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皆大歡喜

唐天遠心中一沉,強自冷靜下來,又點了一遍人,發現與譚鈴音一同不見的還有叢順。

眾人也由發現金子的驚喜變成現在的驚嚇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麼就沒了呢……」趙小六聲音發抖。

這話有歧義,唐天遠很不愛聽,冷冷地掃了趙小六一眼。趙小六登時打了個激靈,躲到了李大王身後。

李大王自己剛從水裡爬出來,這會兒凍得哆哆嗦嗦,竟也沒工夫緊張了。

風水先生說道:「大人,想是我們觸怒了此地主人,才使他們被抓走了,」說著,看了一眼李大王,指指他手中的金磚,「快把東西給人還回去!」

李大王顫顫巍巍地把金磚扔回了水裡。

唐天遠不想再聽他們胡說八道了。他不信什麼怪力亂神,初步分析,叢順和譚鈴音同時悄無聲息消失的原因大致有二:其一,他們無意中觸碰了什麼機關;其二,叢順生了異心……

唐天遠拿過火把,走回到墓室之中,看到青石磚地上有未干的腳印。方纔他們從上面下來的時候腳底乾燥,不可能留下這樣的腳印,只有從河邊走回來才有可能如此。

也就是說,他們主動走回到這裡了。倘若叢順見到什麼異狀,來不及稟報便跟蹤,這尚可解釋。但譚鈴音不會,譚鈴音一定會先和他商量。

心中的猜測確定了幾分,唐天遠向四周高喊了兩句「叢順,出來說話」,最後,視線停在上方的通道口。

叢順的聲音果然從那裡傳來,「大人,上來說話。」

趙小六等人心知叢順當了叛徒。叢順的武藝好為人還隨和,所以人緣一直不錯,趙小六他們都把他當兄弟,卻沒想到……嘖嘖。

唐天遠有些猶豫。那個通道口不大,叢順要是在外面守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上來一個砍一個,他們都得玩兒完。

但譚鈴音在他手上……

唐天遠說道:「我要先確認譚師爺的安全。」

過了一會兒,上面傳來譚鈴音焦急的聲音,「大人你不要出——」

說到這裡就停了,應該是被叢順摀住了嘴。

唐天遠很生氣,表面上還要強裝鎮定。他歎了口氣,問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叢順冷笑,「大人是聰明人,何必說糊塗話,我想要什麼,你應該很清楚。」

唐天遠問道:「你是宗應林的人?」

他沒有回答。

「這些已經不重要了,」唐天遠說道,「就算你拿到這筆錢,我只怕你有命掙,沒命花。」

「大人,休要說什麼『宗應林要滅口』之類的話,這一點我比你清楚。」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死了,就現在。」

叢順一陣沉默。他摸不清這人的路數了。

唐天遠解釋道:「你都說了,我是聰明人,那麼你認為一個聰明人會放心地帶這麼多人來找寶藏嗎?這水裡沉著多少黃金,別人不知道,你應該很清楚。」

叢順忍不住問道:「什麼意思?」

「昨天,我給你們所有人都下了藥。服此藥者,十二個時辰左右發作,具體的發作時間因人的體質微有差別。發作之後腹痛難忍,半刻鐘之內不服解藥即斃命。此藥乃名醫秘法所制,倒也並非不可解,只是從湊藥材到煉解藥,最快也要一個月的時間。就算是大羅金身,怕也等不到那個時候。」

譚鈴音:「大人,幹得好!」

她剛說了這一句,又被摀住了嘴。

不說叢順,只說墓室裡這一干人等,早已經嚇得面無人色,跪在地上求饒,「大人饒命,饒命!」

「起來,你們若是忠心耿耿,我自不會虧待你們。非但保你們性命,還會使你們陞官發財。」

幾人便連忙賭咒發誓表忠心。

風水先生湊過來,「大人,我……我也吃了嗎?」

唐天遠點頭,「你與他們不同,你是今天早上吃的。」

風水先生頓覺肚子好疼,「大人!不行,我我我我發作了,快給我解藥!」

「確定?若非藥性發作,吃解藥就是在吃毒藥。」

風水先生摸了摸肚皮,「額……我好多了,想是吃壞了東西,解藥不急吃。」

叢順還在思索,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唐天遠的話。

他最終相信了,因為唐天遠的動機無可辯駁。只要是稍微有點心眼的,都不可能放心帶這麼多還未完全信任的人來此地,除非能握著對方的生死權柄。

於是叢順說道:「大人,若不想眼看著譚師爺香消玉殞,就請速速給我解藥。」

唐天遠道:「你若敢傷她分毫,就等著死無葬身之地吧。」

談判陷入了僵持,誰都不願先讓一步。唐天遠怕給了解藥叢順不放人,叢順怕放了人卻拿不到解藥。

過了一會兒,唐天遠說道:「不如我們談一談?那宗應林到底許了你什麼好處?」

叢順的聲音有些沉鬱,「我父母妻兒都在池州府。」

原來是家人被挾持了。譚鈴音聽到這裡,本來還很討厭叢順,突然就對他有些同情了。她自己弟弟也被挾持過,那種感覺很慌亂,簡直對方要什麼她就得給什麼。

唐天遠對叢順同情不起來。是,他家人被挾持了,但這不能成為他挾持別人的理由。

不過,如果叢順幫宗應林辦事兒的原因是家人被挾持,那倒是比重金收買還好解決一些。唐天遠說道:「這個好辦,等我把宗應林抓了,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然也無心為難你的家人。」

