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遼東之行
宋海帶來了紀衡最不願聽到的消息。
「皇上,據微臣所查,當年確實有一個殺手組織有可能參與季青雲之案,之後此殺手組織便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微臣前幾日碰巧抓到一名此組織的舊部,經過一番拷問,此人已經招供。」
「都招了些什麼?」紀衡神色鎮定,手卻不自覺地握緊。
「他說,他們當年確實曾前去刺殺季青雲。主顧來頭很大,許的價錢很高,他們做完了這一票,便賺夠了一輩子的錢,於是都金盆洗手各自轉行了。該殺手組織也隨之解散,自此在江湖上消失。」
「來頭有多大?」
「可能是……先帝。」
紀衡深吸一口氣,語氣轉冷:「什麼是『可能』?有多可能?」
宋海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疊的白紙,呈遞給紀衡說:「皇上,這是畫師根據那人的描述所畫,是當年與殺手接頭的人。」
紀衡接過來,展開一看,方才提起來的一顆心像是被重重地砸了一下,終於跌了回去。畫上之人他認識,雖畫得並不逼真,但從那眉眼和鬍子,以及臉上的痣,都可以辨認出那是他的舅爺爺,也就是先帝的親舅舅。當年雖貴為國舅,做的官並不大,是個閒散的皇親。此人從不摻和儲位紛爭,也不給陳無庸面子,因是先帝長輩,且一直有先帝相護,陳無庸也不敢把他怎樣。先帝如果想背著陳無庸做點什麼,這個人當是最佳心腹。
「此外,」宋海繼續說道,「微臣查了當年先帝私庫的金銀出入情況,發現季青雲被害之前與之後,私庫分別有一大筆銀錢流出,不知去向。」
能使得一整個殺手組織賺得金盆洗手,這天底下能有幾人有這麼大的手筆?如此看來,此事的真相也八九不離十了。幕後黑手當真是先帝。他想殺季青雲,又不能被陳無庸知道,因此沒有派出宮中侍衛,而是花大價錢費盡周折從外面僱請了一幫殺手。這事真是讓人無力評價,一個皇帝,被一個太監鉗制住了,想做什麼事情還得偷偷摸摸的,真不知誰才是皇帝。
可是紀衡又覺得此事十分荒誕。父皇為什麼要殺季先生?並且一定要背著陳無庸,又趕在陳無庸之前下手?多半是知道陳無庸的目的了。
也就是說,他父皇知道了他策劃奪宮的事情,至少是懷疑了。
但父皇什麼也沒說,一直假裝不知道。不僅如此,他還刻意掩蓋此事,為此不惜費盡周折地買兇滅口。
紀衡突然對自己這個以昏庸著稱的父皇有些陌生了。
他曾經以為父皇是討厭他的,一心想把皇位傳給阿征。他甚至為此怨恨過自己的親生父親。忠奸不辨,嫡庶不分。若非當皇帝的刻意縱容,奸宦與寵妃何以會囂張到那種地步?可是當面前擺著大好的除掉他的機會時,父皇卻故意斬斷了這個契機。一個皇帝要心寬到怎樣的程度,才能無視掉自己兒子試圖逼宮的事實?
明明知道,卻不予追究,並且傾力把此事深埋於地下。因為一旦謀奪皇位的罪名坐實,兒子就會陷入萬劫不復。
紀衡心裡堵得慌,眼眶發熱。父皇是個公認的昏君,許多做法都讓他覺得荒唐。這麼多年來,紀衡第一次發現,父皇比他想像中的更在意他這個兒子。
可是季先生呢?季先生就活該枉死嗎?
不,不該是這樣的。季先生於他來說亦師亦父,是他最敬重的人。他怎麼能為了保全自己而把季先生一家搭進去?此事雖不是他做的,但確實是因他而起。
他害死了季先生。果然是他害死了季先生!
這個意識讓紀衡痛苦無比。他突然發現這世界真是荒唐。他辛辛苦苦追查了八年之久,查到最後,一切的冤孽都回到了他的頭上。
哈哈,哈哈哈哈!這他媽操蛋的世界!!!
