即便有田七的許可也不能走進去,比如寧王爺紀征。

紀衡走進季宅,他本來有一肚子的甜言蜜語要與田七說,可是當他看到她站在梅花樹下衝著他微笑時,他突然發現其實說什麼都不重要了。他跟她兩情相悅,心意相通,任何語言在這個時候都是乏力的,不如不說。他走過去拉起她的手,想了想,笑道:「等著我來娶你。」

「好。」

紀征的愛意使得田七有些尷尬,因此她最近刻意避免與他見面。

比如,當田七在八方食客給鄭少封辦了個小小的接風宴時,她沒有請紀征。

在邊關服役的普通軍士沒有命令是不能擅自離開的,更不可能回京城。不過誰讓鄭少封是官二代呢。最重要的是他娘實在太想他了,好幾次收拾細軟帶了吃食要去宣府看望兒子,把鄭首輔氣得頭疼。鄭少封便趁著年關將近,回了趟家。另外一個催促他回家的理由,是「田七突然變成女人」這個事實。想一想就很可怕,好好一個哥們兒怎麼突然就變成女人了?這個世界實在讓人缺乏安全感!

回京的第二天,鄭少封找到唐天遠,當面聽他講述了「田七變女人」的經過。鄭少封才發現,他竟然還錯過了「田七變太監」這個重要環節。也就是說,田七身份轉變的全過程是「男人——太監——女人」,至少從表面上看,這更像是一個變性手術的案例,簡直太變態了。鄭少封一邊惡寒著,一邊慶幸田七是實打實的女人,並不是被切掉小JJ之後變的。不過,那小子,啊不,那姑娘竟然敢為了刺殺陳無庸而隻身假扮太監入宮,也真是條好漢!

唐天遠比鄭少封淡定多了,因為他震驚的勁頭已經過了。他一開始聽說這件事時也覺得不可思議,他知道的畢竟比鄭少封多很多,前後一聯繫,便知此事非虛。於是唐天遠一邊感歎田七命途不濟,一邊感慨她有勇有謀,自不消提。

現在,兩人坐在八方食客的雅間裡,傻愣愣地看著穿回女裝的田七。姑娘太漂亮,笑吟吟地看著他們。唐天遠和鄭少封都有點不好意思。畢竟之前跟人家姑娘是當哥們兒相處的,勾肩搭背的事沒少干,現在看來,那都屬於「非禮勿動」的舉動,真是該打。

反倒是田七,落落大方,先端起酒杯道:「之前身不由己,對你們多有隱瞞,兩位兄弟大人不計小人過,我這裡先給二位賠個不是,自罰三杯。」說著,果然連乾三杯酒。

姑娘家都這樣了,大男人再說什麼都是矯情,於是果斷端起酒來陪飲。

鄭少封是個心寬的,說白了,他的智力不足以支撐他想東想西,於是幾杯酒下肚之後,他很自然地就接受了「田七是姑娘」的設定,並開始跟兩人聊起自己在宣府的生活。宣府雖不如京城繁華,卻也是連接南北和東西的要衝,客商雲集,也有些意思。之前會有土匪跑到集市附近擾民打劫,鄭少封跟著楚將軍專門打劫土匪,把宣府附近的蒙古土匪逼得幾乎走投無路。田七也不管他這話有多少吹噓的成分,聽得津津有味。

鄭少封說著說著就說到了自己那個情敵,就是那個倪世俊。他照例要在好朋友面前諷刺一下倪世俊的。田七十分好奇,問道:「倪世俊的父親到底是誰?什麼來路?」何德何能得到皇上那樣垂青照拂?