這口氣未免太大了些,一個小縣令,敢抓知府?叢順自然不信。

唐天遠不屑,「到現在還以為我只是一介普通縣令?宗應林輸就輸在挑人的眼光成問題,一個比一個眼瞎。」

叢順被諷刺了,非但不鬱悶,反而燃起一線希望。要說,他其實早就懷疑這個縣令來頭不小。一個原因是此人當初一夜之間從安慶借兵,直到現在,宗應林都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第二個原因,前一段時間這縣太爺的朋友來了,那幾天叢順能感覺到整個縣衙多了好些武功好手,深不可測。

於是叢順問道:「那你到底是誰?」

「本官唐天遠,奉旨查辦銅陵縣黃金盜采一案。我是欽差,莫說池州知府了,就是布政使,也得聽我調遣。」

叢順的第一反應是這人胡說八道。他雖然沒親眼見過唐天遠,但也知道唐天遠身為欽差,曾經出現在銅陵把這縣太爺罵了個狗血淋頭……啊,不對,怎麼那個「唐天遠」出現的時機會那麼巧呢?而且露那一面之後就再也沒聽說過欽差大人的消息,這很不尋常。如果換個角度,那個欽差是假的,真的欽差一直待在銅陵明察暗訪……那麼所有問題都可以解釋了。

雖然有些動搖了,但叢順對唐縣令一直心存防備,不想因為一面之詞就輕信他。

唐天遠把褡褳解開,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物什。他就知道,把這印把子帶出來是正確的選擇。當初想的是因為要下墓地,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萬一亂起來,這東西沒準還能鎮一下場面。現在倒真派上了用場。

「我要朝上扔東西,你接住了,如果摔壞了它,你就拿命賠吧!」

叢順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見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從通道口飛出來,他還是及時接住了。

打開一看,最明顯的兩個特徵:長方形,紫印泥。

這下由不得他不信了。叢順把東西一收,問道:「你就不怕我把它拿給宗應林?」

「隨便。」

唐天遠不信叢順會那麼沒腦子,也不相信他有那個膽子。敢算計欽差,那就是直接往皇帝的龍臉上抽,說不好全家就被端了。逃?往哪兒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你逃到波斯國都不安全:大齊與許多小國都有官商往來,把你砍了拿回去獻給皇帝,真就是個順手的事兒。

所以說這樣的罪名,與只是被知府要挾成為從犯,是天壤之別。該如何取捨,智障都不會猶豫。

叢順便道:「我只要我家人安全,且永不受報復。」

「這好辦,我不用你做什麼,把譚師爺放了就行。你若還不放心,自可回池州告訴宗應林,我已對你起了疑心,不讓你插手此事。」

「好,你們上來吧。」

「你先下來。」

叢順便乖乖地下來了,下來之後換唐天遠他們上去,風水先生等人跟在身後。大家先是知道自己中了毒,後又得知眼前這位是欽差,連番驚嚇導致腿發軟,走得戰戰兢兢的。叢順押後。

唐天遠上去時看到譚鈴音笑嘻嘻地朝他蹦過來。

她手腳被捆了,不能走路,只能一蹦一蹦的,兔子一般。

唐天遠一把接住她,摟進懷裡。

譚鈴音臉騰地紅了,「我讓你給我鬆綁……」

「咳。」唐天遠方才情不自禁,現在也知道不好意思了,還那麼多人在場呢。

他給她鬆了綁,一行人便出了墓穴。

外面看著的人並不知下頭發生了何事,看到出來的人面色各異,他心中也犯嘀咕,心想估計沒遇到什麼好事,反正不如守在外面的好……

唐天遠讓人把大石頭挪回去,埋好。這樣即便有人想下去,也得費好些時間。他帶著眾人回去之後,做了三件事。

第一,天目山封山,理由和以前一樣,鬧邪祟,出人命,不許人通行。反正這個理由大家都信。

第二,讓人帶著他的親筆信前去安慶府找鄭少封,鄭少封看了信就知道怎麼做。

第三,待在退思堂發解藥,誰肚子疼給誰吃。

譚鈴音一開始還以為唐天遠說著玩兒的,沒想到他真的下了毒。她有些納悶,「你什麼時候下的?」

唐天遠沒有回答,反而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太狠毒了?」

「也不是,」譚鈴音搖了搖頭,「你又不是存著心思要害誰。」那麼多錢,誰見了都會動搖的。趙小六他們只知道水底有黃金,倘若知道水底有至少十萬兩黃金呢?大家才認識多久,又不是過命的交情,總要做個萬全的準備。

有些事情,心軟的人狠不下心來做,但沒資格指責敢做的人心狠。若以結果論對錯,心軟的人未必真善,心狠的人也未必真狠。

鄭少封帶著三千兵馬從安慶出發,路過池州時,把當地守軍嚇了一跳:現在並非戰時,也沒聽說哪裡出了亂匪,怎麼突然之間有這麼大的軍事調動?