「皇上?皇上?」宋海見皇上久久未說話,忍不住抬頭看他,卻發現皇上笑得一臉悲苦,眼神透著蒼涼和瘋狂。他壯著膽子說道:「那個殺手該如何處理?請皇上明示。」
紀衡被宋海喚醒。他看了宋海一眼,問道:「可逼問出季先生屍骨所在?」
「他招了,微臣尚未派人尋找。」
「先找到屍骨再說。」
「是。」
宋海退出去之後,紀衡心中煩悶難安,他想起身出去走走,剛站起來,卻眼前發黑,腳步踉蹌。
定了定心神,他端起桌上的一碗茶,也不管是涼是熱,咕咚咕咚灌了半碗。
放下茶碗,他邁著緩慢的步子,兩眼發直地走出書房。
他現在十分想找阿昭傾訴一下,告訴她這世道有多可笑,他有多可恨。
可是他不能。紀衡突然停下腳步,他不能把這事告訴阿昭。阿昭這輩子最大的心結就是家仇,倘若教她知道了他的父親是她的殺父仇人,而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他而起,那麼她會怎樣?
她一定會恨他,然後離開他。
紀衡突然感覺無比驚慌。
不,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後果。他與阿昭必須是恩愛兩不離的,他已經做好了與她一輩子在一起的準備。誰也不能把他們分開,誰也不能!
可是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他就算有回天之術,也無法改變過去的事情。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
紀衡最後還是去找了田七。
田七見他神情恍惚,臉色灰敗,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問他,他卻只是搖頭。
她以為是因為她的事情,他與太后又起了衝突,於是她一陣過意不去。
紀衡靠在她的肩膀上,垂著眼睛,看著院中飄落的星星點點的血紅色梅瓣,不語。
田七實在心疼他,寬慰道:「要不……嗯,我不做皇后也是可以的。」沒必要非鬧得母子不和。
紀衡閉上雙眼,輕聲道:「阿昭,倘若我做了一些無法挽回的事,你會原諒我嗎?」
「那要看是什麼了……你不會寵幸其他女人了吧?」
「……沒有。」
「嗯,那就好。我與你說實話,我不是什麼賢良的人。你若與旁的女人有一點兒沾惹,我是萬萬不會開心的。所以你能不能不要那樣做?」
「你放心,我這輩子只愛你一個。我只希望……你願意讓我一輩子愛你。」
田七笑道:「我自然是願意的。」
「你能不能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麼,永遠不離開我?」
「好,我答應你。」
紀衡笑了笑,笑容裡透著一絲苦澀。他沒再睜開眼睛,呼吸平緩,像是睡著了一般。
田七知道他沒睡著,她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她反扣住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她雖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現在卻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她是聰明人,有些事情該忘記就一個字都不能提,說出來對誰都沒好處。她知道他走到今天十分不易,即便做上皇帝,也並不是逍遙神仙,亦有許多難處。他近些天為她操碎了心,她實在不願看他這樣為難下去。
「阿衡,要不就算了吧,我只要你一心待我就好。」她勸道。
我的阿昭這樣好,我卻害死了她的父親。紀衡心想。
「若說我一點兒不想做皇后,那肯定是虛偽之言。只是……你這樣我真的很心疼。」田七鮮少說這種甜言蜜語,她臉有些紅,悄悄扭過頭去。
我是她殺父仇人的兒子。他心想。
見他沒有回應,田七一咬牙,又道:「無論怎樣,我還是那樣喜歡你,其實沒有什麼區別的。我,我想一輩子與你相親相愛,不離不棄。」說到這裡,她的臉已經發熱了。
紀衡卻一直沒有回應她。她有些失落,剛想再搜刮點別的詞,卻突然感到手背上一陣熱燙,她低頭一看,那裡濺了一小片水漬。她有些訝異,抬頭看向他。