「他爹叫倪松,為人不清楚,只知道早就死了。」

「什麼時候死的?死於何症?」

「讓我想想,我聽人說過,好像是……淳道二十三年十月……十月二十五?死因有些好笑:倪松的正房和小妾吵架,動了兵器,倪松上前勸架,一不小心被他老婆誤傷,當時就暈了。大夫來時已經斷了氣。」

「……」

「……」

這死法真是……真不知說什麼好了。算了,死者為大。

鄭少封便感歎:「所以說男人家裡不要放太多女人,亂。」

倆光棍開始大言不慚地討論該不該納妾這個問題。田七心想,你們的首要任務是先把媳婦娶上……

不過……田七扶著額頭,皺眉沉思。她總覺得倪松死的這一天似乎有些特別,是哪裡特別呢?淳道二十三年正是她家遭逢變故的那一年,但他父親罷官被捕是在十一月。十月二十五日恰好是她母親的生辰,那一天她在做什麼呢?

啊,是了。雖然往年她父親都會好好地為母親慶賀壽辰,可是那天也不知怎的,父親似乎總有些心不在焉。她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但也能感覺到父親像是惦記著旁的事情。然後呢?白天聽了戲,晚上父親沒有來陪母親。她和弟弟以為父母吵架了,於是一個留下來哄母親,一個去哄父親。弟弟去了書房找父親,很快就被趕回來了。她問弟弟父親說了什麼,弟弟當時是怎麼回答的呢?

——「父親獨自站在院子裡看月亮,自言自語什麼『成敗在此一舉』。他看到我,不等我說話就把我轟回來了。」

田七當天不覺得怎樣,早早地去睡覺了。現在想來,甚是奇怪,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父親為什麼會說「成敗在此一舉」?他在惦記何事?後來是成是敗?

父親當時已經是詹事府第一人,一般的事情不會令他如此焦急,他最掛心的事莫過於太子之儲位了。

那麼此事是否與太子有關?何關?

是否又與倪松有關?何關?

田七把幾個人物和時間聯繫起來,腦中突然一片亮光,她豁然開朗。

倪松雖然只是正六品的小武官,但五城兵馬司掌管著京城治安,算是一部分力量不小的武裝。由於駐守京畿的軍隊都駐紮在城外,因此當夜間城門關閉之時,皇城之外、京城之內的唯一兵力就是五城兵馬司。這一部分兵士與城外的軍隊相比,無異於螞蟻之於大象,可是大象進不了城,螞蟻卻可以在城中自由活動。

紫禁城中有一部分侍衛,但人數相對於五城兵馬司少之又少。

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如果太子能想到辦法使紫禁城夜裡開一個門,倪松帶領他掌管的那一城兵馬司攻入皇宮,一舉剿滅陳無庸之黨,逼迫皇帝退位——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這件事的風險極大,但結果也極具誘惑力。以田七對紀衡的瞭解,他確實敢幹出這種事。那個倪松到時候也會是保駕的大功臣,一旦成功,功名利祿真跟玩似的。

站在太子的角度想一想,他大概也不得不這樣做了。淳道二十三年,先皇駕崩的前兩年,正是陳無庸之流最猖狂的時候。太子若再不主動出手,只怕江山就要拱手他人了。

此事非同一般,所以她父親才會緊張若此。他那日晚上應是一直在等太子發出的信號。

只可惜,後來什麼也沒等到。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倪松竟然就那樣死了。

太子是一個念舊情的人,倪松是他的舊部,也必然是他極信任的人。因此此事雖因倪松之死而落敗,太子登基之後,依然會留心照顧倪松的後人。

那時候知道此事的人少,這是不幸中的萬幸。所有人嘴巴都很嚴,所以這場奪宮的計劃雖然落敗,但並未走漏風聲。

不,應該還是走漏了。這也就是父親被判流放之後,陳無庸又千方百計地想要把他抓回去的原因。太子本身行事周密,關鍵人物倪松又死了,陳無庸懷疑太子奪宮,但實在找不到證據,這才要抓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他需要她父親做證。所以一遍遍對方俊強調,要「活捉」。

如此一來,所有事情都解釋得通了。

可是仍有一個問題不明瞭:到底是誰,要殺她的父親?

《陛下請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