雖然猜不透,但鄭小將軍的名號許多人都聽說過,人家又有軍令,手續齊全,所以好奇心只能憋在肚子裡。

更可怕的是,鄭小將軍路過此地時,順便把知府大人帶走了……

宗應林不是被綁走的,他是自願跟過去的,因為鄭少封說要見他的是欽差,他哪敢不從?宗應林隱隱就覺得不太妙,欽差怎麼會突然要見他呢,還是在銅陵縣這樣敏感的地方?不會是事跡敗露了吧?

但這也太突然了,之前周正道和叢順沒給他傳遞什麼有用的消息,不過也一直是風平浪靜的,怎麼突然之間就……

宗應林隱隱存著一些僥倖心理,覺得事情未必會如預想的那般差。再說,就算欽差要追究,他也有辦法找那唐飛龍頂缸。事情是發生在銅陵縣的,地方官聯合當地豪紳一同瞞天過海做下大案,他這當知府的可是一點也不知情,很無辜好不好……

然而,等他終於到了銅陵,看到那個傳說中的「欽差」,宗應林才發覺,事情遠遠比他預想的要差。

他被這個年輕人算計了,從頭算計到尾。

事到臨頭,無話可說。

唐天遠已經把周正道、孫員外、齊員外等人控制起來了,順便把孫、齊兩家翻了一遍,找到一批成色不怎麼樣的金磚——這些金磚該是與那暗流底下沉的金磚同樣的形狀大小、同樣的成色,所以算是物證。孫員外、齊員外得知縣太爺實際上是專案欽差,於是識時務者為俊傑,很爽快地招了。

周正道是從犯,堅持了幾下,終於沒禁受住恐嚇,也招了。

這些事情都是一天一夜之內辦完,讓人不得不驚歎其效率。

至於宗應林,因為罪名比較複雜——又是知情不報又是貪污受賄又是索要賄賂,還涉嫌謀殺,所以唐天遠打算把他交給刑部去審理,省事兒。反正作為欽差,他的使命就是幫皇帝找錢,現在錢找到了,其他的事兒他不想管就不用管。

當然了,還是要幫友官收集一下物證的,所以唐天遠派人去宗應林家翻了翻。他本意是找些同成色金磚,沒想到除了金磚,還有些意外收穫。

宗應林的一個小妾主動給搜捕的官差提供了兩本賬冊。賬冊條理清晰,內容詳實,豐富多彩。官差大驚,細問之下,才知原來這小妾當初是被宗應林逼著納的。姑娘受盡屈辱,苦不堪言,為了報仇,才一直忍辱負重,今日蒼天有眼,總算逮著了機會。

唐天遠不無感慨,給了那小妾許多酬金。

鄭少封的軍隊駐紮在銅陵郊外,他選調了六百兵士,等候唐天遠的安排。

唐天遠臨時購買了三十輛馬車,偽裝成運送糧草的車隊進了天目山。鄭少封帶著一隊親信下了墓室。他有點發愁,下水撈金子,要是千八百兩的還容易,可據說有十萬兩,這得撈到什麼時候?人在水中不能呼吸,一次只能撈一點,效率太低下。而且大冬天的屢次下水,也太受罪了。

幾個人就沒急著動手,圍在岸邊想主意。譚鈴音建議用漁網,鄭少封覺得可以使用人海戰術。

這兩個主意都不現實。

唐天遠在岸邊來回走了一會兒,聽著嘩嘩的流水聲,說道:「這水是活水。」

鄭少封沒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對,你說會不會有魚呢?」

譚鈴音卻是突然兩眼發直,繼而一臉瞭然,看向唐天遠。

唐天遠微微一笑,「懂了?」

譚鈴音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鄭少封不解何意,「我說,你們倆眉來眼去的,是什麼意思?」

譚鈴音笑著解釋:「竭澤而漁。」

唐天遠一臉「我女人就是聰明」式的自豪,這使得鄭少封很不爽。最讓他不爽的是,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竭澤而漁」是什麼意思,還要先想想這個成語的出處和釋義,再分析一下,接著才一拍腦門,「我知道了!」

嗯,你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唐天遠方才觀察過,這個暗流不大,上游窄下游寬,水面高度基本無變動。根據李大王的回憶,暗流深度有丈餘。

如果他們在上游把水流截住,等水面降到足夠低,黃金自然就出現了。

因為是偽裝的運糧車,所以車上有的是麻袋。鄭少封讓人拿了許多麻袋下來,然後毫不猶豫地把墓室的青磚掀了敲碎,挖了泥土,和碎磚塊混在一起裝麻袋,裝好之後扔進水裡。這個墓室的磚塊用完了,又讓人跑去上頭掀。他一邊忙活著,還一邊跟那口棺材聊天,「我今兒要辦大事兒,需要借閣下一點助力,他日定還你更好的來,莫怪莫怪,」說著,朝它拱了拱手,又補充道,「這事兒是皇上讓辦的,你若實在氣不過,就去找他說理吧。他就住在紫禁城,挺好找的……」

譚鈴音在一旁聽得滿頭黑線。皇帝身上都是帶龍氣的,妖魔鬼怪的哪敢近身。不說皇帝,就說鄭少封,因為上過戰場,手裡有人命,所以身上帶著煞氣,這類人,鬼怪也很怕。哦,還有唐天遠,文曲星下凡,仙氣護體,邪祟更不敢靠近了。