他依然緊閉著雙眼,眼角卻濕潤了。濃黑挺翹的睫毛掩映下,是兩道明顯的淚痕。一片指甲蓋大小的梅瓣被亂風送過來,停在眼睫之下,淚痕之上,鮮紅奪目,渾如哀哀泣血。
在與太后的對峙中,紀衡展現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太后掐指一算,兒子有近半年沒有召幸後宮了,她焦急無比,又跟紀衡抱怨。
紀衡實在不想跟自己親娘鬧得太難看,只好耐心解釋道:「母后,有些事情朕無法向您說清楚。總之季先生之死是因朕而起,朕欠他一家太多。」
「那也不一定非要娶她。」
「對您來說,給田七尋找一個家世好的夫家便是補償,但對朕來說,若不娶她,便是負她。朕今天把話說明了,朕寧可負天下人,也不會負了田七。」
「你……你氣死我了!」
「母后,孩兒只問您一事,您認為朕與父皇相比,怎樣?」
「這種話還用說嗎?」太后對那死去的丈夫已經半點情分不剩,冷冷地說道。
「您認為朕會成為被美色誤國的昏君嗎?」
太后沒有回答。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女人對待丈夫和對待兒子完全是兩種態度:丈夫再好,在她們眼中也有無數缺點可以挑;兒子再差,在當娘的眼中也是完美的。客觀來講,她這兒子本身確實才智超群,基本不可能被女人左右。
「母后,以您識人的眼光,您認為田七會是妖顏諂媚、惑亂江山的女人嗎?」
「……」當婆婆的很難站在客觀的角度來回答這種問題。太后其實私下裡已經無數次把季昭跟死去的那位貴太妃放在一處比了,結果十分違和,田七跟那個人一點兒都不像。太后沉默了一下,終於提起了最讓她掛心的人:「可是如意怎麼辦?」
「如意的親娘死了,永遠不可能再活過來,朕為什麼不給他再找一個娘?如意喜歡田七,田七疼愛如意,兩人極其投緣,用佛法上的話講,那是前世修來的母子緣分。後宮這麼大,總不能一直讓您操持勞累,還是要立一個皇后才好。如意雖有您愛護,但小孩子還是需要一個娘親的,您說是不是?」
「你知道哀家擔心的不是這個。」
紀衡自然知道,他歎了口氣,苦笑道:「朕曾經吃過的苦,又怎麼可能讓自己的兒子再吃?」
太后聽到他這樣說,也有些放心。紀衡仔細觀察她的神色,見她態度鬆動了些,於是就此打住,不再進逼。軟磨硬泡是場持久戰,不能一蹴而就。其實紀衡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比如跟太后玩自殘,不怕她不答應。可是當兒子的總不好逼自己母親太過,不到萬不得已時,他不會用那種極端的方式,還是這樣慢慢勸著比較好。他相信母親並非不通情理之人,她最擔心的也不過是田七會成為第二個貴太妃。
次日,太后把田七傳進了慈寧宮,又是背著皇上。
田七以為太后娘娘又要給她亂點鴛鴦譜,她已經做好了來一場硬戰的準備。
不過等待她的是太后娘娘的沉默,沉默,以及沉默。
田七:「……」
她現在跪在慈寧宮裡,等了半天太后娘娘的訓示,卻不聞絲毫聲音。田七不知道太后葫蘆裡裝的什麼藥,不過她於下跪一事戰鬥經驗相當豐富,這會兒不動如山,以不變應萬變。
太后其實一直在觀察田七。耗了這麼多天,她老人家其實也有點想通了。兒子死心塌地非此人不娶了,她幹嗎一定要當這個惡人,遭自己親兒子埋怨。她跟田七也沒有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怨,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再者,她身邊的宮女蕊香說的一句話提醒了她:皇上寄情於季姑娘,總比被什麼狐媚子迷惑住要強太多。
再看看眼前的田七,在她面前跪了半天,一直從容不迫,氣度倒還可以。
太后緩慢地摩挲著手爐,終於開口了:「你一人在府中住得可還好?有什麼缺短?是否有人敢找你麻煩?」
田七想不到太后會跟她拉起家常,她不太適應,不過還是鎮定地一一回答了。
太后讓她起了身,給賜了坐,兩人又東拉西扯地聊了一會兒,氣氛一時竟有些緩和。田七都快不認識太后了。當然了,她知道,太后把她叫過來,肯定不是為了說這些。