想了一遍,譚鈴音悲催地發現,倘若此地主人真的心懷怨恨,最可能找上的人就是她了……

「竭澤而漁」的方法很管用,他們相當於在暗流的上游築了一個微小的堤壩,堤壩不算結實,還漏水,但馬馬虎虎能用。水面緩緩下降著,等了將近一個時辰,金磚漸漸露出來。

譚鈴音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黃金,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心臟撲通撲通狂跳。

這個時候就顯出正規軍隊的素質來了,雖然大家情緒多少都有些激動,但依然紀律嚴明,隨時準備聽從鄭少封的指揮。

鄭少封把所有人分成了三批。第一批是心腹之人,專門負責在水邊裝黃金;第二批是心腹中的心腹,負責把裝好箱的黃金運出去。這批人銜接內外,半個字不許透露;第三批是剩下的所有人,這一批人佔大部分,他們專管在外面等著看守貨物,並不知這一箱一箱抬出來的是什麼。鄭少封留下唐天遠和譚鈴音在水邊當監工,他自己上去壓陣。

整個搬運過程持續了一個多時辰。

所有黃金裝好車,太陽已經偏西了。鄭少封帶著人回到駐紮地,三千人看管著三十輛車,一層一層把糧車圍在中間。鄭少封下了軍令:但凡有閒人蓄意靠近糧車,格殺勿論;若有人打探糧車中是何物,格殺勿論;若有人談論此事,吃一百軍棍。命令一下,大家都知道這東西了不得——自然了不得,要不然也不會撥好幾千人運送三十車糧草。軍令大如天,眾人連好奇都只敢偷偷摸摸地好奇了。

回到縣衙之後,唐天遠重賞了那日一同下墓的眾人,並且給除風水先生之外的所有人每人寫了一封推薦信,下一任銅陵縣令看到推薦信,必不會薄待他們。他又警告他們必須守口如瓶。

接著,他把段風找來,給了他一包銀子,「這些錢拿去發給你的弟兄們,每人二兩,讓大家去做些正經營生。」

段風接過銀子,問道:「不治我的罪了嗎?」一開始可是說要弄死他的。

唐天遠搖了搖頭,「你可以將功折罪,本來就不用死,至多是流放。不過吊死的那個姑娘,她家人我已經找到了。他們答應只要你拿出五十兩銀子,就不再追究此事。」

「我……我沒那麼多錢……」

「我已經幫你給了。」

段風聽此,跪倒在地,重重給唐天遠磕了個頭,「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往後只要您吩咐,讓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你起來,我不用你做什麼。你身手不錯,且有俠氣,記得以後為人做事要端正,不要害人。」

「我一定做到。」

前腳段風剛走,後腳叢順就來了。他來找唐天遠為的是兩件事。一是道謝,宗應林一壞事,樹倒猢猻散,他家人果真安全了。二是認罪,不管怎麼說,他確實參與了此案,給宗應林遞了不少線索。

「不必,」唐天遠搖頭,「脅從不問。」

至此,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他也就該離開了。

臘月寒冬的風,像是夾了冰碴兒,撲面吹來,吹得人臉上肌肉也木木的,凍住了一般。

譚鈴音忍不住摘下貂皮手套,揉了揉臉。

唐天遠說道:「誰叫你不願坐馬車,冷吧?」

譚鈴音緊了緊兔毛圍脖,又把狐狸皮帽子拉低了一些。她的聲音從一堆兔毛之間發出來,有些怪異,「不冷,還挺好玩兒的。」

她打扮成一個士兵跟在其中,沒有穿盔甲;本來也想騎馬的,可惜不會騎,若是和唐天遠同乘一騎,又覺高調和怪異。

於是她騎了一頭毛驢出來了,反正運黃金的馬車走不快,她就算騎一頭豬跟著,也不耽誤事兒。

唐天遠自己騎著高頭大馬,兩人高度差很多,譚鈴音與他說話時還要仰著頭。此刻她的臉埋沒在銀白色的狐狸毛和兔毛之間,更顯小了。唐天遠低頭看了看那騎毛驢的小兵頭兒,搖頭笑,「出息。」

清辰跟在他們身旁,看著姐姐如此滑稽,他也無聲地笑了笑。

鄭少封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唐天遠三人押在後面,再後面是唐家自己的隊伍。

從墓中撈出來的黃金,連著孫、齊、宗家翻出來的贓款,加上譚鈴音保管的那一筆,林林總總,唐天遠大致估計了一下,有十五萬兩左右。這麼多錢,好多人還蒙在鼓裡。他也不能一筆一筆地核對,只能全部鎖好封箱,先安全運到戶部再說。

除了黃金,他還要把清辰安全地送到皇上皇后手裡。至於譚鈴音,她本來是想回家過年的,但唐天遠堅持讓她先跟著回京。正逢年底,又是這麼大的功勞一件,不趁機跟皇上多討點好處,還想等著過完年再說嗎?