果然,太后話鋒一轉,說道:「哀家知道皇上對你用情甚深,就是不知道你是什麼想法。」
田七低了頭,答道:「太后娘娘明察秋毫,民女的心意,自是瞞不過您。」
「既然如此,哀家問你,倘若哀家同意你入主中宮,但前提是你不能給皇上生孩子,你可願意?」
田七猛地抬頭,驚訝地看著她。
「回答哀家,願意還是不願意?」
「民女斗膽,請問太后,民女若是不做皇后,能……能留有皇上的血脈嗎?」
太后把臉一沉,說:「做不做皇后豈是你說了算的?你若是想跟皇上廝守,便不能懷龍種。你是否願意?」
田七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她知道太后的考慮,無非是為了如意。她覺得太后的憂慮是完全沒必要的,如意是嫡長子,誰會吃飽了沒事幹跟他搶儲位?就因為這樣一個在她看來幾乎是不存在的可能,而剝奪她為阿衡生孩子的機會?真是荒唐。
可是……田七想到紀衡那天的痛苦。他為了她的事情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她又怎麼能一直坐等著他的回護呢?如果只有不能生孩子他們才能在一起,那要不就這樣吧,至少他們還是能在一起的。
再說了,如意那麼可愛,她把他當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挺好的。
想到這裡,田七點了點頭。
太后向身邊的蕊香揮了揮手,蕊香立刻出門,端了一碗藥汁走進來。
「把這碗藥喝下去,哀家就答應你和皇上的婚事,絕不再阻攔。」
藥是新熬的,還冒著熱氣。藥汁濃得發黑,藥味濃郁,不用嘗,光是聞一聞,就知道它得有多苦。
田七接過那碗藥,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要是王猛,一定能聞出這裡面都放了什麼玩意兒。
太后見她遲遲未動,說道:「不想喝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不,我不會後悔。」田七搖了搖頭。她看著那碗藥,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她其實很後悔,後悔沒早點為紀衡懷個孩子。現在好了,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她把藥碗送到嘴邊,剛要張口,卻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哎哎喲喲」的驚呼,像是有人跌倒了,緊接著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不知有什麼東西被踢到了。
這也太破壞氣氛了。太后大怒,責問道:「何人喧——」
「嘩」字還沒脫口,卻見花廳門口早已出現一個人,玄冠黃袍,身形挺拔如松,正是她的好兒子。
紀衡面色焦急,也來不及跟太后打招呼。他顯然是跑過來的,到了花廳時腳步幾乎不曾放緩,看到田七淚流滿面地端著一碗東西要喝,他想也不想地衝過去,一下打翻了她手中的藥碗。
「你怎麼什麼東西都敢吃!」難得的,他朝她發火了。他得了信就跑過來,生怕田七被太后為難,剛才看到她那樣,他殺人的心都有了。
田七一驚,抬頭看到是他,她眼淚掉得更凶了。
紀衡的心跟著揪疼。他看向太后,目光中透著痛苦與怨恨,質問道:「母后,您想給阿昭吃什麼?不如給朕也來一碗?」
他的眼神讓太后感覺有些心虛,又有點惱怒。她哼了一聲道:「那是滋陰補血的,對女人身體有大大的好處,你真想嘗嘗?」
「……」紀衡錯愕,看看田七,又看看地上的藥,最後目光回到太后身上,一臉的不信。
田七也驚訝地看著太后。
這時,一旁的蕊香幫忙解釋道:「皇上,這藥確實是補藥。您若是不信,可傳太醫查看,藥渣還未倒掉,煎出來的藥是分三次服用的,還剩兩次的藥汁未動。」
太后沒好氣道:「不用說了,他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這老婆子必然是心腸歹毒至極。」
紀衡聽她如此說,頓感慚愧。田七卻是早已跪在地上,認罪道:「民女一時糊塗,錯會了太后娘娘美意,實在罪該萬死。」
太后把田七玩了,心中有那麼一種不可言說的得瑟感,她擺了擺手說:「萬死倒不用。你死了,誰給哀家做兒媳婦?」
紀衡喜出望外,連忙把田七扶起來,說:「多謝母后成全。」
田七也道:「謝太后娘娘成全。」
「行了,哀家也乏了,你們走吧。剩下的藥拿回去繼續喝,我這裡用不著。那都是費了不少好藥材熬出來的,免得糟蹋東西,被佛祖怪罪。」
怕糟蹋東西是假,怕兒子不相信才是真。太后知道自己兒子的性格,用不著因為這點事使母子生隙。她今兒這樣做也是對田七的試探和考驗,聽其言,觀其行,這姑娘待她兒子是真心的,也沒那麼大野心。
這就行了,為了兒子,她也懶得再折騰下去了。
這邊紀衡與田七離開慈寧宮後,果然不放心,傳來太醫查驗那余藥,得出的結論確實是補藥,這才讓田七帶回去。
大年三十,宋海趕回了京城。他連家都沒來得及回,直接進了皇宮面聖。因為是過年罷朝,紀衡已經不處理政事了,他一年到頭也就這幾天輕省些。不過宋海還是很快得到了皇上的傳見。
宋海帶來了好消息,季先生及其夫人的屍骨確實找到了。屍體戴著枷鎖,一男一女,死於刀傷,應該是季先生夫婦無疑。一起找到的還有當年直言司幾個高手,看樣子那夜陳無庸爪牙活下來的只有方俊了。因為沒有皇上的旨意,所以宋海並未移動那些屍骨,只留了兩人在原地看守。
荒郊野外天寒地凍的,守著一堆枯骨過年,想必那兩人這個年過得格外刻骨銘心吧。
紀衡心中留著的最後的那一絲絲僥倖心理也被這事實掐滅了。他因心中藏著事情,暫時便不敢讓田七知道父母遺骸找到的事,否則難保田七不會懷疑他。
看樣子還是要引導田七自己去發現。紀衡搖了搖頭,吩咐宋海道:「從現在開始,傾直言司全力追殺當年參與暗殺之人,務必一個活口不留。」
「遵旨。皇上,方俊武功高強,現在身體已經基本恢復,是否讓他重回直言司?」宋海也是沒辦法,他們要追殺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若是有方俊相助,定能省不少力氣。
紀衡知道宋海的想法,他也希望早一些把所有人都滅了口,於是點頭道:「也好。不過此事必須守口如瓶,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田七。」
「是。」
寧王府這個年過得有些冷清,除了有客登門拜年帶來些熱鬧,其他時候偌大的王府便顯得有些寂寥。這麼大個宅子,主子只有一位,且是喜歡清靜的。
老管家念叨著,等娶了王妃就熱鬧了。紀征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牽起嘴角一笑,笑意裡有些溫柔。
過年的時候,紀征留在遼東的人回來了幾個,告訴了他一個重要的消息。
「這麼說,皇上也發現了?」紀征聽了來人講述,很是奇怪,「他們是怎麼找到的?那地方可難找得緊,當初本王也是誤打誤撞,而且我十分確定,跟蹤我的人早已被我甩了。」
「回王爺,那些人沒怎麼尋找,直接就奔過去了。」
「皇上必定知道了什麼,可是……」紀征更疑惑了,「他找到季青雲的屍骨之後為何不運回來,好在阿七面前邀功,卻要留下人看著?這又是何意?」
「這也正是屬下不解之處。」
「不管怎麼說,我們的計劃不變。等開了春,田七應該會去遼東,到時候你們務必跟緊,見機行事。」
「那兩個人……」
「殺。」
季昭家這個年過得比寧王府還要冷清。她家這一族支幾代單傳,除了母親娘家還有幾房親戚,其他的走動便沒有了。即便是這幾房親戚,也都在姑蘇,季昭是個姑娘家,不好千里迢迢上門拜年,只好打發了一房管家帶著禮物去拜訪。
過年時候紀衡罷朝,一年之中他也就輕省這幾天。他三天兩頭往季昭家跑,太后雖覺得一個大男人老往人家未出閣的姑娘家轉悠不成樣子,可兒子都瘋魔成這樣了,她老人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說什麼。
轉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節,這天晚上男男女女都會上街轉悠,有大膽的情侶還會手牽著手。紀衡本打算和季昭一起出門約會,可是如意又想跟著。紀衡只好決定帶上如意,然而太后死活不讓如意跟著。紀衡便對太后說道:「不如您也跟我們一起去好了。」