所以,譚鈴音路過濟南時,只和清辰匆忙地回家看了一眼,飯都沒吃一頓,就又回頭追上了大部隊。唐天遠派了人保護他們,若非他不能走開,一定會親自登門拜訪未來的岳父。

到京城時,已經是臘月二十六了。唐天遠與戶部交接好之後,來不及回家,帶著譚鈴音和清辰,同鄭少封一起進宮面聖。紀衡已經知道此事,見他們回來,自然很是高興,他決定要重重地犒賞他們。於是挨個問他們想要什麼。

問唐天遠,唐天遠答:「皇上,您把微臣的那份兒賞算在譚鈴音的頭上就好。」

問鄭少封,鄭少封答:「我想要個媳婦。」

紀衡又問譚鈴音。

譚鈴音有點迷茫,她好像也沒什麼特別想要的。一開始聽說要找皇上討好處,她還是很激動的,算計著要多少多少錢,可是後來看到那麼多錢給了國庫,她又覺得,錢給了國家至少能辦點事兒,也挺好,反正她又不缺錢花……

唐天遠一個勁兒地給譚鈴音使眼色,鼓動她獅子大開口。

譚鈴音說道:「要不您給唐大人升個官?」

唐天遠有些感動又有些好笑,暗歎他們家音音在關鍵時刻犯傻。陞官這種事,根本不用說,皇上自會給他升的。討好處不是這樣的討法,唐天遠後悔沒有提前跟譚鈴音溝通好,他也沒想到皇上會問得這麼直接。

紀衡覺得這三人的回答甚是無趣。他看了一眼清辰,最終沒開口問他。萬一清辰想要譚鈴音呢……

於是紀衡說道:「阿辰,你姐姐很想你,你去看看他吧。」

清辰便跟著一個太監離開了。

皇宮很大,清辰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坤寧宮。他是後來才知道自己這姐姐竟是皇后的,雖是親姐姐,但身份在那裡擺著,所以清辰見到她,想要下跪。

未等雙膝著地,季昭便把他扶起來。她屏退了旁人,與清辰自在說話。季昭本不是囉唆的人,不過當姐姐的一見了弟弟,難免有些嘮叨。

季家的宅子還在,早讓人又收拾佈置了一遍,你住回去之後,想換什麼想置辦什麼,就跟下人說;你是國舅,按規定月祿有多少多少,這些錢未必夠花,不過我手頭還有多少多少產業,都給你,嗯,皇上也會另外給你置辦產業的;你若是無聊,可以多交些朋友,不過有些專門把人往壞道上帶的紈褲子弟你離他們遠一點;也可找些事情來做,你喜歡什麼就做什麼……

清辰一邊聽一邊點頭,末了用手勢比畫道:謝謝。

季昭眼圈一紅,「自家姐弟,你別這樣和我見外。」

清辰又點頭。

季昭說道:「還有你的嗓子……你放心,我一定想辦法給你治好。」

清辰再點頭。

季昭看著清辰的神色,總覺他像是有什麼心事,便問道:「你可是有事情要說?或是遇到什麼事了?有人欺負你?」一邊問,一邊腦補出可憐的阿辰被人欺負的情形,不自覺有些上火,「到底是誰欺負你?!」

清辰連忙安撫她:沒人欺負我。不過……我有一事相求。

季昭忙問何事。

清辰卻突然離座跪了下來。他很少伸手跟人要東西,現在多少有些慚愧。

季昭扶他,他不肯起來。季昭說道:「你到底要什麼,給個痛快話,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去給你摘。」