「我去合適嗎?」她問道。
「您若是不想去——」
「既然你非要讓我去,我就去吧。」太后不等他說完,又打斷他。
紀衡就這麼帶著媽和兒子一起出門找季昭去了。太后給如意拿了兩個漂亮的花燈,路上遇到好看的,或是如意想要的,又給買了幾個。如意左手一隻八寶蓮花右手一隻金猴望月,胯下一隻九五至尊,可謂坐得高看得遠,好不威武霸氣。
季昭已經得知太后要來,她便提前出門去等他們。眼看著紀衡扛著兒子從人群裡走出來,身邊的太后則握著一把花燈。一堆花燈擠在一起,活像是巨大的花籃。花燈中最顯眼的是一個白白壯壯的肥豬,比旁的花燈都大一號,也更亮一些,很有一種傲視群雄的意思,配上太后那同樣傲視群雄的面癱表情,那效果真是……季昭囧囧有神地迎了上去。
太后也並不是多討厭季昭——她最討厭季昭的一點就是這個姑娘讓人沒法討厭,簡直太討厭了。這會兒季昭主動給她請安,接過她手裡的花燈幫忙拿著,還笑著噓寒問暖,太后娘娘也不好意思再面癱下去了,與她說了幾句話。
如意兩腿發麻,紀衡便把他放下來讓他自己走路。如意左手牽著季昭,右手牽著皇祖母,直接無視掉父皇,倒騰著小短腿慢吞吞地走著。紀衡就臨時擔負起護駕的重任。現在也有侍衛隱在人群裡,不過眼下這樣挨挨碰碰的,離得遠的人來不及回護。
女人和女人的話永遠比和男人的話多,尤其當這兩個女人之間放了一個孩子,那可有得聊了。於是紀衡溜躂了一會兒,突然發現另外三人玩耍得很愉快,完全無視了他。看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其樂融融,被遺忘的他表示很欣慰。
當季昭帶著如意去買煙花時,太后娘娘終於想起了自己的兒子。她問道:「你們大婚的日子可選好了?」
紀衡答道:「還沒,阿昭想先去遼東尋找季先生的屍骨。」
「倒是個孝順的孩子。可是這樣的事情哪裡做得准,你們還是該早日把事情辦了。」
紀衡點了點頭,說:「總要先試一試。」
過了正月十五,季昭終於要出發去遼東了。紀衡本來挺想陪她去,但是出於某種逃避心理,他最終沒去成,而是派足了人手保護季昭。他提前派了人去遼東,等待把季昭引向季先生的埋骨之處。
方俊是此行的嚮導。鄭少封也被紀衡給徵用了。
季昭先跟著方俊去了當年他二人墜崖之處,此處地勢較低,地下似乎有暖流經過,因此雖然遼東天氣尚冷,但這裡的雪已經化了許多,露出了一塊一塊黑褐色的土地。
他們在崖下搜羅了一圈,只找到兩具野獸的骨頭,並未找到任何人的屍骨。沒有直接的死訊,這至少算是個好消息。
季昭把所有人手都分派到附近的村子去打聽。她自己站在崖下,仰頭看著冰冷石壁上的枯籐沉思。
鄭少封突然驚道:「那是什麼?!」
「人。」方俊回答。
季昭扭過頭,看到他們兩個已經跑到崖壁對面的斜坡下,地上似乎躺著一個人,這人方才沒被發現,應該是剛剛從坡上滾下來的。
她也走過去,看到此人身上有幾處刀傷,血水混著雪水留下來,衝開了傷口上沾的泥土,觸目驚心。
方俊蹲下來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勢,禁不住皺眉。
那人臉上也沾了好些泥水,因失血過多而臉色蒼白。他嘴唇乾裂,有氣無力地說道:「我遭仇人追殺,命不久矣,幾位大俠不用管我,莫要因我而連累你們。」
三人面面相覷,雖說別人的江湖仇殺他們用不著參與,但是一般人都不會有見死不救的決心。季昭想了想,問道:「你仇家為什麼追殺你?」她心想,若是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他們就只能見死不救了。
「因為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
方俊和鄭少封不自覺地看向季昭。季昭說道:「先救人吧。」
那人卻固執地說:「別管我,我仇家來頭很大。」
「能有多大?」鄭少封表示不屑,幫他擦了一處傷口,示意方俊先給上點金瘡藥。
「是……當今皇上。」
三人同時一愣。方俊看看地上的人,又看看季昭,神情疑惑。他舉著裝金瘡藥的小瓶,藥粉尚未倒出來。他詢問地看了季昭一眼。
季昭沒什麼表情,說:「先救人。」
方俊在附近找了一處細小的活泉水。這裡果然是有地下暖流的,那泉水出來時是溫的。他用泉水幫那受傷的神秘人清洗了傷口,又上了一遍金瘡藥。
鄭少封和季昭在遠處看著。鄭少封對季昭說道:「一會兒你不問問他?」
「問什麼?」
「問問他到底知道了皇上什麼事,」鄭少封已經知道了季昭將要嫁給皇上的事情,「萬一是皇上招惹了哪家的漂亮姑娘呢。」說著,自己先嘿嘿嘿地賤笑起來,笑完之後見季昭淡淡地掃了他一眼,他頓覺無趣,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我問你,你在邊關,若是遇見撞到眼前的敵人,會怎樣?」季昭反問道。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打了。」
「若是對方招架不住,跑了呢?」
「窮追猛打。」
「若是詐敗呢?」
「……」
季昭搖頭歎道:「就你這樣的還打仗呢。」語氣中滿含鄙視。
鄭少封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確實鑽進套兒裡了,他辯解道:「打仗的事我正在學。」
「知道你正在學。人蠢一點沒關係,別自以為是就好。」季昭說得一本正經,活像是他親爹。
鄭少封不太適應,指著那頭的兩個人轉移話題說:「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的,想引你上當?」
「未必是,也未必不是,總之遇到這種自己送上門的,人難免會多留個心眼。」
鄭少封搖頭說:「聰明人就是麻煩。」
方俊給那神秘人上完了藥,季昭和鄭少封也坐在了泉水邊。季昭從懷裡摸出一包五香花生米,和鄭少封二人分吃,方俊覺得這種氣氛吃零食不太合適,於是拒絕了他們的好意。
兩人卡崩卡崩地嚼著花生米,花生皮被搓得亂飛,又被風吹捲,有不少都落到了某傷員髒兮兮的臉上。方俊算是個厚道人,抖著塊破布在傷員臉上掃了幾下,都給掃沒了。只可惜方大俠武藝高強,手勁也天生的大,在他覺得只是輕輕地「掃」,擱在傷員那裡就是狠狠地「抽」了,結果傷員被一塊破布辟辟啪啪地抽了好幾下,臉上終於有血色了。
傷員:「……」他就沒遇到過這麼奇葩的人,而且不是一個是三個。他自認為十分敬業,本來背了好多遍的詞,就等著好好發揮呢,結果人家根本一個字不問。
可是不說出來他沒辦法交差啊。傷員忍著金瘡藥發揮作用時全身的灼燒感、臉上落下花生皮時的瘙癢、被抽臉的疼痛……終於開口了:「多謝幾位大俠今日仗義相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他日幾位若是用得到,我必萬死不辭。」
季昭擺了一下手說:「不用客氣,施恩不圖報。你的傷已經穩定了,一會兒我們把你送到附近的村落裡,養些日子也就好了。」
傷員有些猶豫道:「多謝恩公,只是我……」
「有話直說。」
「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傷員也挺不好意思的,別人不問,他只好主動說了。
「請講。」
「我本是一個刺客。八年前,我接了一筆生意,殺了一個不該殺的人。」
季昭聽到這裡,突然渾身罩上一股冷冽的氣勢。鄭少封見她急得想要起身,連忙按住了她說:「先聽他說完。」
傷員繼續說道:「後來才得知那人本是個為國為民的好人。現在報應來了,當初買兇殺人的主顧,如今想要滅口,不斷派人追殺我。我知道我大概活不長了,但是當初被我殺的那個人何其無辜。」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氣息已經紊亂,說到最後輕咳起來,方俊給他餵了些水。
「你殺的人是誰?」季昭問道。
鄭少封見她急得渾身發抖,雙目染赤,急忙踢了一下傷員,催道:「快說!」
「我不能說,說了就是連累你們。當年他和他夫人的屍首就被我們藏在附近,我重回遼東也是為了將他們安葬,好歹贖些罪過,怎料仇家竟然追殺到這裡。我現在身受重傷,往後是死是活都不知,大概不能安葬那位無辜的好人了。幾位恩公俠肝義膽,不知可否幫我這個忙,好歹讓他們能夠歸土,也好早些投胎,不用做孤魂野鬼。」