清辰不想要月亮。他用紙筆寫下了幾句話。

季昭看完他寫的東西,有些憂心又有些探究地看著自家弟弟。

清辰眼中一片坦蕩。

晚上,季昭問紀衡:「你說,阿辰會不會真的喜歡鈴音呀?」

紀衡沒有回答,反問道:「怎麼說?」

「他今天跟我說,鈴音和唐天遠的家世不夠般配。」

「哦?他是想讓你反對這場婚事?」

季昭搖了搖頭,「不是,他想求你給鈴音一個冊封,這樣一來……」這樣一來,譚鈴音背景硬了,在唐家受委屈的可能性就降低了。

「冊封?未婚女子的冊封一般只有宗親女子才可以。」

「我知道,可是我已經答應清辰了,」季昭扯著他的袖角搖,「好不好嘛?」

「行了,最煩你撒嬌了。」一點反抗的餘地都不給他留。

不過嘴上這樣說,紀衡的眼睛還是笑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反感自己的女人撒嬌。

季昭很高興,又問道:「那你打算封她什麼?」

「縣君?」

她輕輕推了他一下,「小氣!」

紀衡扣住她要收回的手,笑看他,「縣主?」

季昭一撇嘴,「還是小氣。」

「哪兒小氣了,只有郡王的女兒才能封縣主。」

「她給你找回那麼多錢,還不敵一個名號嗎?」

「那是唐天遠找的。」紀衡突然想到唐天遠說的要把功勞算在譚鈴音的頭上,再想想自家那小舅子……唉,都是癡人啊。

紀衡歎了口氣,說道:「要不就封個郡主吧,她是阿辰的義姐,也就是你的義妹,又立了功,封個郡主倒也說得通。」

季昭還想討價還價,「你也認她做妹子,封公主怎麼樣?」

紀衡哭笑不得,「你當封公主是好事嗎?娘家太硬氣了,夫妻可能會有隔閡。」

好像也有道理。季昭點點頭,「那就郡主吧,你是九五至尊,不能食言。」

紀衡趁機動手動腳,捏了捏她的耳垂,「放心吧,對誰食言也不會對你食言。」

季昭笑著去拉他的手。

紀衡突然把她往懷裡一帶,拇指蹭著她的嘴唇,目光一閃,「比如……你上次說想騎馬了。」

季昭一愣,「對啊,你說帶我去的,不過現在要過年了,等開春吧。」

他低頭,用下巴蹭著她光潔的額頭,壓低聲音說道:「不用等開春了,今晚就給你騎吧。」

「……」

因為昨天晚上說著說著就把主題跑偏了,季昭第二天才想起來還有話沒問完,她又鍥而不捨地問紀衡:「你說,阿辰是不是真的喜歡鈴音?」好糾結啊……

紀衡渾不在意地答:「我不過隨口說了句話,至於你胡思亂想到現在嗎?阿辰只是真的把鈴音當家人看待了,他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好不容易有人待他好了,還不許人家報答一下?這才是實在的孩子,你不要整天想些有的沒的,要實在閒得無聊,你就騎——」

季昭及時擋住了他的嘴。

紀衡再次上朝時,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把唐天遠狠狠表揚了一番;接著給大家介紹了自家小舅子,說了一番表面上意思是「我小舅子剛來你們都擔待點」實際上表達的是「你們誰敢惹他就給老子吃不了兜著走」的話;最後,皇帝陛下宣佈把皇后新認的義妹冊封為「金蘭郡主」。「金蘭」一封號,一來契合譚鈴音與皇后「結金蘭之義」的意思,二來譚鈴音幫著找到巨額黃金這也不是秘密,皇上這樣封,就是記住了她的功勞。

譚鈴音自己都有點傻眼。當初跟著來京城討好處,想的最多的是要多少錢,至於冊封什麼的,她根本不敢想。

皇上做得很到位,冊封不只給金冊名號,還給了宅子、田產。這些以後都會成為譚鈴音的嫁妝。

不過譚鈴音來不及在京城得瑟,她得回家了。除夕夜是趕不上了,但一定要回家過年。

聘書已下,她和唐天遠的婚期也定了,是在四月,此番回去,她就不能隨便出門了,得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等著出閣。

唐天遠親自送她離京。他捨不得看著她離開,捨不得說再見,不自覺地跟著走了一停又一停,等譚鈴音堅持要趕他回去時,他已經走出原定的話別地點二十多里地。

譚鈴音坐在馬車裡,撩著車簾看他,「快回去,又不是生離死別,四個月以後又能見了。」

說到這裡,唐天遠很鬱悶,還要四個月呢。

譚鈴音也很捨不得,「照顧好糖糖。」糖糖畢竟是頭獅子,且長得越來越胖了,唐天遠在自家開闢了一個空的小院落,給糖糖當窩。

唐天遠點了點頭。

譚鈴音怕再說下去她一衝動不走了,於是吩咐人啟程。

唐天遠策馬沒再跟著,待在原地一直望著衛隊。眼看著那一排人的身影越來越小,小成了一行漸遠的雁,他才掉轉馬頭。

譚能文悔得腸子都青了。清辰竟然是國舅!他把國舅爺往外趕!

譚夫人在此中起的作用比譚能文大,得罪的人比譚能文多,因此她比譚能文更後悔一些。除了悔,還有怕。她曾經差一點害死國舅爺,她還跟郡主作對!

媽呀,這日子沒法過了!

譚鈴音要是她親女兒,那麼就算是公主,譚夫人也有恃無恐了,可惜人家不是,人家的親娘是嫡母,用不著看小妾扶正的繼室的臉色。

譚夫人以前還敢仗著自己是譚鈴音名義上的母親,偶爾說她幾句,現在在她面前,是大氣也不敢出了。

雖然後悔清辰的事,但看到自己女兒當了郡主,譚能文十分欣慰。加上譚家要和唐家結親的消息傳得全城都知道了,譚能文的身份一下就不同尋常了,今年給他家拜年的人絡繹不絕,有好些人,譚能文自己都捋不清楚來路。

連知府都派人送了年禮,還邀請譚能文過府做客。

譚鈴音有些擔心,勸她爹道:「爹,現在不同以往,外面那些想和你交好的人不一定都是善意,你不要被人算計了。」

「我知道,他們都是見風使舵的,我經商一輩子,還分不清楚四五六?」

譚鈴音怕她爹得意忘形,忍不住又道:「也別惹事。」

「你放心,我知道我是借了誰的風,倘若給你和我女婿惹麻煩,我能得什麼好?我又不傻。」

譚鈴音心想,你不傻,你把小妾扶正了?

其實扶正小妾這種事,譚能文也後悔過。他的第一個妻子來自一個落魄的書香門第,因家中惹了官司,急需要錢打點,只好把女兒嫁給了商人,換了不少錢財。髮妻什麼都好,就是有些清高,一直跟譚能文客客氣氣的,不會討好他。譚能文的品位十分大眾,不喜歡這樣的調調,又納了幾個妾。妻子雖性格不討喜,但持家很好,可惜的是年紀輕輕的,就一病沒了。

譚能文一直沒有兒子,很著急。他有個親哥哥,醉心武學,不肯成家,延續香火的任務都落在他這個弟弟身上。老譚家一直人丁單薄,譚能文想找個過繼的孩子都不好找,再說了,過繼的哪如親生的好?