季昭突然掙開鄭少封,一把揪住那傷員的衣服,把他提得上半身離了地,怒道:「說,你殺的到底是誰?!」
「冷靜,冷靜。」鄭少封把季昭的手指掰開,又把她按了回去。
「我真的不能說,」他有氣無力地答道,「說了,你們就會被這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追殺,縱然逃到天涯海角也是徒勞。」
連鄭少封都猜出幾分意思來了,他問道:「那你當初把屍體藏在哪裡了?」
「此處往北十里,有一個叫田家屯的地方。田家屯東北方有一座山,入山之後沿著山谷走,走到一個人字形的岔口處向裡拐,再走幾十步,會看到兩座山峰之間的一條河道,順著河道向上攀爬,爬到最高處時能看到一個山洞。屍體就藏在那山洞裡。」
竟然這樣複雜。若非知道內情,尋常人定然是找不到了。
對於他這一番話,季昭本能地不願相信。首先這個人的出現就十分可疑,怎麼就那麼巧撞到他們面前了呢?其次如果他說的確實是當年之事,那就意味著當年殺她父母的幕後真兇是紀衡。
她是打死也不會相信的。
可萬一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那麼她父母的骸骨就能找到了。
她也曾經想過幕後真兇到底是誰,基於陳無庸的目的,最有殺人動機的竟然是紀衡。
不,不可能。紀衡的為人她瞭解,他不會做出這種事情。
季昭眸光一沉,盯著地上的傷員問道:「說,到底是誰派你來的?」
他卻緊閉雙眼,不發一言。
方俊低頭扒拉著看了一番,說道:「暈過去了。」
「現在怎麼辦?」鄭少封問道。他心裡毛毛的,皇上殺了季先生?這個……
「先去他說的那個地方看看吧。」季昭答道。她就算再不相信,也不可能無動於衷,多少算是一點兒希望,總要去看一看方罷。
「那他呢?」鄭少封又指了指地上暈過去的某人,扔在這裡好像不太好?
「在附近找個村子,把他放在村民那裡照顧。」
「他要是跑了呢?」
季昭一聽,有些犯難。如果這人是個騙子,騙完他們估計就跑了,再找回來也難;若他真的是當年的兇手,更不能輕易放了他。
「我有辦法。」方俊說著,在那人的兩條小腿上各捏了一下。只聽卡嚓卡嚓兩聲骨頭斷裂聲,季昭和鄭少封跟著一抖,心說這人也太狠了。
傷員被捏斷了腿,疼醒了。
現在,幾人面臨著新的問題:怎麼把斷了腿的傷員運回去?
背肯定是不行了……
季昭和鄭少封責怪地看著方俊。方俊犯了這種顧頭不顧尾的錯誤,心虛地摸了摸鼻子。
就在他們看不到的山崖之上,一撥人趴在崖邊,遠遠地觀察著這一切。當看到傷員暈過去時,為首之人對身邊一人道:「該說的他都已經說完了。」
對方答道:「是,等他們離開去了山谷,我們便把他救回來?」
「不,我們現在去殺了他。」
「但王爺說……」
「王爺說做戲要做得夠逼真。」
那人聽到此話,目光染上一絲驚恐,然而已經上了賊船,他現在也沒有退路,只好硬著頭皮上。
這頭三個人終於商量出結果來了。方俊找來了一塊石板,讓傷員兩腿放平坐在上面,他和鄭少封一起抬著石板走。季昭則舉著個大樹杈抵著傷員的後背,以防他坐不住向後仰倒。
傷員覺得自己像是坐在了一大塊冰上,腿疼難忍,後背還被樹杈戳著,總之苦不堪言。
幾人順著山崖對面的斜坡向上爬,剛走出崖底,迎面來了一群持刀拿棒的蒙面人。這幫人舉著武器撲將上來,鄭少封和方俊的第一反應都是保護季昭,於是把手中石板一丟,共同護著季昭後退了幾步。
那群人卻不理會他們,為首一人舉著亮如雪片的大刀在傷員頸上砍了一下,鮮血如注,噴出去老遠。傷員的腦袋軟軟地歪下來。
季昭看得頭皮發炸,一陣反胃。鄭少封也感覺很不好。只有方俊鎮定如常,全身戒備,時刻準備迎戰。
「私人恩怨,與爾等無干,得罪之處見諒!」使刀的人丟下這話,帶著其他人揚長而去。
季昭拍著胸口,過了好一會兒才鎮定心神。石板上的人早已沒了氣息,頸上傷口處的血流下來許多,在淺灰色的石板上染了一攤鮮紅。他眼睛圓睜,死不瞑目。
「他不會真的是……在被追殺吧?」鄭少封說得猶疑不定。他總覺得,一個人就算當騙子,也不至於把性命搭進去。
方俊像是想到了什麼,一陣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