後來小妾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可把他高興壞了。那小妾有幾分姿色,又嘴甜會討好人,譚能文一心軟,就把她扶正了。

但小妾的見識短淺,且智力有限。總之在做小妾這方面,她比鈴音她娘強,但是在做嫡母這方面,她遠遠不如。

女人麼,倘若只是會暖床,會說好話哄人,只消當個小妾就好,何必要把她當正妻對待呢?男人是勢利的,在這方面分得很清楚。所以譚能文偶爾會有些後悔。

後悔是沒有用的,就算為了兒子,也不能休她了。

哦,兒子。譚能文自從上次打了小寶一巴掌,他突然就開竅了:雖然得這個兒子不容易,可若是把孩子養廢了,那跟絕後有什麼分別?

以及……把小寶放在他親娘那兒教養,能不廢麼?

所以從銅陵回到濟南之後,譚能文就給小寶請了好幾個師父,嚴加管教,並且減少了他們母子相處的時間。

閒話休提。且說譚鈴音在家中待嫁,平時就是看看閒書做做針線,日子過得無風無浪,突然有一天,一個先生找上門來,自稱是郎中,要給郡主看病。

家丁覺得這郎中自己就有病,於是把他轟走了。

第二天那郎中又來了,還帶了兩個護衛,口稱拿著「聖旨」,一定要給譚鈴音看病。

家丁打不過護衛,就把這件事報告給了譚能文,譚能文一聽到「聖旨」兩個字,就去和譚鈴音商議了。

譚鈴音莫名其妙,「我有什麼病?還帶聖旨?一個江湖郎中帶聖旨,這聖旨也太不值錢了吧?給他點錢讓他走吧。」

譚能文道:「說是給你看眼病。」

譚鈴音有些驚訝。她這眼病,小時候沒有,後來才得的,眼睛也不疼也不癢,就是看不清遠處的東西,問過好多大夫,都說治不好。她自己也翻過一些醫書,醫書上也說治不好,只能緩解。

不過既然是帶著「聖旨」來的,想必有什麼奇方?

譚鈴音半信半疑,請了那郎中來見。

因自家女兒快出閣了,譚能文不願她見外男,便讓譚鈴音坐在屏風後面說話。

譚鈴音問:「是皇上讓你來的?」

大夫答:「是。」

譚鈴音又問:「你是太醫?」

「不,我是一個懷才不遇的郎中。」

「……」這都什麼跟什麼呀。

郎中很快解釋清楚了。原來他嘔心瀝血二十年,研究出一套治療眼病的方法,可惜的是沒有人信,不過他瘋癲的聲名日漸遠播。皇上聽說了,把他宣進宮問了些話,最後派人護著他南下來找譚鈴音了。

其實紀衡也是沒辦法了。唐天遠當初所謂的「有一個心願未了」,竟然是「他能看到譚鈴音有多美可惜譚鈴音看不到他有多俊」……還有比他更自戀的嗎!

所以唐天遠希望皇上幫忙找良醫給譚鈴音治眼病,紀衡已經拒絕過他一個要求了,這一個要求看起來又不難,於是答應了。

後來問遍了太醫院,紀衡才發現,這種眼病根本沒法治。

再然後,聽說一個人自稱可以治這種病,他把那瘋癲的郎中叫過來問了問具體方法,覺得就算治不好也不會有反作用,就讓他來試一試了。

不管怎樣,死馬當活馬醫吧。

譚鈴音聽他如此說,又看了他遞上來的聖旨,於是說道:「那就請先給我號一號脈吧。」

「不用號脈。」

譚能文問道:「不號脈怎麼治病?」

「郡主,我需要見到您才可施治。」

譚能文有些不高興,想阻攔。譚鈴音說道:「我又不是沒見過人,不必如此。」說著,從屏風後走出來。

郎中把自己的醫藥箱打開,裡面沒針也沒藥,只有許多透明的水晶片子,形狀都不規則。譚鈴音好奇地拿起一片看了看,表面竟然不是平的,而是有曲度。

幾人一同來到院子裡,這裡光線好。郎中拿出一沓寫了字的紙,讓人站在不遠處舉著其中一張,問譚鈴音道:「能看清嗎?」

能看清才怪。譚鈴音搖了搖頭。

郎中舉起一個小水晶片,置於她的左眼前,「能看清嗎?」

她繼續搖頭。

「郡主,看來你病得不輕,」郎中搖頭感歎,又拿起一片,「現在呢?」

「咦?」譚鈴音有些驚訝,「還真是有些清楚了,這是不是一個『天』字?」

郎中點了點頭,「你把右眼擋上,我們再試一試。」

譚鈴音依言照做。郎中不停地更換水晶片,同時還讓持字的人一直更換手中紙張,直到譚鈴音的答案變成「十分清楚」。

譚鈴音有些激動。這個好像真的管用?

郎中記下這個水晶片的編號,又幫她試了右眼,也相應記下了。

譚鈴音等著他開藥方,結果郎中把東西一收,「我三日後再來。」

說是三日,譚鈴音等了十幾日,也不見人來。想是那郎中覺得自己水平有限、救治不好,所以跑了?

譚鈴音有些鬱悶。她連著為此高興了好幾天呢……

三月,是「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時節。

譚鈴音家院中也種了杏樹。稀稀落落的幾株,一直通向牆根兒。杏花是白中透著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粉——托宋代某名句的福,再沒有人敢挨著牆根兒種紅杏了。

一場春雨過後,杏花落了滿徑。譚鈴音踏著雪白的花瓣,莫名地又想起了唐天遠。

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總之最近越來越想得頻繁。唉,原來思念一個人是這樣的,說不清楚是酸是甜還是澀,那感覺纏滿心頭,揮散不去。滿腦子都是他,煩躁得想故意拋開,又捨不得……

掰著手指頭算算,還一個多月才能見到呢!

譚鈴音想,他最近在做什麼呢?他一直在給她寫信,她知道他年後離開了翰林院,調進禮部做了員外郎。別小看禮部,裡頭的彎彎繞深著呢,夠唐天遠參一段時間了。最近的一封信,說的是禮部在準備今年的科舉考試。今年逢三年之期,會試加殿試,可夠忙活的了。

他現在一定很忙吧,會不會很累呢……

這樣想著,譚鈴音竟然出現了幻覺。

——她看到牆頭上,爛漫的杏花後面,立著一個人,看身影就知道是他。雖然看不清臉,但譚鈴音就是能感覺到,他在對她笑。

身後的兩個丫鬟驚叫時,譚鈴音才發覺,這根本不是幻覺。

她安撫住丫鬟,讓她們先下去,不要聲張。

丫鬟聰明又有眼色,連忙避開了。

譚鈴音看著他從牆上跳下來,看著他緩緩走到近前。

「你……」

她只說了這一個字,就被她扯進懷裡。鋪天蓋地的吻席捲下來,風一樣刮得她心慌意亂。她雙手勾著他的脖子,回吻他。

唐天遠更加激動,他像是渴慌了的獸,不斷從她口中尋找甘霖。他多希望他們就這樣纏綿下去,永遠不要有盡頭。

良久,譚鈴音鬆開他,趴在他懷裡喘息,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我想你了啊。」

他想得心都快裂開了,想得像是不見她一面就要死掉。

「我也想你啊。」譚鈴音小聲說道。

唐天遠心想,有這句話,什麼都值了。

他本來忙得要死,可要是不見她一面他也要死,所以他就頂著上官綠幽幽的目光請了幾天假,反正禮部又不光他一個人在做事,大不了回去加班加點趕工。

可惜他來得不巧了。譚能文去外地談事情,譚夫人的祖母過世,她回娘家了,接待他的只有管家。這樣的情況,他也不能要求譚家小姐出來見客吧?

唐天遠等不回人,有些急。他在譚家宅子外面溜躂了一圈,乾脆一縱身,翻牆。

反正這招他練得純熟。

翻一道牆就能見到心上人,那感覺不能更美妙了。

譚鈴音聽他說了經過,她咯咯直笑。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笑,總之聽到他說話就心情好,就想笑。

唐天遠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抱著她捨不得撒手,聽她說自己最近的情況。好吃好喝,奇怪的是也沒胖多少;濟南的閨秀們聚會經常邀請她,每次都必拿他打趣;做了好多針線活,成親用的針線,有些是自己做的,有些是別人幫忙的;哦,還有一個古里古怪的大夫,差一點就治好她的眼疾了呢……

唐天遠聽到這裡,鬆開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盒子來。

「這是什麼?」譚鈴音奇怪,盒子怪好看的。

唐天遠打開盒子,拿出一個奇怪的物事,解釋道:「這是那個大夫做的,他並非因擔心治不好所以逃跑,而是不小心打壞了本來準備好的水晶。這水晶必須純淨得沒有一絲雜質,還要塊頭足夠大,他自己不可能找得到,找得到也買不起,只好又回去問皇上要。湊好了水晶,要仔細打磨,又花費了一些時日,是以現在才做好,我就給你帶過來了。」

譚鈴音看著他手上捏的東西。一個形狀奇怪的框架,材質像是玳瑁,中間留兩個圓形的洞,鑲了水晶片。她想摸,他還不讓,笑瞇瞇地縮手一躲,最後舉著架子架到她的臉上。那框架的兩個細爪子勾著她的耳朵,鑲著水晶片的框框橫在鼻樑上。

這樣打扮,更襯得眼睛大臉蛋兒小,雖然看著有些滑稽,不過也挺可愛的。唐天遠捏了捏她的臉,「感覺如何?」

感覺如何?譚鈴音以前總覺得自己眼睛上像是結了一層薄薄的霧,現在,這薄霧被抹去了,還了她一個清晰乾淨的世界。

——感覺好極了!

她仰頭看他。眼前的男子眉如墨染,目似寒星。此刻正勾著嘴角笑,柔柔的目光全是情意。她禁不住讚道:「你真好看。」

唐天遠很滿意,低頭親她,「過獎,你也不錯。」

兩人又擁在一起說了會兒話,終於還是要分別了。

他們互相安慰,沒關係,還有一個月就能見了。

然而心裡卻都在想,還有一個多月才能見呢。

唐天遠一定要譚鈴音先離開。她一步三回頭地走,他看著她的身影消失。

他一縱身,跳上牆頭。

陽光正當空,灑下來裹住他的身體。空氣中有花的香氣,微風一吹,攪動滿園的春意。他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

——然後勾起嘴角,幸福地笑了起來。

《調笑令》